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何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即便正面对敌也不落下风,这才是我修习的剑道哦。”
姬泠不喜欢太过复杂的思考,往往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眼看着好不容易提起了薇拉的兴趣,便主动提出要教她。
“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姬泠微微弯腰,眉眼含笑地望着轮椅上瘦小的女孩,“你叫我一声‘老师’,不算过分吧?”
“薇拉。”清丽温婉的少女忽而软了神态,她抬手,食指轻轻刮过薇拉的鼻梁,声音和煦一如早春的微风,“再多爱这个世界一点点,好不好?”
薇拉眨了眨眼,她金色的眼眸在先前的实验中蒙上了一层云翳,灰蒙蒙的像烟雾笼罩的琉璃。
她安静地凝视着姬泠的笑脸,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你们也是,老师。”
——再坚持多一点,再努力多一点,只要能活下去,就总会有好事发生的。
值得用生命去换的奇迹,一定会有的。
能让所有人都幸福的未来,也一定会有的。
薇拉是这么相信着的。
泽弗恩从忙碌中的工作中抽身回来看望薇拉,却发现姬泠这家伙居然趁他不在给薇拉套上了师徒名分,硬生生让他矮了一个辈分。
泽弗恩坐在薇拉身边,笑容温雅地听着她讲述这段时间的收获,内心的小人却笑容渐渐消失。
……四五十岁了啊!姬泠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她怎么好意思在一个十岁的孩子面前假装妙龄少女呢?!
泽弗恩揉了揉薇拉的脑袋,细细软软的发摩挲着掌心,都说头发细的人性子也绵软,泽弗恩倒是意外地觉得这句话说的有道理。
他抱着小小的女孩坐在高台上,眺望着基地之外海天一线的风景,他不敢去看女孩过于单薄瘦削的体型,更不敢去看那缠满绷带的双腿。
——那是他的罪。
仿佛沮丧逃避着什么的孩童一般,少年将脸埋在女孩的后颈,细软的银发像丝绸一般抚摸着他的脸,让他在悲戚绝望中找到一丝温暖的慰藉。
“薇拉……你真的相信,我能驱逐基因病吗?”
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姜茗都不相信他,为何明明应该不谙世事的薇拉却对他报以如此沉重的信任?明明他害她至深。
“……可以的。”薇拉迟疑了一瞬,却是轻轻捂住少年环住她的手臂,转身凝视着他那双充满光明的眼睛,“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的。”
隔着那双眼睛,薇拉隐约能窥见那人的剪影——虽然非常微弱,但泽弗恩的身上的确有着父的气息。
“兄长,相信自己。”薇拉勉力撑起身,抱住泽弗恩的脖颈,将他的脑袋拉低,“你要比我还要更加信任自己才行。”
“你是能听见终焉之声的人,所以,听从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不要犹豫也不要回头地走下去。”
薇拉在少年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一如父临别之际赠予她的祝福一样。
“愿圣光守护着你。”
第13章 苍空使者(六)
两个月后,“终焉”来临。
骤然爆发的基因病甚至没有给人类一个过渡喘息的时间,一夜之间,基因裂变而形成的黑洞遍布大地,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即便姜茗插手,启世组织及时作出了一系列的应对措施,但那也仅仅只是挽救回一部分领土而已——不得已的,为了避免突如其来的基因裂变,患有基因病的人类不得不与正常人类隔离开来,这也导致了一系列矛盾冲突的发生,世界各地一时间陷入了动-乱。
同月,以姜家姜茗为首的装甲战士部队“刺疾之刃”正式更名为“灯蛾”,同时大量吸纳各地的战斗人才,四处奔波镇压暴-乱。
在世界岌岌可危之时,基璐帕家族的幼子泽弗恩.基璐帕拿出了可以延缓基因裂变甚至是预防基因病传染的特效药,一举夺下家中的话语权,霎时间风头无两。
次月,什刹族族长因基因爆发发生裂变事故,其长女罗米什刹手刃亲父,继位,成立武-装机甲部队,代号“黑狮”。
灾难来得突然,虽然启世组织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如此大面积的伤亡依旧超出了掌权者的预料,甚至有些家族都已经自身难保。
“比起大面积的死亡,人心的绝望反而更令人苦恼。”
那些没有死于基因病,至亲至爱却覆灭在灾难中的人对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了希望,他们宁可死后堕入地狱,也要选择消亡。
“还有什么比现在的世界更像地狱的地方呢?”
