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说过,我会永远陪伴主人的。”平野神情肃穆地望着审神者,低低地道,“……地獄の底まで。”
药研没有说话,却是伸手轻轻拉住了自己的兄弟们,他很清楚,这样的话语只会对审神者造成困扰。
背负着他人生命的重量,会让她感到困扰。
“前田,平野……”薇拉安静地思索了片刻,却是问道,“你们觉得,遇见我算是一件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啊,这难道还用说吗?短刀不敢抬头,他害怕自己忍不住泪水的模样会让审神者觉得不够稳重。
“我觉得能遇见你们是一件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薇拉心平气和地道,“但是在处境最糟糕的时候,你们也没想过可能会遇见我的以后,没错吧?”
“很久以前,我的父告诉我,只要活下去,就一定会遇见好事——以前的我不明白,但如今,我也能体悟一二了。”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和分别,是自然而然的事,即便我不在了,你们往后的岁月里或许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人,就像你我的相遇一样。”
前田抬起模糊的泪眼,他嘴唇颤抖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审神者轻柔地摁住了手。
“前田的旧主是前田利政大人,没错吧?前田离开了他之后又遇见了我,没错吧?”
“没有谁把谁抛下,就像没有谁一定能永远地陪伴在另一个人的身边一样,我们的相遇既然不是错误的,那未来更多的相遇……也一定不会是错的。”
“那些人或许没有那么强大,或许有些笨拙,甚至有时会遇见讨厌的、对你不好的人,但是,也一定会有人,能像太阳一样温暖你的生命。”
“所以,只要满怀期待地走下去就好了,只要坚定勇敢地向前走就好了——我们一定是为了感受幸福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有些东西,是注定无法挽回的。
哪怕付丧神们尝试了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都无法阻止审神者一点点地衰弱下去,就像花事已了的荼蘼。
但是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人会在审神者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了,薇拉每一天醒来都能看见摆放在窗台上的点心与鲜花,还有守在门外的灿烂笑脸。所有人都在努力着,试图让最后相处的时光变得更加温馨一些,至少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会想要会心一笑,而不是抱憾终身。
——不能让审神者在病重之时还时刻关照付丧神的情绪。
这些温柔的生灵选择了担负和隐忍。
薇拉觉得,自己临走前应该为这些付丧神做些什么。
“您要跟我一起走?”薇拉看着跪坐在自己身前的数珠丸恒次,有些讶异,“数珠丸大人,我已是将死之人,您这又是何必?”
“在下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无遗憾了。”数珠丸恒次认真地道,“在下不放心您一路独行,至少最后的岁月里也要有人陪伴在您的身侧,另外——”
“请让数珠丸恒次,成为您的陪葬刀吧。”
薇拉微微一怔,她那能够掩盖一切痛苦的微笑因为错愕而脱落,她望着数珠丸恒次,难言道:“……数珠丸大人,只要信仰还在,您并不会真正死去。”
“只要您还是天下五剑,只要世人还记得天下五剑,您就会长长久久地存在着,陪葬不等于死亡,您可知晓那是怎样令人绝望的寂寞?”
“我明白。”数珠丸抬手摘下手套,轻轻抚上少女惨白的脸颊,面上似有悲悯之色,“请你允许吧,薇拉。”
“我知晓你全部的过去,也知晓你背负的所有。”
“我渡不了世人,只想渡你。”
“我想知道,数珠丸恒次,能否成为世界回馈给你的最后一丝温柔?”
