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厅再次安静下来,伏波才再次开口:“不论做什么,都要讲个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各位都是经商的,有些还做过官,应该懂这个道理。只要赤旗帮一日立在南海,这规矩就不会变,是敌是友,我还分得清楚。”
什么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然而如此豪横的做派,却没有一个敢露出不悦神色。只因人家是真有生杀予夺的手段,而且不会跟你客气。
看着下面寂静无声的众人,陆俭忍不住都在心底叹了口气。上次伏波在众人面前亮相时,还有不知多少人姿态轻慢,神色鄙夷,压根没把这小丫头放在眼里。然而这一次,没人敢如此张狂了,只因他们分得清官军和长鲸帮的实力差距,更知道一统南海的赤旗帮主人,如今是何等的身份。
这才多长时间?连他都没想到。
杀威之后,伏波放缓了语气:“当然,只要是朋友,赤旗帮就不会亏待,将来不只是南海,在东海上也可行些便利。沈兄是我的好友,也不会于大家为难。”
被点到了名字,沈凤这才像是看够了戏,懒洋洋的坐直了身体,笑道:“伏帮主都开口了,小子怎会扫兴?做买卖,还是要和气生财嘛。”
这话说的随性,也颇有些打趣的意思,然而落在众人眼中,味道就不一样了。沈凤亲自来番禺,难不成是给赤旗帮作保的?还是说两帮的交情已经深厚至此,可以休戚与共了?
若真如此,他们的实力可超寻常船帮了,将来是不是也要继续东进,占领更大的地盘?这要说没一腿,他们还真不信了。
饶是如此场面,也有好事的忍不住撇了陆俭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啧啧啧,这事啊,可就说不清楚了。
陆俭也瞥了沈凤一眼,这小子可真是会给自己找场子。别人不清楚,他还不知道吗?青凤帮刚刚内乱过一场,他在东海的地位稳不稳都还是两说呢,如今在番禺露头,还不是想要借赤旗帮的名头。
当然伏波把他带来,也有撑场面的意思。赤旗帮经过一场大战,损失也不小,同样需要休养生息,否则何必找上沈凤?
然而两人如此一作态,旁人怎么想就难说了,若说沈凤不是故意的,那才有鬼的。只是不知他是真起了心思,还是逢场作戏。
陆俭心中猜忌不定,却依旧坐的端正,就跟没瞧见底下人的目光一样。
伏波也不在乎旁人怎么想,只笑道:“如今的世道,恐怕也只有海上的财路最稳妥了,既然番禺安定下来,我还是盼着跟大伙儿一同发财的。若是有什么作祟的小人,只管跟陆明德知会一声,自有人来处置。”
这话让众人的目光有飘到了陆俭身上,看来以后番禺的事务都要交到他手上了,还有银行那一摊子事,也是颇得信赖了。看来沈凤长得再好,也没有跟在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管用呢。
至于“作祟小人”这说法也值得深思,难不成是鼓励他们私下告发?是了,赤旗帮耳目向来灵敏,现在长鲸帮又被干掉,正是发展下线,清除异己的时候。这要是动手快,是不是也能捞到好处呢?
一群人脑子转的飞快,连脸上的笑容也更真诚了些。
说完这些有的没的,伏波也不多留,直接起身离席,至于之后庆功酒宴,就不必她亲自主持了。
把伏波送出门,陆俭对着沈凤笑了笑:“沈兄伤还没好利索吧?不如也先去歇歇,里面自有我招待。”
沈凤哈哈一笑:“看老弟说的,这点伤又算什么?只是屋里那群人不值得对饮罢了,回头还是要跟伏帮主回岛上庆功才是,到时候你走得开吗?”
陆俭面色不改:“这样的大事,哪能错过?”
“啧啧啧,那你可得防着点了,别一不小心就喝多了,还不知要耽搁多少事呢。”沈凤也不知是指里面这一场酒宴,还是别的什么。
陆俭挑了挑唇角:“也是,跟沈兄一样喝多了,胡乱传些怪话就不好了。”
“看你说的,酒后戏言能当真吗?还是赤诚以对才好啊,暗地里偷偷摸摸,总不是大丈夫所为。”沈凤知道他在说什么,然而私传小话的又不止他一个,至少他还磊落点,没藏着掖着。
陆俭就差呵呵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想来沈兄也是不在乎的。”
欧呦,这是暗刺他上位时的事情了?沈凤一双柳叶眼都眯了起来,伸手在陆俭肩头一揽:“还是陆老弟了解我,咱们兄弟俩的情谊也非比寻常,何必这么客套。”
放在平时,陆俭也不在乎沈凤这么动手动脚,然而此刻却一个激灵,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沈兄客气了,我这边还有事,先走一步。”
这家伙可是没什么下限的,万一见事不成,污蔑自己也有龙阳之好,那他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不过会如此针锋相对,想来也是伏波对他不假颜色吧?反正他也没法在这边久待,尽快送走就是了。
暗地里打定了主意,陆俭温文尔雅的转过身,回去赴宴了。沈凤轻笑一声,也浑不在意,大摇大摆往歇脚处去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打完这么大一场仗,携胜归来,自然不能露个脸就走。伏波还要在番禺逗留几日,见一见银行各位股东,也跟官场上那些实权人物达成私底下的平衡。
不过毕竟是朝廷要犯,伏波此行外松内紧,住处选在城中一个作为安全屋的私宅里,而非银行、鱼档这样的要害所在,能够得知她行踪的,也唯有心腹亲信。
“帮主!”
