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寒,却照亮了她无边的黑夜。
薇拉抿了抿苍白的唇,却只尝到满口铁锈的腥气,她不管不顾地拽着那一缕发,唯恐一松手,最后的光明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实验体……溃散的精神状态逐渐趋于稳定……”
“请……泽弗恩大人……保持……”
耳边传来细碎的沙沙声,有人伸出手将薇拉轻柔的抱起,在她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满怀怜爱痛惜之意。
“……”薇拉将下巴抵在那人的肩膀上,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人的一缕发,茶金色的眼眸神光溃散,像一块破碎龟裂的水晶。
她流泪,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般软软地哽咽着,却久久都未能将那些堵在心口的倾述之语说出口。
为什么遭受着一切的是我?……不能说。
为什么活着就一定要经历离别与痛苦?……不能说。
为什么我生来就必须承担这份责任,从来没有抉择前行道路的自由?……这种话,也不能说。
“父……”薇拉因为剧痛而蜷缩成了一团,后背肩胛处瘦削的骨头凸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骨而出,“小鸟,真的应该住笼子吗?”
一直重复拍抚动作的手微微一顿,泽弗恩沉默地凝视着怀中鲜血淋漓的人形,一时间只感到窒息。
他听见自己气息不稳地回答道:“鸟儿本应该属于青空,是人类贪婪无度,才将它锁进了笼子。”
——若要将自己遭受的一切不幸都归咎于宿命,这是何等的可笑与荒谬?
“薇拉。”泽弗恩握着女孩幼弱纤细的手,看着她皮肤绽裂,鲜血一点点濡湿了手术台,铁锈的腥气几乎要将咽喉黏连在一起,“恨我吧,没有关系的。”
事实上,对于泽弗恩而言,被人憎恨远远好过于被人原谅——因为从一开始决定走上这条遍布鲜血的罪恶之路,他就没想过得到他人的宽恕。
他知道自己罪恶滔天,却从没想过回头,更不需要一个饱受折磨的孩子原谅他犯下的罪过。
泽弗恩在手术台边守了三天,昏迷中的薇拉死死地拽着他的一缕发,像落入地狱的人抓住了那垂下来的一根蜘蛛丝一样。
女孩的身体不断分解不断重组,那过于惨烈的画面令人不忍瞩目,就连早已看惯了死亡的科研人员都忍不住背过身去,仓皇地拭去眼角的泪珠。
流淌在地上的血水被一遍遍冲洗,直到金属铸成的壁垒都染上了洗刷不去的猩红,泽弗恩才推开了想要搀扶他的侍从,摇摇晃晃地拿起了手术刀。
躺在手术台上的女孩早已停止了呼吸,她的身躯在多次分裂重组后化作了焦木一般的漆黑,周身遍布红色的裂纹,宛如岩浆荼毒过的土地。
“挖出来。”泽弗恩听见自己嘶哑的嗓音,那是希望被剥夺、难以抑制其惨淡绝望的困兽般的悲鸣,“……将苍穹之石挖出来。”
“泽弗恩!”一直沉默站在手术室外的姜茗破门而入,一记锁喉便将泽弗恩掼倒在地,“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你振作点!十天才是极限,死亡代表不了什么。”
女子漆黑的眼眸仿佛燃烧着星火,即便真的走到穷途末路,因自身强大而从容的姜茗都不曾迷失自己的心。
“我没有时间了,姜茗。”泽弗恩冷静了下来,仿佛方才一瞬间情绪的失控只是众人的幻觉一样,他依旧是那个少年老成、永远智珠在握贵族公子。
“你大概是无法理解的,那种隐约能听见死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惶恐,从患上基因病的那天起,我一直感觉到那种压迫般的危机感,就好像世界一点点破碎走向终焉的征兆。你总是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什么能击垮你,但我却快在日复一日的不安中疯魔了。”
“你冷静点,这个世界上有将近一半的人都患有基因病,但他们都还能过正常的生活,谁都怕死,不仅仅是你!”
“你不会明白的!如果只是苟延残喘都能心满意足,那我们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蚂蟥而已!这个世界已经坏了,想要毁掉世界的不仅仅只是基因病而已。”
泽弗恩是那最悲惨的、窥见真相冰山一角而从此惶惶不可终日的孤狼,因为无人理解,便只能背水一战。
“不要阻止我,姜茗。”泽弗恩手腕翻转,一柄银白色的手-枪便落入了他的手掌,他拿-枪指着姜茗的头颅,声音冷沉地说道,“我很贪心,想要的总是很多——我既不想死,也不想孤独地活。我希望能活下去,也希望你们都能活下去,你明白的,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朋友?”姜茗冷冷挑眉,充溢心头的不知是讥嘲还是凉冷,“你总是很理智,却也总是很天真,以为自己交付了信任,被你所托付的人便必须无条件地支持你的一切作为。难道你还相信爱能够创造奇迹吗?你真的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自私自利的人吗?”