薇拉准备了一场神乐舞。
一场送给付丧神的神乐舞,却没有任何的观众——神乐神乐,想要祈祷的不过是付丧神们的喜乐。
她盛装出席,身着红白两色的巫女服,配备着数珠丸恒次的本体刀,额覆前天冠,手持神乐铃,站在了被恶堕之气污浊的天空之下。
哪怕面色惨白如纸,哪怕天空密布乌云,她也清圣得仿佛笼罩无上光辉的神女。
薇拉走上了时之政-府废弃的祭坛,作为审神者灵力象征的万年樱花开正艳,空灵与温柔交织,她就像光与雾错杂的幻影。
站在城池最高的地方,借着零星几点光晕俯瞰这座城池,薇拉忽而感到了一丝微妙的触动,像被阳光晒得温暖的河川,流淌过静谧的原野。
——原来,我们都在为世上的一切美好而战。
薇拉不想告别,也不愿意说“再见”,前者像强行填上空缺不留任何余地的收尾,后者则是拼尽所有都无法实现的谎言。
她送他们一支舞蹈,也送他们一个崭新的明天。
“曾经有人告诉我,生命是自由的,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牺牲与否的权利——所以,你们也应该有。”
“铃——”
清脆悦耳的神乐铃一响,清湛的灵力如漩涡般瞬间扩散开去,眨眼间漫布整片天空,涤荡得厚重的恶堕之气震颤不已。
“铃铃铃——”少女跳起了神乐舞,她步如惊鸿,振袖若飞,每摇一次神乐铃,铃声就裹挟着浑厚的灵力四散开去,到最后,铃声几乎响彻天地。
夜晚渐渐有了光。
乌云散去,泄露下一线皎洁的月光,少女高举神乐铃,遥遥致敬天边的月亮。
“铃——!”伴随着一声尖锐好似长啸般的铃声,深蓝色的灵力如同汪洋般扩散,刹那间乌云尽去,月明风清,整个世界都为之一亮。
薇拉高举着神乐铃,汗水已经湿透了她的衣装,净化一整个世界的恶堕之气,已经让她油尽灯枯了。
但是还没有结束,没能结束——她扣下戴在额上的面具,再次振袖而舞,身周的灵力化作了樱色的花瓣,如同风暴一般席卷四方。
“铃——”枯木逢春,万物萌芽,被恶堕之气侵蚀的土地忽而生机勃发。
“以后,不需要审神者,也能存在了……”
将自己拥有的信仰愿力全数馈赠给这个世界,少女的身形在月光中渐渐淡去。
已经足够了吧?薇拉心想,虽然应该好好道别的,但是这样似乎也不错啊?
她这么想着,远方突然亮起了光。
薇拉下意识地逐光望去,下一秒,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澄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眼前震撼人心的壮观景象。
只见成千上万盏灯在同一时间亮起,构成了黑夜中通往天空的星辰路,数以万计的付丧神高举灯笼,远远地望着祭坛的方向。
——万家灯火,为一人而燃。
【审神之人.黑夜中并不孤独的灯完】
第152章 日轮剑士(一)
时值霓虹大正时期。
明治维新结束后, 霓虹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世之景, 在这个短暂而又和平的年代里,四处可见的歌舞升平。
但是, 极少有人知道, 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潮, 在光明的背后, 是无数人背负着血与泪的抗争, 才换来了世间难得可贵的宁静。
产屋敷天音面对着神宫家族的神主神像, 安静地跪在大广间里,即便双腿早已因为一夜长跪而失去了知觉, 她也恭顺谦和得如聆佛音。
在她身边, 身穿紫藤花纹和服的黑发男孩端庄地跪坐着,面带微笑, 不发一语。
冗长的沉默过后,不远处的内阁门里传来了一声叹息。
“天音, 快带辉利哉回去吧, 他身体本就羸弱, 我们神宫一族不能这么糟蹋产屋敷的继承人。”
像是无奈,也像是妥协, 内阁门缓缓被推开, 身穿巫女服的中年女子蹙着眉, 有些心疼地看着跪在天音身边的小男孩。
被称为“辉利哉”的男孩作女儿打扮,留着俏丽的妹妹头,眉目清丽婉约, 姿态端庄高雅,完全看不出男孩的模样。
“母上。”如白桦树妖精般美丽的女人俯身行礼,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手背上,明明姿态谦和,话语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天音所求,还望母上应允。”
产屋敷辉利哉也随着母亲的动作一同拜了下去。
“唉,不可。”中年女子心疼得不得了,快步上前扶起女儿和外孙,却是苦口婆心地劝道,“天音,辉利哉还那么小,再等等可好?”
