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从头到尾的种种安排,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许黑脑中闪现,自宁负口中而出的所有信誓旦旦,所有大言不惭,都成了如今脖子上的绞索。他上当了!上了个要命的大当!
哐当一声,放在面前的案几被踹翻在地,许黑面目狰狞,高声喝道:“咱们撤!回琼州!”
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丢了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哪怕不当官,不要南海,他也要保住自家地盘,保住长鲸帮!
原本还算齐整的阵型乱了,大批船只调转船头,在那熟悉的战鼓声中,溃败开始了。
※
东宁的官道上,一支马队正缓缓前行。
领头的黑汉子满脸的纠结,不时看向身后,又走了一阵,他实在忍耐不住,凑到了马车边:“宁先生,咱们就要出东宁了,真的要走吗?”
“你也是听到了消息的,官军都来了,不走还等什么?”宁负挑开车帘,冷冷反问。
“只是番禺的水师,说不定还能打得过呢。大当家待咱们也不薄……”那汉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对面狞笑吓住了。
宁负勾起了嘴角:“压根就不关什么水师,是琼州,海峡要出乱子。从来都没有埋伏,那些番子恐怕早就踏上归途了,准备抄咱们的后路了。”
那汉子一怔,额上立刻渗出了汗:“这,这……”
“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还带兵在东宁打家劫舍,你觉得大当家会放过你吗?”宁负脸上的笑更深了,就如一条裂开了嘴,吐出了芯的毒蛇。
那汉子只觉心头一股火气上涌,这分明是你指使的啊!若无宁负刻意放纵,东宁怎么可能打成这鸟样?
宁负却不在乎他的怒意,随意摆了摆手:“长鲸帮已无胜算,这罪名总要有人背,于其被抓去剥皮挖心,还不如卷了财货远走高飞,至少我还安排了后路。”
他的神色太平淡了,平淡到一切仿佛都是天经地义,这些年来跟着长鲸帮闯荡的日子,也都是些过眼云烟,不值一提。然而那汉子却说不出话了,他们现在还有抢来的财货,还有落脚的去处,的确比回去承受大当家的怒火要强。至少,他们还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
闭上了嘴,也弯下了腰,那汉子一言不发的退了下去。
放下了车帘,宁负再次闭起了双目,然而心底有什么东西仍旧翻涌不休。
这一战,他败了,惨败,然而到底是从何时棋差一着呢?是误判了西塞舰队的去向时吗?是跟斗门的水师开战时吗?是率军前往番禺时吗?是留下西塞人攻打罗陵岛时吗?还是听说那几个西塞降兵被赤旗帮送了回来,就生出了猜忌,中了对方的圈套?
不,也许是那女子持着短刃,刺破他的脸,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时。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就乱了,被复仇的怒火吞没,也被那双冰冷的眸子搅乱了心神。
他猜错了太多次,也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后路。许黑并不是一个真正能容人的家伙,他肯言听计从,不过是自己从来未曾失手。而这一战,败的太惨,太干脆,总要有人来背负罪责的。
长鲸帮里,恨自己的人可不知有多少。
因此他才会选择前往东宁,才会登陆,才会趁乱逃走。他是输了这一筹,但只要能留下性命,就有翻本的可能。而那女人,恐怕也不会只停在海上。
总还是有机会的,大海太广阔了,并不是报仇的好地方,也许换一个场合更好。
脸颊的伤口又痛了起来,宁负却没有抬手去碰,只是死死攥住了手里的折扇。
第二百八十三章
“长官,前方就是琼州岛!目测有敌军舰队,是否准备战斗?”
站在船头,卢西亚诺男爵看着前方的大岛和敌船,眉头紧皱:“敌人太多了,难不成那群海盗增兵了?”
琼州是长鲸帮刚打下来的地盘,他们也是见证了这场大战的,更清楚长鲸帮在岛上的兵力部署。大军应当都跟着去打番禺了,怎么可能还有这多战舰?而且看起来高度戒备,不会是听说前方的战况,特地派兵支援的吧?如果真是这样,他怕是遇上大麻烦了。
然而此刻,舰队也没有退路了。经过数日航行,船上需要补充饮水和食物,而且琼州是通往南洋的要道,如果不打通,舰队就没办法顺顺利利回到海峡,更不可能跟长鲸帮的残余势力争夺海峡的控制权。只是卢西亚诺男爵也不清楚,他的舰队还能不能再经历一场硬仗。
“打旗语,让舰队变换阵型,想法子绕过去。”没有别的法子了,卢西亚诺男爵咬牙下令道。
这一场战斗,他已经误判了太多次,现在只求保存战力,尽可能挽回损失。
谁料这边刚刚摆出阵型,就有条船飞快驶来。这是来询问情况的吗?也对,他们未必知道西塞跟长鲸帮的合约破裂了。正想着要怎么蒙蔽这群人,为自家舰队争取优势,身边的副官突然咦了一声:“长官,他们挂的不是长鲸帮的旗帜!”