“你所说的真心,就是不顾道德伦理,将自己的姐姐投入人体试验,用克隆技术创造出了薇拉,利用她对你的善意而让她陷入无可挽回的绝境。”
“你所说的信任,就是如今拿着枪指着我,冠冕堂皇地说我希望你也能活。”
“你真的有想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当然有想过!”泽弗恩双手握住了手-枪,那是他以特效药的功勋换来的圣钥武器“灵智之钥”,可以变换为任何形态的工具或武器,“我想要活下去,想要世界变回曾经美丽的模样,孩子可以选择自己未来的职业;夫妻可以相爱,而不是为了繁衍而勉强;那时蓝天白云还在,让大地沾上温度的是阳光而不是血浆。”
“那个时候的我们,根本不需要这样敌对而立,薇拉这样的孩子也可以永远天真地活下去!”
“这样的愿望很天真,但是那不就是我们一直为之而战斗的理由吗?”
“姜茗,恐怖的不仅仅是死亡,还有这个让人将死亡视作寻常的世界——就连你,都变成了如今这般麻木的模样。”
“保持对死亡的敬畏心,我才能拼尽一切地活下去!”面容尚带三分稚嫩的少年咬牙,那些许伤感的泪已经凝固成了心口的疤。
“不然这个绝望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好值得留念的?!”
少年竭嘶底里的嘶喊,扯破了隔阂在两人之间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沟渠之上温情的面纱。
姜茗冷沉着面色,抬眸,她眼中星火辉煌,思念与意志如不灭的火烛一般静默地燃烧,与泽弗恩的绝望空洞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姜茗与泽弗恩不一样,她的生命之火为华夏而燃,只要信念不灭,她就永远对未来满怀希望。
死寂而又令人难堪的沉默在手术室中蔓延,眼睁睁看着两人大打出手的科研人员们都不敢作声,只能屏息观望。
眼看着局面就此僵持,所有人都在内心祈祷,不管什么都好,来一个人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吧。
仿佛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愿望,一声细微却又清脆的破裂声打破了僵局,泽弗恩与姜茗齐齐扭头,望向了手术台上焦炭般的尸体。
“咔擦——”
仿佛破茧而出的蝴蝶,褪土而飞的夏蝉,焦炭般丑陋的驱壳在众目睽睽之下龟裂破损,蜻蜓般薄透清丽的蝉翼刺破了黑壳,缓缓地舒张开来。
那是多么美丽的,青空般的蝉翼——像雨水冲刷过后的苍穹,被神明裁剪下来的半片天幕,美得令人神魂俱颤,几乎要为此而流下泪来。
——人类早已忘记了过往的天空也曾有过这样美丽的色彩。
姜茗的面上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她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一把扯下自己宽大的风衣,快步走上前去。
她将破茧而出的女孩团团一裹,紧紧地搂在怀里,比起狂喜,她更多的是庆幸。
“欢迎回来,薇拉——”
——回到这个或许并不完美,却让这么多人拼尽一切去守护的世界。
第12章 苍空使者(五)
薇拉对艾利克斯,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
曾经被追杀了十几年穷途末路的大卫曾这么颂唱过:“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水溪。我的心渴想神,就是永生神。”
破壳而出的雏鸟在面对第一个对她温柔以待的存在时,这个人就是自我意识过盛的婴儿心中唯一的神。
雏鸟会下意识地模仿第一个见到的人,这被称为“印随现象”。
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薇拉一直都在模仿艾利克斯——这位被人誉为“光明神”在世的圣贤。
艾利克斯说她的心是空的,是因为薇拉本身并没有“自我”,除了模仿以外,她对外界的一切认知与感悟,都来自引路人的影响与灌输。
系统身为引路人之一的存在,他对宿主的教导感到悲哀,因为宿主在遇到艾利克斯之前,就被人灌输了扭曲而又畸形的“牺牲”的概念。
还未感受过“活着”的喜悦,就已经被迫学习了面对“死亡”的觉悟。
这也是为什么艾利克斯在生命的尽头,会对薇拉提出唯一的“强求”的缘由。那个过于睿智明晰的男人,或许早已窥见了薇拉充满悲剧色彩的未来。
但是,虽然系统非常嫌弃薇拉,可系统从来都不认为,薇拉是一位失败的合作者。
这个古怪的、试图寻找人性、诞生自神灵的眼泪与倒影中的灵魂拥有着匪夷所思的可怕凝聚力,她那不知该称作坚毅还是固执的信念、以及自然而然面对黑暗与牺牲的态度能够轻而易举地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温柔与怜悯,大抵是因为那份来自人心最深处、因为她毫无欲-求而显得格外纯粹的善意。
