而在走进大堂后,陆俭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坐在古怪椅子上的身影,心中立刻浮起了一个念头,这人恐怕就是传闻中的“田先生”了。邱大将军的钱粮官,能让邱小姐拼死相救之人,没想到他竟如此的年轻。
没错,那人约莫只有二十六七,未曾蓄须,脸庞有些瘦削,却更显的双目锋锐,棱角分明,若是换一身官服,几乎可以立在朝堂之上,做一个敢谏天子的铮臣了。可现如今,他身处匪帮,双腿有疾,差不多成了个废人。在他眼中,有陆俭熟悉的炽火,那是仇恨的味道,偏偏他压住了这份恨意,是因为邱小姐吗?
两人在相视的一瞬,心中都有了警觉,却不约而同的藏了起来。伏波则尽地主之谊,开口介绍道:“陆兄,这位是我的心腹幕僚田昱田先生。丹辉,这便是陆公子了。”
她也叫他的表字,陆俭微微一笑:“久闻田先生大名,果真闻名不如见面。”
田昱的脸色一下就黑了,闻名不如见,这是嘲笑他腿上有疾吗?好在知道伏波叫这家伙来肯定有事要谈,田昱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拱了拱手,算了见了礼。
当着邱小姐的面也能如此无礼,不是城府有限,就是敏感过甚,应当不难对付,陆俭面上的笑容不由更深了几分。
伏波却没给他继续作妖的机会,直接道:“陆兄,你觉得陆侍郎还会不会保徐显荣?”
陆俭的神情一下就严肃了起来,思索片刻才缓缓道:“应当是会的,若是不保,他在朝中可就威信扫地,说不定还要被人拿捏把柄,不得翻身。”
同样关注水师的情形,陆俭自然也清楚徐显荣的近况,还跟伏波提其过此事。赤旗帮里有邱大将军的残部,恐怕已经世人皆知,连番禺的都司都开始集结兵力,显然是打算征讨了。这种时候,要是被牵扯进去,陆大人可就要失了圣眷了,这可比杀了他更要命。因而他不但要保徐显荣,还得想法子替他洗脱罪名,让他继续征讨赤旗帮才行。
这话没有直接说出口,但是面前两人显然都听懂了,田昱皱眉道:“若是如此可就麻烦了,难不成咱们要在战场上说降?”
伏波轻轻摇了摇头:“未必能行。”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人了解徐显荣的为人,田昱也只是听过其名,若是换成严远可能还熟悉一些,偏偏人又不在。这种情况下,就很难推断一个人的心思想法,更难找出应对的策略。
陆俭也听明白了他们两人在说什么,突然插了一句:“若是你们能劝降朝廷兵卒,姓徐的怕是没人能救了。”
田昱一下转过头,直勾勾看向陆俭:“陆公子想要用徐小将军对付令尊?”
若是陆侍郎着力要保徐显荣,军中却突然出现了反贼,那才是神仙也救不回了。而一旦徐小将军被扣上通匪的罪名,对于陆侍郎也不是什么好事,恐怕正中陆俭下怀。
这话直白的近乎冒犯,陆俭却淡淡一笑:“陆某虽然不才,说过话的却也不会反悔。徐小将军与我无干,但是对伏帮主的意义却不同,我自然不会动手。”
田昱怔了怔,突然就反应过来,陆俭知道了伏波的身世,他知道她是个女子!不知怎地,田昱心底突然有点不舒服起来,看陆俭的眼神愈发的不善。
陆俭这话,伏波自然是信的,然而局势也确实如他所言,如果水师里真有人叛逃,徐显荣恐怕会第一个被拿出来祭旗,可若是不救,说不定到时候又是兵戎相见。沉吟片刻,伏波道:“这事等严远回来再说,大战在前,陆兄要不要先去东宁大营避避呢?”
这也是她找陆俭的用意之一,如今敌众我寡,罗陵岛成为前线几乎是避无可避的,自然要减少非战斗人员。
陆俭却没答应:“我跟沈凤多少也有些交情,留下来可能会有点用处,大不了真开战了再走就是。”顿了顿,他又叮嘱了一句,“邱大将军跟青凤帮有些旧怨,你也得提防着些才是。”
如此小心叮咛,还把身家性命和赤旗帮捆在了一处,理应让人感怀才是,谁料伏波只是干脆利落的点了点头:“也行,那就烦劳陆兄了。”
一拳打到了空处,饶是陆俭这般的城府,也不由生出了些失落。哪怕存了稍退一步的心,他也不想两人的关系如此一成不变。她如今也十七八岁了,难道还不知什么是男女有别,什么是倾慕呵护吗?