那些早已被悲伤击垮的人向自己甚至是亲人举起了屠刀,与其百般挣扎、苟延残喘,倒不如一同离开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祈祷死后能前往梦中的理想乡。
薇拉一直待在泽弗恩的基地里,在情况进一步恶化之前,她提出了继续“造神”计划。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匆匆赶回来的姜茗满脸疲惫,她在这短短两个月内熬红了双眼,一人之力终有穷极之时,她救不了所有人,这个认知让姜茗身心俱疲。
“我知道。”薇拉安静地凝视着姜茗,那双异于常人却无法否认其美感的眼眸透着与人世格格不入的沉静平和,令被她注视着的人横生出被幼兽依赖着的错觉。
“武力镇压、言语安抚,这些,都不如让世人看见希望来得有效。”
姜茗自然清楚这一点,但是造神计划的第一步便如此凶险,谁又知道之后会酿成怎样的结局呢?
“苍穹之石与你的适配程度高达78.63%,但是即便这样,你也险些为此而死。”姜茗揉捏了一下眉心,平日里锋锐的黑眸因为疲惫而变得温和,“造神计划的第二步是往你的身体内灌输魔能,以此激发贤者之石的法则之力,同时让你的身躯蜕变为神体。这其中的痛苦是无法估量的,你能明白吗?”
薇拉沉默了许久,久到姜茗都以为她心生退意,正想为她开脱一二,却听她开口问道:“所以呢?因为太过痛苦,所以你们准备进行其他的人体试验吗?”
薇拉的语气平和,明明并不是多么尖锐的质问,但姜茗却觉得喉咙一哽,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欠你的。”姜茗看着薇拉稚嫩而又沉静的面容,忍不住抿了抿唇,有些冲动地将某些话说出了口,“你本不应该承受这些,已经足够了,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我们都知道你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你想要保护这个世界的心意和觉悟,我们都已经感受到了,薇拉。”
“停止实验,即便苍穹之石无法取出来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活着就好。虽然没有办法让你恢复健康,但是我们可以为你制作外骨骼装甲以此替代双腿,你还是能站起来的……”姜茗轻声地说着,话语却逐渐哽咽在喉咙口,她牙根紧咬,之后规劝的话语便再也无法说出口。
“……你还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想要跟姬泠学剑术,我可以带你回华夏;想要上学,我也可以送你去最好的天启学院……”
“但是那样的话,人类本就渺茫的希望之火会变得更加微弱吧?我毕竟是最接近成功的试验品。”薇拉垂眸,轻声地道,“姜茗,我为什么能成为一个例外呢?”
“光明映照的地方藏匿着阴影,我们都憎恨黑暗,但我们都很清楚这个世界不可能只有永恒的光明。”
“为了更多人的幸福,便注定要牺牲小我。那些被克隆出来的试验品是这样,那些为了对抗基因病而牺牲的战士是这样……那么,我又凭什么成为例外呢?”
薇拉并不是在质问着什么,她只是单纯地感到了疑惑。
姜茗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强大而又果决的将士因为内心翻涌的情绪而眼眶发红,她单膝跪地,双手合拢,包裹着薇拉稚嫩的双手,轻轻抵在自己的眉头。
“因为……你就是我们为之而战斗的理由。”
——为了世界上一切的美好而战。
“不需要那么无畏也没有关系,不需要那么勇敢也没有关系,如果连一个才十岁的孩子都不得不为世界做出牺牲,那我们的战斗就没有任何的意义。”
姜茗早已走过沧海桑田,看尽了一切善恶美丑,但是在面对这个一无所知说出“我凭什么例外”的孩子时,那以岁月垒造出来的心墙如决堤般溃不成军。
她受不了那双澄澈干净宛如幼兽一般充满信任与依赖,却又在面对黑暗时无畏而又了然的眼睛。
——她知道,她明白,她接受。
但也正是如此,才会显得那样的悲哀。
“我们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为了守护而污浊了双手的姜茗没有错,为了大众而牺牲小我的泽弗恩没有错,因为痛苦而怨恨这个世界的试验品也没有错。”
“错的不是你我,而是这个让人将死亡视作寻常的世界。”
“姜茗,请不要将我看作需要你保护的孩子,我是将与你一起并肩作战、守护这个世界的战友。”
“你所背负的,我同样也能。”
正是因为在这场悲剧中没有人做错,所以怨恨这种东西,没有意义,也不会有结果。
泽弗恩让人送来了心灵之石,却没有来见薇拉,因为他早已知道这个女孩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所以他不敢来见她。
越是纯粹的光明,就越是能照见自身的丑恶。