就像观望着黑夜里逐火的飞蛾,明明染满悲剧的黑暗色彩,却又偏偏美得震撼人心。
——来自黑暗,却被光明所爱。
【连活下去都不渴望的人,当然也不会有欲-望这种东西吧……】
系统看着坐在轮椅上发呆的女孩,有些郁结地想着:【因为自己没有愿望,所以干脆帮助那些拥有愿望的人活下去……这到底算不算合格的救世主呢?】
【真是让人头疼啊,宿主……】
造神计划的实验并不算成功。
与姜茗一样,薇拉在移植了苍穹之石后失去了一些东西,也得到了一些东西——姜茗失去了味觉与感情,薇拉则失去了双腿与健康的身体。
与此同时,薇拉也拥有了苍穹之石掌控理想流体的能力,脊背后两块蝴蝶骨的部位也出现了魔纹一般的纹路,操控魔能时便能展开青空一般的羽翼。
实验进入了僵滞阶段,薇拉却将两个月后的“末世”预言告知了泽弗恩和姜茗。
而这之后要如何运作传递消息,如何将基因爆发的威胁降至最低,这些就不是薇拉应该操心的问题了。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泽弗恩和姜茗都是聪明人,自然知晓其中要如何取舍。
而在姜茗离开后,又有一位客人远道而来,还顺手挟来了一枝沾染着晨露的白茶花。
“我叫姬泠。”一身青色汉服的女子负手而立,笑意盈盈地递来一枝清丽的白茶,柔得像人间四月天的风景,“久闻其名,薇拉。我一直想见你。”
姬泠是一位看上去年不过二八年华的貌美少女,比起姜茗那不符外表容貌的沉稳果决,姬泠本身并不具备过度尖锐的攻击性。她就像华国古时曾被无数人笔墨描绘的江南水乡女子一般,清丽绝伦,娴静优雅,唯独那一分离世出尘的超凡之姿,能隐约窥见几分与姜茗相似的地方。
【……这个身上也有一份神祗传承,好像跟风雨有关,应该是泽弗恩他们担心你会能力失控,所以特意叫过来克制你的。】
系统对所谓的“神祗传承”早已麻木,在知晓了“造神计划”的存在之后更是看破红尘,虽然远古神明都已经陨落,但似乎神系一脉的荣光还未完全泯灭于虚无。
【我查了一下前文明的资料库,姜与姬这两个姓氏都很特别,是传说中华国炎黄两帝的传承姓氏,而有关火焰与风雨的传承,历史上似乎也有记载。】
《山海经》曾有记载: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
而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乡。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
【华国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但是我也不曾想过,居然有上古时期的魔纹传承下来,这本应该随着前文明的覆灭一同消散了才对。】
虽然姬泠被系统断定是前来“监视”薇拉的,但实际上这个看上去比薇拉大不了几岁的少女也是玩兴满满,将不务正业发挥到了极点。
“开心点,薇拉。”这是姬泠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总是笑意盈睫的样子,仿佛再大的困难都会化作烟云消散,“你要知道,快乐本身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想要简单却很困难。人活在当下,如果过度眷恋过去,或是过于忧虑未来,你就很难感受到快乐了。”
说到这里,姬泠还俏皮地眨了眨眼,吐舌道:“对哦,眷恋过去的人是薇拉,忧虑未来的人是老姜哦。”
姬泠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她有着精湛的剑术,过人的文采,却格外欣赏务实本分的人,每日除了研究稻谷土壤以外就是侍弄花花草草,偶尔会折下一枝,带回来给薇拉作礼物。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姬泠会在薇拉面前舞剑,仿佛随性而为,又仿佛刻意教导,“心静则道明,所以不要着急,薇拉。”
在姬泠的开解与陪伴之下,薇拉的确感到心头淤堵的艰涩之气消散了不少,偶尔也会与姬泠说上几句话。
“家传剑术?没有哦!”被薇拉问起剑术是否可以外传时,姬泠却是乐不可支地咬着冰棍,笑得眉眼弯弯,“女孩子的腕力不比男性,故而女子习剑,多数会追求迅敏轻灵之道。可是我国也有‘一力破万法’的说法,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许多技巧都派不上用场,而我很讨厌在这种先天不足的情况下落入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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