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觉得薇拉很好。”当一个被娇养着长大的女孩,幸幸福福地过一生,难道不好吗?艾德里安不解地想着。
“喜欢她的人会宠着她,爱她的人却会训她,你还小,不懂的。”神父慈和地摸了摸艾德里安的小脑袋,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点道,“那孩子命苦。”
是啊,那孩子命苦。
被娇养着长大的女孩早已被养废了根骨,她是被折掉了翅膀的金丝雀,是被豢养得忘了天空的雏鹰,这怎能不令人难过?
即便是现在,她也像不会飞的鸟儿一般窝在圣宗的怀里,她的依赖与眷恋是这样的分明,但圣宗不在了,她又如何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
“魔纹是智慧的结晶,将魔力灌入刻印好的魔纹中,便能制作出符文石,可以极大地增幅自身的实力以及魔力,因此,魔纹是世界的三大瑰宝之一。”
“那其他两样是什么呀?”薇拉扯着圣宗的银色长发顶在鼻子上,有些天真地询问道。
“魔纹、圣钥、贤者之石。”圣宗也不在意,摁着她乱动的小脑袋让她把目光移回书本上,语气淡淡地解说着,“魔纹是元素的造物,圣钥是炼金术的最高杰作,而贤者之石则是信仰的明珠。贤者之石是千万民众的信念凝聚而成的产物,但信念有好有坏,因此贤者之石也是至生至邪之物。”
如果是万民的信仰凝聚而成的贤者之石,自然是至圣之物;但如果是千万民众临死前的怨念所聚,那便是至邪之物。
薇拉隐隐约约的记得,这个世界的教廷为了杀死吸血鬼,献祭了千万百姓的性命凝聚成了十三颗贤者之石,最后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灭世灾厄。
“而圣钥,则是以贤者之石为核心制成的武器,以炼金术将能量强大却容易失控的贤者之石限制在贵金属之中,因此圣钥也被称为‘躯’。圣钥或许无法发挥出贤者之石百分之一百的实力,但是它却能让贤者之石变得温和可控,不至于暴-动伤人,圣钥的出现,也是人类首次破析并掌控了‘神之力’。”
艾利克斯微微垂眸,还有一些更深层面的东西他没有说出来,所谓的万民信念凝聚之物——可不就是神吗?
“大贤者”是人类给予术士的最高称号,也是公认的最接近神明的存在,而贤者之石里封存的能量代表了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面以信仰为武器圈养愚民,令其心甘情愿地忍受生前的苦难来换取死后的安宁;一面又不断窥伺神明的力量,将民众的敬意化作禁忌的宝石。
人类可以为了自己世界霸主的地位做到哪一步呢?
艾利克斯有些淡漠地想着,那些肮脏污秽的东西,他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孩子,相反,他的孩子应该比谁都更加了解这些东西才行。
艾利克斯曾经问过薇拉,等她长大后想做什么?在玫瑰国长大,成为甜得像马卡龙一样的小公主?还是想每日摆弄竖笛诗歌,赏玩月亮与美丽的蔷薇花?
但薇拉说,她想成为他。
“我听修女姐姐说过,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啊。”小小的孩童把玩着手指,语气天真却不带犹豫地回答着,“父,把你的名字给我好不好?”
孩童小小软软的手掌捂在脸上,那一双沉静又出尘的眼眸,像极了年幼时的他——那是幼兽一样的眼神,纯粹懵懂的,对这个世界不带半分好奇以外的情绪。
艾利克斯最开始,并没有打算要救这个孩子。
被血族掳走的人类很多,但却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拯救的——血族拥有华美的相貌、永生不死的寿命、强大非人的力量,那些是许多人类渴慕憧憬并心生贪婪的东西。别说是一个从小就被当做金丝雀饲养长大的孩子了,就连教廷都有人提出屈从于血族,只为获得永不凋零的青春与看不见尽头的生命。
他们曾经拼尽全部去守护的东西,在一部分人的眼里看来,是顽固不化、不识好歹的。
但是这个孩子却说,想要成为他。
成为他,又有什么好的呢?像曾经愚蠢的他一样不顾一切地为信仰燃烧自己,最后终有一日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难道她认为这是高尚光明的吗?
不是这样的。
——纯粹的善良保护不了她,她又何必像他一样,为这个充满魔鬼的世界燃烧殆尽呢?
“我是孤儿,是从最下等的贫民窟里走出来的贱民。”艾利克斯漫不经心地说着,“贫民没有姓氏,名字也是随便取的,你要我的名字做什么?”