【所以说为什么还要移植心灵之石呢?神明和神明之间的传承是具有排他性的,难道风神的传承还没让你吃够苦头吗?】系统絮絮叨叨地吐槽着。
“因为三角关系比较稳定?”薇拉给出了一个让系统吐血三升的说法,“我是不可能舍弃光明传承的,但是暴风传承不够稳定也总是在我身体内肆虐,继续这样下去我可能撑不了多久。如果移植另一颗心灵之石,在三种法则互相牵制的情况下,体内的力量应该能达成一个平衡。”
【但是也有可能让你的情况更加恶化。】系统淡定吃瓜,【神明都是唯我独尊的存在,你想要让他们和平共处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他们宁愿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毁掉,都不会乐意输给另一个神系的神明。你的光明传承可不是善类,它不是那种温柔的冷光,而是充满极端净化与毁灭之力的光明,与暴风一样不稳定。】
传说,光明神憎恶黑暗,试图让光明充盈大地,令黑暗无所遁形。
“我明白,所以我才要尝试融合心灵之石。”薇拉静静地望着培养皿中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宝石,低声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应该被称为‘圣光之石’才对。”
心灵之石的信仰来源是启世组织,那是萌生自民众心中的希望与美好,在这个充满悲伤的世界中,它就是那一抹不朽的天光。
“同样是光,它却是自万民心中萌生出来的新芽。如果这个世界还拥有一线生机,那一定就藏在这份信仰之中吧。”
【……你确定自己能融合心灵之石吗?】系统不得不承认宿主的话有一定道理,【啊……抱歉,我忘了,虽然只是倒影,但是你还是拥有那一位部分能力的。】
虽然薇拉自己可能不太在意,但是她其实继承了一部分神女的权能,她的歌声能够驱逐人心的晦暗与伤悲,给予人力量以及勇气。
然后这唯一的能力还被那个谁给毙了……
以薇拉对艾利克斯的憧憬与崇拜,艾利克斯说不要在人前唱歌,她就绝对不会在人前唱歌。好好的一根金手指,四舍五入算是废了。
系统倒是隐隐对宿主能够融合心灵之石这件事情多出了几分自信,毕竟连权能都如此相近,没有道理融合度会低吧?
……几天之后,系统恨不得一个螺旋飞踢让今天的自己分分钟暴毙。
心灵之石之所以被称为“心灵之石”而非“圣光之石”的原因,是因为它其中包含的不仅仅是纯粹的光明,还有无数庞杂的负面情绪。
好的、坏的、悲伤的、喜悦的、痛苦的——这些,都算是人类“情绪”的一种。
薇拉的心很空,里面盛着纯粹却也稀少的善意,这也让无数污泥般的负面情绪有了可乘之机。
大量魔能的注入,逐步激发了薇拉体内的贤者之石,但同时爆发出来的,还有来自虚空中灭世意志深深的恶意。
薇拉眼神空茫地躺在手术台上,□□的疼痛早就被遗忘,灵魂却还在虚空中彷徨。
鬼魅一般的声音在她的耳畔间呢喃,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自己,除了绝望,便是孤单。
“憎恨吧,憎恨吧——憎恨这个逼迫你牺牲、逼迫你去拯救的世界吧。”
“为什么一定是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人类,都是人类——究竟是谁规定的,我必须要为了人类而去死呢?”
“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值得被爱,没有人对我伸出援手……”
“那些痛心的眼神是假的,那些温柔的鼓励是假的,那些都是为了骗我心甘情愿地牺牲而说出口的言不由衷的谎言罢了——”
“滴——”
心脏停止跳动的声音漫长得有些可怕,薇拉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痛楚都离她而去,但与之相对的,灵魂却仿佛被困进了匣笼里,不得脱身。
“你是谁?”
薇拉吃力地转动着眼珠子,呼吸在氧气罩上喷吐出一片白雾。
“你不累吗?我可是累了,我不想听你说话,你能不能安静点?”
那属于薇拉自己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轻慢地笑着,蛊惑般地呢喃着:“我就是你啊,我就是你藏在内心深处不敢言说的痛苦啊——”
“你难道没有想过吗?难道不曾因为这所谓的宿命而感到委屈吗?你看看你周边围着的人,他们说着爱你,却又总是在利用你,把你当作救世的祭品。”
“薇拉,薇拉——天地之大,何处才是你的家呢?这个世界,没有人真的爱你啊。”
骤停的心跳再次鼓动了起来,那有力的跳动宛如一下下握紧的拳头,积压得胸腔内的软肉脏器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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