只是一晃神,陆俭就笑道:“你我之间何须多言,愚兄自当尽力。”
这话说的坦荡,田昱听的却眉头直皱。不对,这小子肯定是居心不良!不过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也就强压了下去,一直等送走了人,才忍不住道:“帮主,那姓陆的恐怕是别有用心,得防着点才行。”
伏波笑笑:“放心,我心里有数。”
陆俭心里想什么其实并不难猜,如今可是大敌当前,一切能用的自然都要好好用上才行。至于青凤帮和邱大将军的旧怨,倒是有些麻烦,还得看沈三刀是如何打算的了……
当然,如今之计,还是要尽快稳定军心。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听说了吗?咱们赤旗帮跟邱大将军有些干系呢!”
“那个镇海大将军?”
“还能是谁!”
“真的假的?镇海大将军不是被皇帝老儿杀了吗?”
“那是冤案!再说了,邱大将军也有子侄、部下,逃出来几个也不奇怪吧?”
“嘿,别说,咱们的操练真跟旁人不同啊,连卫所都比不上呢!”
“听闻邱大将军爱兵如子,寻常当兵的肯定也不如咱们吃得好吧。”
“可这邱大将军都被杀了,皇帝老儿会不会来找咱们的麻烦?”
“之前一战死的人可不少啊……”
议论纷纷的众人顿时一静,面露哀色。是啊,赤旗帮建立以来,还是第一次死伤如此惨重,不说那场飓风了,跟官兵交战时都沉了好几条船呢。这还是只来了一支船队,若大军讨伐,他们能扛得住吗?
船破了可以修缮,人伤了可以救治,可是军心动摇就不好应对了。再怎么经过操练,这些人也寻常渔民出身,哪个不怕朝廷的官兵?镇海大将军的声名,沿海可是人尽皆知,这么厉害的人物,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被天子杀了满门。若是邱大将军都无法应对,他们能打败官军,打败朝廷吗?
就在人心浮动之际,大小头目把人都聚了起来,说是帮主有令。这是打算摆庆功宴吗?虽说折了不少船,死了不少人,但是他们还是胜了,来一顿丰盛的宴席庆祝也不奇怪,然而不少人却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哪怕是酒肉都填不满。
谁料真正等众人聚在了一起,面对的却不是热气腾腾的佳肴,而是一排又一排的棺椁。一瞬间,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来,有人握紧了双拳,有人红了眼眶,还有人额头冒出了冷汗,想起了生死搏杀,天地异变的惨状。
就在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那一刻,低沉压抑的号角声响了起来,无数人抬起了头,看着那个身着黑衣,披着赤红斗篷的身影踏上了高台。
立在台上,伏波的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扫过,看到了愤怒,悲伤,以及深深的迷茫。她猛地吸了口气,高声道:“外敌入侵,想要夺我大营,欺我妇孺,是你们拼死搏杀,才击退敌寇,守住了这份基业。战死疆场之人,都是我赤旗帮的英雄,是为守土而死的烈士!”
“守土”这词太文雅,有些人甚至没能听懂,但是他们听懂了“英雄”二字,这是说书先生话本里才会出现的,也让无数男儿心生仰慕。谁不想做个英雄?而现在,那些战死的袍泽就是英雄,是让人敬重的“烈士”!
伏波却没给他们思索的时间,继续道:“烈士不可辱,我要为所有战死者立下牌位,建起祠堂,只要赤旗帮不灭,就香火供奉,永不断绝。英雄也不可欺,哪怕没有战获,所有抚恤都会一文不少发给家属,有子女的尽可入学,有老人的我也悉心供养,为了赤旗帮而死的,我这个帮主都会永记于心!”
那声音高亢,清亮,犹如一阵风,吹散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是了,这一战他们所获甚少,付出的却太多,然而这些付出有意义吗?自然是有的,他们护住了这偌大船帮,护住了自己的家园,护住了家中妻小。而不论有没有抢到财货,帮主都会遵照承诺给他们抚恤,照料他们的儿女,甚至给他们建祠供香,让他们死后也能安宁。人生在世,活得不就是这一口气吗?
那股颓唐,肉眼可见的散去了,然而对于伏波而言,这还不够:“然而这一战,还未结束!”
略略放松的心情,登时绷紧,许多人不由自主摒住了呼吸。
“有人说咱们赤旗帮跟镇海大将军有牵连,所以朝廷想要派兵来剿。”伏波的目光环视众人,突然一笑,“他们没说错,赤旗帮里的确有邱大将军留下的血骨,也不会被朝廷放过。”
哪怕再怎么军纪严明,此刻人群里也不由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帮主竟然认下了!赤旗帮真跟邱大将军有关,朝廷即将挥师杀来?这可怎么办!
然而伏波抬起了手,轻轻一压,那阵声浪顿时被压了下去,看着满眼都是困惑和紧张的兵士,伏波的声调沉了几分:“邱大将军是怎样的人,想来你们也有耳闻。一心为国,忠心耿耿,可以镇守海疆,还天下一个太平。然而这样的人,也被昏君屠了满门!”