卢西亚诺男爵一惊,扶着船舷眯眼细看,果真,那条船上挂的旗帜跟之前见到的不同。长鲸帮的旗帜是黑色的,上面绘有鲸鱼的纹样,后来还挂上了大乾官方的将军旗。然而那条船上的旗帜是青蓝色的,上面绘的是鸟纹。
卢西亚诺男爵心头咯噔一声,想到了一种可能。这次大战的双方都是有盟友的,长鲸帮选择了他们,而赤旗帮选择了青凤帮。
这难道是青凤帮的旗帜?他们怎么会出现在琼州岛?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那条船靠近了,有人喊话道:“你们前来琼州有什么用意?”
他们竟然连身份都没亮明,这是打算开战,还是有别的意图?要知道,之前西塞可是派了舰队前去攻击过青凤帮的,还遭受了惨败,被俘虏了不知多少人。要是这群海盗打算趁机报复,他可没有太多胜算。
更要命的是,在他离开罗陵岛的时候,那位赤旗帮的女主人并没告诉他青凤帮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事先设置的阴谋吗?
卢西亚诺男爵思量许久,咬了咬牙,让通译传话:“我们已经解除了同长鲸帮的盟约,如今只想尽快返回南洋。还请阁下开放航路,容许我们通过,并补充淡水和食物。”
他没法确定对方的意图,不过既然是站在赤旗帮这一边的,似乎也可以谈一谈。
那艘船得到了答复,又飞快驶了回去。一群西塞人只能守在船上,煎熬无比的等待回复。
似乎是故意而为,足足等了一天,才有船只回来,也带回了答话。
“你们可以过去了,也能花钱购买食物和水,但不能在港口停留,天黑之前必须离开!”
这是剥夺了他们停船休整的权利,也很有可能是想诱导他们靠岸时进行袭击。卢西亚诺男爵犹豫了许久才下令,让大军谨慎保持攻击阵型,缓缓经过琼州岛,并派遣了两条船过去购买食物和淡水。
这并不是必须的,只要不必作战,他们的粮食勉强还够支撑几天,但是岛上发生了什么,得有人前往查探才行。
所有人都紧绷着心神,然而预想的埋伏和攻击并未到来,船队安安稳稳使过了琼州岛,又等了几个小时,那两条船也匆匆返回。
“岛上发生了战斗,似乎是内部叛乱,码头损毁严重,还有不少损毁的战船停靠。到处都是青凤帮的船,他们很可能已经控制了海港,取得了胜利。”
听到这些描绘,卢西亚诺男爵长长叹了口气:“看来她没说错,赤旗帮并不需要我们的帮助。”
在交战之前,那位女士就在长鲸帮后方埋下了隐患,还安排了一支奇兵。也许她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在正面战场击败敌人,而是挖断敌人的根基,让他们尝到擅自出击的苦果。
如果琼州岛上做了安排,那么其他地方会没有吗?也许在前方的合浦、交趾,都有相应的安排。放在平时,这些小动作根本没法伤到长鲸帮,但是正面战场失利,并且得知后路出了变故,情况就要大大不同了。
这一战,恐怕真能动摇长鲸帮的根基,而他赶上了这个机会。
“挂起满帆,尽快赶回海峡,我们要趁长鲸帮虚弱的时候,一举夺取海峡的控制权!”卢西亚诺男爵厉声下令道。
这是一个翻盘的机会,他可不能再错过了。
※
“那群番子撤了吗?”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沈凤问道,
“都走干净了,恐怕是赶着抄长鲸贼后路去了。”一旁站着的手下立刻答道。
“要不是腾不开手,真该打他们一顿才是。”沈凤无比惋惜的叹了口气。
那手下不敢吭气,心里却直犯嘀咕,真打起来,咱们恐怕也捞不着好,那可是番子的炮舰啊,还不如现在这样占了便宜就跑呢。
“行了,既然番子都溜了,伏帮主那边恐怕也该结束了。咱们也返航吧,说不定还能在路上堵住长鲸帮的溃兵。”沈凤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笑了起来,“这次也不能光捞好处,还是要出点力气的。”
这话还真没说错,因为赤旗帮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实在是出乎意料的简单。当青凤帮的船队绕路抵达琼州时,岛上已经乱了起来,听说是不满长鲸贼的岛民举兵造反,想要趁着长鲸帮大军外出时夺回自己的家园。
这其实并不常见,毕竟岛民再怎么彪悍,也是会畏惧这种大海盗的,哪能说反就反?必然是有人煽动,还给出了承诺,而青凤帮就是承诺中的一环。他们并不是来夺岛的,而是来剿杀、驱赶长鲸贼守军的,而这不算大规模的战斗,更是给岛民平添了勇气,让这场叛乱的大火烧的更猛,结束的更为迅速。
长鲸帮夺下此岛的时间毕竟太短了,并且名声太坏了,下手太狠,只要给出可能,想要挣脱的人就不计其数。至于那个“镇海将军”的名号在私底下起了多少用处,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而青凤帮,只不过是加了一把柴罢了。要是能搅乱此岛,长鲸帮想要重新拿下琼州,就要花费数倍的力气。不幸的是,他们的后路恐怕不止被搅乱了一处。当看到那伙红毛番时,沈凤就知道伏波的用意了,比起这个岛,南洋的海峡才是长鲸帮的命根子,这一仗,估计要打得长鲸帮放弃琼州,撤离南海,重新去跟番子争夺海峡的归属权了。
等到那时候,这片南海,才算是真正属于了赤旗帮。
而现在,他已经捞了足够的好处,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青凤帮本来就不可能占据琼州岛,甚至赤旗帮暂时也不可能,何不先还给这些岛上的土著,乃至官府呢?