随着一声呼喊,何灵快步走了进来,一双眼直勾勾看着面前之人,还未开口眼圈就已红了。
看到小丫头这副模样,伏波笑道:“怎么,许久不见,太想我了?”
何灵泪一下就出来了,哽咽着道:“我早知道,帮主必然能击退那群恶贼!”
这话里包含了太多情绪,有欣喜和骄傲,也有焦虑和懊恼,似乎在恨自己做的太少。
伏波看出了她心中那些纠结,柔声道:“想打胜仗,靠的可不止是一个人,也不只是前线的将士。你们这些在后方恪尽职守的人,同样也有一份功劳。”
何灵眼中的泪涌的更急,用力摇了摇头:“我只是个会计,又能顶什么用,还不如岛上那些护士。帮主,若有下次,能让我跟在你身边吗?”
“不能。”伏波答的极为干脆,也严肃了起来,“你在番禺,就该知道这一战里陆公子起了多大用处。若是没有他,海商不可能卖力出战,官军也不可能随便出兵。银行同样是赤旗帮的根基之一,你要做的是多学多干,打出一片天地,有朝一日也能成为我的臂膀。”
何灵被这话震住了,她知道自己身负重任,却没想到帮主会看得远,对她给予了如此厚望。她就是个青楼里出来的小丫头,能成为陆俭那样的人吗?
明白着小丫头心中在想什么,伏波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一战能胜得如此干脆,也有阿默的功劳,是她建议制作水雷,这才重伤了番子的船,替罗陵岛解了大围。还有女营中的新兵石昊,她加入了敢死队,冒死夜袭,炸坏了敌人旗舰。若是没有她们,还不知要牺牲多少性命,耽误多少战事。能不能做到,凭的是智慧胆气,而非男女之别,别给自己设限,只要拼了命去做即可。”
这话就像一道惊雷劈在了何灵身上,她睁大了双眼,忍不住张开了嘴,想要问一句“当真?”然而下一刻,她又紧紧闭上了嘴,因为她知道帮主是不会骗人的。当年那个跟她一同学数算武艺的小姊妹,已经远远走在了前面,她不愿输给对方。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何灵咬紧牙关道:“我会做到的,绝不辜负帮主的期望。”
“不辜负自己就行了。”伏波笑了,抽出了手帕递了过去,“这两天我会待在番禺,还要你跟我说说银行里都有什么变化呢。”
这一句立刻牵走了何灵的心思,她飞快擦了擦脸,认认真真说了起来。
银行的发展方略是伏波、田昱、陆俭三人定下的,有什么变动也要三人一起裁定。尤其是交易场的发展壮大,陆俭更是事无巨细写信汇报过。然而伏波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些明面上的东西,而是那些未曾提及的琐事。
这段时间前线在打仗,后方也有不少动作,尤其是胡椒期货更是涉及广泛,引来不少变动。听何灵说完后,伏波微微颔首,突然问道:“你觉得这些变动,有什么值得主意的地方?”
何灵略一迟疑就答道:“陆公子有意扩张势力,在银行里安插人手。”
这些做的很隐蔽,明面上挑不出错来,然而何灵是账目核对的负责人,更跟织造场的管事王三娘交情匪浅,还是察觉了这股暗流。
这回答让伏波颇为满意,又道:“那你觉得要如何应对呢?”
这下何灵可就有些答不出了,若想掌控银行,就需要大量精明干练的掌柜,熟悉官场的掮客,还有各式各样的人脉,这些赤旗帮可给不出,实际上,就连会计都不够用了,何灵还怕被人掺沙子,收女学徒都顾虑重重。
想了许久,她才道:“恐怕还得从陆俭下手。”
擒贼先擒王嘛,若是能制住陆俭,说不定能让他收敛一二。
伏波却摇了摇头:“这方向就错了,银行得以发展,靠的是赤旗帮的威名。说白了,陆俭不过是在狐假虎威,想要借我的名声壮大自身,因此只要牢牢攥住手中兵马,就没人能撼动我在银行的权威。而咱们要做的,其实是开辟一条上升的渠道,这世界上聪明人数不胜数,发现他们,提拔他们,给他们尊严和尊重,如此一来,手中方有人材可用。”
何灵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结论,然而心中却像打开了一扇窗。是啊,女营里出来的人,为什么会对帮主死心塌地,正因为她们有了从来不敢想的出路,有了能挺胸抬头站在人前的身份。这可不是陆俭能给的,他用的都是自家人,区区一个陆家,又能有多少人材呢?