那声音里都似乎都渗入了血气,伏波深深呼出了胸中的郁气:“这世间,已经容不下一个清白之人,只因他太强,只因他心系百姓,并不愿向那些贪官污吏,士绅豪强们屈膝。而现在,赤旗帮也变强了,也在维护百姓,想要让这海疆更为太平,朝中那些豺狼虎豹,自然也容不下咱们。”
这一刻,台下静的惊人。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伏波骤然提高了音量:“你们身为百姓时,官府恨不得吃了你们的血肉,让你们活不下去。你们入了赤旗帮,哪怕从未烧杀劫掠,从未欺辱妇人,仍会被朝廷忌惮,想方设法围剿残杀!既然如此,何不一战!若胜了,这片海疆就是咱们说了算,可以让千千万如你们一样的百姓过上更像人的日子!”
若是几个月前,这话可能没人会信。可是现在,他们信了,每一个站在这里的人都信!因为赤旗帮,他们才能吃饱穿暖,因为赤旗帮,他们才能有余财傍身,因为赤旗帮,他们才能操练武艺,不被别人欺辱,因为赤旗帮,他们才能识字学数,给孩儿们一条不一样的出路。
同样,不止是他们,还有那些可以买到廉价货品的渔民,那些可以借到低息青苗钱的农夫,那些能够正当光明做一份工的疍村贱民。
帮主从没骗过他们,而现在,他说要更进一步,让更多人过上跟他们一样的日子,只要能击溃朝廷的大军!
这是什么?是造反吗?不,它更像是一种熟悉无比的东西,是……
“替天行道!”
不只是谁,一嗓子吼了出来,而这一声惊醒了所有人,他们眼中冒出了火,跟着怒吼起来。
“替天行道!”“替天行道!”
是啊,天地不公,朝廷不仁,他们就要替天行这道义!
谁料台上人用力一挥手,也吼了起来:“谁能替天而行?要为自己行这道义,为了如你我一般的苍生万民!”
那声音不如台下的万一,却压倒了那些嘶吼,让人心头猛颤,骤然住口。他们也配成为“道义”所在,也配解救万民?
然而说话那人面色不改,补上了下半句:“让百姓不为猪狗牛马,做一个堂堂正正之人。”
这话太直白了,直白到所有人都能听懂,而在听懂的那一刻,似乎连充斥周身的恨意都褪去了几分。他们听过这个的,在话本里,在故事中,顶天立地解救苍生,那才是“英雄”!
没人再开口,也没人知道该说什么。在静默中,伏波上前一步,举起了案上的酒碗,沉声道:“今日并非庆功宴,而是祭奠,是哀悼,为所有枉死之人,为所有不屈之人。”
说完,她手上一翻,把一整碗酒倾泻于地,告慰所有逝去的英魂。
下一刻,那只瓷碗砸在了地上,碎成了千万片,她笑了出来,朗声大笑:“等到得胜归来,按功行赏时,我定于诸君同醉!”
哪怕是面对朝廷,他们的帮主也不畏惧,也有取胜的信心。是啊,他们必须要胜,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为了遥不可及,却又近在眼前的“苍生”。
“万胜!”
一声怒吼撕破了寂静,也把所有人的心声喊了出来。
“赤旗帮万胜!”
那怒吼一浪高过一浪,也越发的整齐划一,他们知道了敌人的强大,也知道身处险境,然而他们不愿认输,不愿后退哪怕一步!
千万条心,千万股力,也在此刻拧在了一处。
站在远处,陆俭轻轻呼出了口气。他见过类似的场面,见过那人是如何杀伐立威,邀卖人心。可是那些,都不如今日这般震撼。
她要的不是“替天行道”,她甚至连天子这个“天”都不放在眼中,她想要取朝廷而代之,至少在南海这一片疆域,这是一个女子该想的吗?是一个女子能做到的吗?
陆俭想过无数的可能,亦想过不少安定人心的办法,可是没一种能像这样气吞山河,有摧枯拉朽之势。让天下百姓都活得像个人?这岂不是没了尊卑,没有贵贱,没了千百年来定下的纲常?哪怕是他这般癫狂顽劣之人,都要心生惧意。
然而下一刻,陆俭摇了摇头,有些话说来简单,真要践行却不那么容易。而她也许能让这群泥腿子心悦诚服,却未必能说服那些刀尖舔血的海盗们,在承认赤旗帮跟邱大将军有牵扯时,就势必把那些潜在的盟友推到了一边。
而这,不是几句轻飘飘的口号就能解决的。
看着那群情激愤的兵卒,陆俭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无妨,越是艰难,越能显出他的重要来。比起豪情壮志,利益才是万事万物的根本,她不够圆滑,他自然可以从旁扶一把,成为她的依靠,也为这份狂傲勒上缰绳。如同水与火,刚柔相济,相辅相成……
不再看那陷入狂热的校场,陆俭笑了笑,转身而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这场追悼会,或者说战前动员会起到了应有的作用,整个赤旗帮的军心都稳定了下来,不再慌乱,不再茫然,全神贯注投入了备战。甚至在转移岛上居民时,都有不少人想留下,为帮中尽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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