这边已经没他的事情了,还不如掉头回去凑个热闹,看看前线打的如何了。之前姓宁的派人去伏击他,让他险些丧命,现在也得好好报复回来才行。
随着沈大帮主一声令下,青凤帮的船队也调转了船头,兴冲冲往回赶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若只是松散的海盗,的确会在海上一哄而散,三五成群,变成无数袭扰岸上的流寇。然而许黑却不能让他的大军变成这样的溃兵,这一战已经折损良多,手上的兵马才是他最后的依仗,岂能失了掌控?
他想控制局面,却没法号令手下,实在是琼州遇袭和宁负失踪这两个消息没能守住,已经传了出去。老巢被偷袭的恐惧,使得大小头目无心恋战,更不肯留下殿后,也是许黑素有积威,才勉强没让大军直接解体。
也正因此,这庞大的船队被不断推搡,变得越发狭长,犹如一头受伤的巨鲸被群鲨围困,挣脱不得。
谁能想到,畏死的海商,怯战的官军也能勇猛如斯,再加上赤旗帮极为精巧的包抄和分割,让许黑一刻也不敢停留,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去。
于是战场不断前移,从乌猿岛到罗陵岛,再到把罗陵岛也甩在身后。一路奔逃,整个船队几乎是断尾求存,不知有多少船掉队,被人生吞活剥。好在海战的追逐终归是有尽头的,哪怕是大获全胜的赤旗帮,也渐渐成了尾随,没有之前拼命的架势。
然而许黑一刻也不敢放松,琼州如今成了什么模样,谁也不清楚。万一那群番子正在炮轰港口呢?万一大营已经被攻陷,落入敌手呢?还有不见踪影的青凤帮,谁知道这群人会什么时候跳出来,再来一个两面夹击,那才是要命。也许现在分兵才是最佳选择,先挡住敌人,才有余力解救琼州。
想明白后,许黑也是干脆,直接让心腹率军前行,他则带了小半人马调转船头,亲自御敌。战场前移到此处,已经靠近琼州和雷州地界了,以往是两帮的分界所在。可能是捞够了战功,那些海商已经不见踪影,官军也早早停住了脚步,剩下的就只有赤旗帮的船队。两厢士气虽然大相径庭,但是兵力不相上下,还是有一战的可能。
“此次被赤贼坑害,官府背弃,折损着实惨重。然则老子这基业是海上打出来的,今日损兵,明日也能重振声势。当年邱晟都奈何不得,如今这丫头又岂能得逞?”许黑两眼圆睁,怒声喝到,“随我拦住追兵,一雪前耻!长鲸帮能否在南海立足,只看今日了!”
这登高一呼,还真让士气大涨,有了些破釜沉舟的架势。
而敌人突然转过头来迎战,也确实让赤旗帮的船队停下了追逐。
“这是想拦住咱们,以免腹背受敌。”立在船头,伏波舒了口气,“恐怕长鲸帮里有什么变故。”
这一仗打的太顺了,比她预想的要简单许多,也看不到宁负的手笔。这难免让她生出了些疑虑,打的也谨慎精准,并没有压上所有底牌。如今看到有人停下断后,她才真正确定了一件事,这一仗里,宁负恐怕没有指挥权了,否则不会用出如此强硬的手段。
然而来硬的,哪怕是破釜沉舟的哀兵,对她而言也不是问题,只因大局已定。她的盟友可不只是海商和那群西塞人,更有青凤帮这支早早就派出去的奇兵。以沈凤的能耐,恐怕是不会错过这块肥肉的,而分兵,正是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
没有迟疑,伏波下令道:“让船队雁形展开,且战且退,牵制敌军。”
面对携怒反击的敌人,赤旗帮的船队以中军为基点,开始伸展两翼,同时徐徐后撤,就如同张开了翅膀,身形后仰的仙鹤,看似要逃,实则把尖喙和利爪都藏在了其间,只待雷霆一击。
而这阵型也的确迷惑了杀红了眼的长鲸贼,分薄的阵型看似一冲就破,更让他们集中兵力,死命的向中军冲去。
那阵型随着两军的不断接触,移动,变化了一个近似“U”型的口袋阵,也是直到此时,两翼的赤旗军才发挥了他们火力上的优势。
“开炮!”严远冷冷下令,位于左翼的战舰毫不犹豫开火。他们的火力是比不上番子的两层板载炮,但是准头却相当靠得住,尤其是正面敌阵的时候。之前打的都是追击战和防御战,没能充分利用火力,现在可不会再吝啬炮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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