然而想明白了这点,她立刻紧张了起来:“那陆俭私底下造谣,说跟帮主你有染,岂不是意图不轨?”
她当初知道这事时极为生气,也偷偷写信告知了帮主,可对方压根不放在心上。现在知道了陆俭的打算,这可就不是造谣这么简单了,必然是有所图谋啊!
伏波笑了:“他私底下有小算盘,我就没有吗?陆俭越是传这些,他的身份也就越发依附在我身上,在番禺的地位也会我的态度发生变化,这就是主动和被动的关系了。而且这些谣言,也能安股东和商户们安心,未尝不是发展初期的有利依仗。”
“可是假话传的多了,也会有人当真啊!”何灵还是不放心。
“那就多来些假话,你以为我跟沈三刀的绯闻,是谁传到番禺的?”伏波眨了眨眼。
何灵彻底说不出话来,她是真没想到这事是帮主而非沈凤传出来的,这岂不是污了自己名节?
像是猜到了何灵在想什么,伏波笑着靠在了椅背上:“你要记得一点,这世上‘贞洁’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任何男人会在乎这个,它只是加在女子身上的枷锁,为了给男人们传嗣。不把它放在心上,闲言碎语就伤不了你。真正该牢牢掌控的,是权力和地位,只要我还是赤旗帮的帮主,就没人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连所谓的‘酒后失言’都不敢。所有的尊卑都是男人定的,他们也比任何女人都懂得,且遵守这里面的逻辑,也就是上位者能践踏世间大部分准则,无所忌惮。”
何灵张了张嘴,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其实比旁人更懂命比贞洁重要,但是哪能想到帮主还能反向利用这些。而她的的确确用了,用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见还在发呆的小丫头,伏波道:“所以别整日想着什么清誉名声,当旁人眼中的道德楷模。要有野心,要有攻击力,要不断争抢撕咬,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东西。权力就是这副模样,没人能体体面面的得到它,与其落在那些小人手中,还不如落在咱们自己手里。只要别忘了本心,就没什么不能去做的。”
这话说的极为平静,也极为坦荡,何灵看着对方面上的笑容,渐渐也笑了起来,用力的点了点头。
第二百八十八章
伏波这个赤旗帮帮主的到来,自然也引起了番禺城中的动荡,且不说那些被震慑的噤若寒蝉的商贾们,就连鼓动出兵的世家高官也不免生出了些心惊之感。实在是这一仗打的太快太干脆了,根本就没有两强相争的味道,反倒把长鲸帮彻底赶出了南海,让赤旗帮独霸一方。
事到如今,在想靠朝廷,靠水师制衡赤旗帮已成奢望,怎么跟这位新任的海上大豪相处,就成了当务之急。偏偏这是个女子,又是邱晟的闺女,如何交涉还真成了问题。折腾了两日,最后还是选了个代理人,来打探赤旗帮的意图。
再次见到陆俭,刘知府脸上也赔了笑,殷勤道:“贤侄快来尝尝这茶,正经的凤凰山春团,可是千金难求啊。”
陆俭脸上笑容不变,谢过之后浅尝一口,就赞道:“果真是上品,到叫小子享了口服。”
刘知府哈哈一笑:“你若喜欢,我让人包上二两。倒不是老夫吝啬,实在是茶少,得来不易啊。”
凤凰山的茶可是贡茶,能弄到二两已经是手腕通天了,也足显对方的诚意。陆俭笑着谢过,这茶得来当然不是看他的面子,而是看他身后之人。商场上,伏波自然能出面威慑,到得官场,就不可能面对面的过招了,总要有人做个代理。因而今日的对谈,也就有了旁的意味。
两人都彼此的身份都心知肚明,但是该有的客套还是要有,说了半晌,才进入了正题。
刘知府干咳一声,状若随意的问道:“如今匪患已平,不知海上能否安稳下来?若有什么需要疏通的,老夫虽然不才,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亏得叔父出力,长鲸贼才能这么快剿灭,这份情谊小侄自然谨记在心。”陆俭笑了笑,“至于海上嘛,没了贼寇,哪还能闹出风浪呢?叔父只管安心。”
这就是承诺赤旗帮会维持原状,不大动干戈了?刘知府略略松了口气,却也提起了心神,只因对方没有回答另一句。所谓“疏通”,自然就是招降事宜了,当真一点也不考虑吗?
稍一犹豫,刘知府还是道:“贤侄也是个明白人,老夫还是要劝上两句,有些东西虽然看起来没甚用处,但是挂在身上,总是个挡箭的牌子。就像那许黑,不也因个海防游击的身份,让上面难以应对吗?有了这一层皮,关系自然而然也就通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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