“分家的,分家的那边已经有消息了……只要这一胎生下来是女孩……”
“母上。”天音温和地打算了母亲的话语,眼神平静却又悲哀地道,“……辉利哉恐怕等不起。”
中年女子倏地噤声,她看向端坐一旁,显得格外安静乖巧的男孩,忍不住沉沉叹息。
产屋敷辉利哉,是传承五百多年的名门望族产屋敷家这一代唯一的继承人,也是上一代巫女神宫天音和产屋敷现任家主耀哉的长子,现年七岁。
产屋敷和神宫是世交,同样是信奉神主的世家,神宫选择隐世而产屋敷选择入世,他们同样都在为人类而战,为斩杀天下恶鬼,涤荡世间诛邪而奋斗着。
可悲的是,产屋敷家族因为与鬼王有血缘关系之故而遭受了诅咒,每一代生下来的男孩都体弱多病,天生早夭。
为了不让血脉断绝,产屋敷听从神主的建议,代代都与神宫一族的巫女连理,以此来延续寿命,但即便如此,依旧没有人能活过三十岁。
四百多年过去,产屋敷和神宫两大家族早已对联姻之事心照不宣,基本产屋敷的继承人一诞生,神宫世家便会开始安排合适的人选。
可非常不凑巧的是,轮到产屋敷辉利哉这一代,神宫世家却始终没有适龄的女孩诞生,直到现在。
天音心里很清楚,儿子辉利哉身为产屋敷的继承人,不仅命格早夭,也很可能在未来与鬼的战斗中丧生,为了不让产屋敷的血脉断绝,他必须尽早诞下子嗣。
产屋敷家的继承人至今没有能够活过三十岁的人,除此之外,年纪越大,身体便会越来越衰弱,所以他们往往会在十二三岁那年成婚,尽可能地延续血脉。
对于这样的命运,天音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因为她和她的丈夫产屋敷耀哉,同样也经历过这些。
如今,产屋敷耀哉和天音共同孕育了四女一子,四个女儿继承了神宫血脉,唯独辉利哉继承了产屋敷,而耀哉不过二十二岁,就已经双目失明,卧床不起了。
就算分家能立刻诞下女胎,等她长大到适婚年龄却最少还要十三年,辉利哉已经七岁了,很可能根本熬不到那个时候。
走投无路的天音不得不放弃了等待,重新审视家族中的适婚女性,可年纪大些的女孩都已出嫁,唯独兄长的女儿,一位名叫“神宫花水”的少女还待嫁闺中。
神宫花水今年十六岁,四年后也才二十岁。
产敷屋天音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请求神宫一族将神宫花水留下,许配给辉利哉。
但天音没有想到的是,向来与产屋敷共同进退的神宫一族居然对此表示了为难,并拒绝了她的诉求。
“……我明白,花水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我自私的提议会耽搁花水的大好年华,但天音保证,辉利哉一定会对妻子敬之爱之,视如己命……”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天音。”中年女子心疼命运凄苦的女儿,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为了孩子而甘愿卑微到尘埃里的母亲,“那个孩子——”
“如果仅仅只是神宫一家的孩子,为了大义,任何牺牲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那个孩子她——”
“她是一名有神明陪伴在侧的审神者啊。”
……
审视神明之人,是为审神者。
能够区分神、灵、魂三类,并能聆听神谕、劝解神明之人,便会被冠以“审神者”的名号,在神道教里,审神者的地位高于巫女甚至是斋主。
更何况,这位审神者的身边还跟着一位神明。
众所周知,侍奉神明必须保证身心纯净,全心全意地奉于虔诚,因为神明会将信徒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嫁娶之人便会失去侍奉神明的资格。
对于世世代代侍奉神明的神宫一族而言,这是磐石一般不可违抗的戒律,一旦违抗,必定会触怒神灵。
身为上一代巫女的产屋敷天音很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她沉默了许久,却还是提出想见神宫花水一面。
中年女子叹气,但还是答应了。
产屋敷天音牵着辉利哉的手,朝着内院走去,在母亲的话语里她了解到,神宫花水在幼时展露出强大的灵能天赋后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庭院,如今独居一方,身边陪伴着一位佛一般的神明,而神宫花水也一直恪守巫女的清规戒律,每日天亮之际都会在竹林里练刀,十年一日,风雨不辍。
一路上,产屋敷天音都在思考着见到神宫花水之后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身为鬼杀队的当家主母,产屋敷天音与耀哉一样都极具御下的才能。
鬼杀队从不缺乏天生英才,桀骜不驯者亦不在少数,但产屋敷天音和丈夫一样,相信只要足够真诚,就一定能打动对方。
而事实也是如此,当初产屋敷终于找到初始呼吸法的创始人继国的后裔之时,天音也是依靠诚意去打动他们,哪怕被驱逐,被泼水,被针对,她也满怀包容。
——因为,我们都是为人类而战的。
产屋敷天音看见了神宫花水。
与想象中清高傲慢的少女不同,独坐幽篁的银发少女背影纤细单薄,阖目冥想,身穿一身朴素的白衣,腰间配着竹刀,明明简陋,却自有霁云月明之清。
三人刚刚踏入竹林,恰好此时,风,动了。
竹叶沙沙声不绝于耳,几枚竹叶飘落而下,幽幽的朝着地面落去。
“嚓——”一声古怪的轻响,天音忍不住抬头,却发现少女依旧轻阖双眼,静坐不动,唯独一只手摁在了剑柄上。
“嚓”、“嚓”,又是几声古怪的声响,空中有凌厉无匹的风一闪而逝,这回走得近了,天音才发现,悠悠落地的竹叶居然被人沿着叶脉整整齐齐地切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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