“因为‘薇拉.艾利克斯,一听就知道我是父的孩子。”薇拉讲艾利克斯戴着雪白手套的手顶在脑袋上,乖乖巧巧地道,“我想要父的名字!”
在一旁偷听的艾德里安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了声来,但被冷酷的圣宗扫了一眼,不得不轻咳着压下翘起的唇角,一本正经地捧起书。
“随便你。”圣宗对薇拉取的不伦不类的名字不置可否,仿佛孩子想要他名字的要求就跟想要街边的糖果一样,“继续说,你现在的功课主要是学习绘制魔纹。”
“魔纹是召唤元素的根基,五大正统元素、五大变异元素、光暗两大类,以及被归属于禁忌的时间与空间的从属魔纹——”
“总计大概有十六万七千八百多部附属魔纹,并且还在时刻激增,改变魔纹的任何一个笔画,都可能影响魔纹的效用以及属性。”
艾利克斯没发现怀里的女孩瞪大了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而圣钥以及贤者之石的制作方式需要建立在对魔纹禁制的高度掌控之上,不是你眼下能触碰到的领域。拥有魔纹的增幅,即便你没有魔法天赋也能在魔纹的帮助下暂时成为术士,这是非常有必要的……薇拉,你在做什么?”
艾利克斯低头,怀里圆滚滚的小团子脱掉了一只脚上的鞋袜,掰扯着白嫩嫩的脚指头,浑然没注意到鞋子已经掉在了艾利克斯迤逦及地的长袍上。
“薇拉只有十根手指。”小团子还试图掰自己的另一条腿,“十六万是多少啊父?”
“就是天上的星星和你的头发。”艾利克斯合上书,将鞋子捡回来给小团子穿上,然后将小女孩放生了,“去玩吧,你还没到学这个的时候,回头记得做功课。”
薇拉目前的功课除了识字数算以外就是照着魔纹写写画画,画出来的魔纹有什么用不太清楚,但是多少能让她练习绘制的笔触。
艾利克斯离开了教堂,很快的,薇拉脸上鲜活灵动的神情便逐渐收敛,一种不知该说是木然还是懵懂的笑意浮上嘴角,匠气得像是虚构的面具。
“薇拉。”艾德里安忍不住唤她,试图抹去她脸上空洞的假面,“不想笑就别笑了,没有人逼你一定要开心,明白吗?”
“为什么不笑呢?”薇拉茫然地挠了挠头,“薇拉不开心,但是别人看见薇拉在笑就会开心,那薇拉就应该笑的吧?”
世界好大好大,而地心引力总将我们向地面拉,所以提起嘴角总是比耷拉嘴角要费劲。
好累好累的。
但是不让别人感到幸福,薇拉就没有存在的意义,那个……真正意义上的“父”,是这么对薇拉说的。
第5章 光明之子(四)
“我以前住在一个大大的鸟笼里,有很多很多娃娃陪着我,它们都会说话,还会唱歌……”
以前,是多久以前呢?
是比夜莺鸟还要前的记忆,那些模糊的光影里有微笑着落泪的神女,有聒噪而又丑陋的娃娃,有温柔的风、湿润的土,还有那个憎恶她的父亲的背影。
父亲是什么呢?
“父亲是山,能将你的天空撑起,他不擅言辞,但总是能令你感到安心。”
“父亲是太阳,恩泽遍布四方,只要有他在,你的人生就永远不会黑暗。”
紧抱双膝酣睡在鸟笼里的女孩,偶尔会梦见一个更大的鸟笼,以及每次追出去都只能窥见一抹墨色的背影。
——但那只是梦而已。
薇拉睁开眼,揉了揉眼睛,她从柔软的床榻上挣扎着爬起,看着窗外照射进来的第一缕阳光,忍不住张嘴呼出一口白雾般的气息。
十年了。
薇拉走过镜子,随手拨开自己瀑布般的黑发,镜子中垂着眼眸的少女神情恬静,掀起眼帘时抬起一双沉静清澈的眸子,带着几分出尘的纯净。
薇拉一手放在镜子上,大拇指轻轻拭过镜中人子夜般漆黑的眼眸。
说实话,她不太喜欢自己的眸色发色,因为看上去不像是父亲的孩子。
洗漱完毕后,薇拉换上一身教堂制式的战斗服,戴上雪白的手套,扣上腰间的皮革腰带,之后走向了教堂后头、树林边的一片空地。
艾德里安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男子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转身回头,身姿修长笔挺,金发蓝眼,更显风姿出众。
“薇拉,早上好。”艾德里安暖暖地笑着,打了个招呼,阳光照在他金色的碎发上,影影幢幢的尽是斑驳跳跃的光。
“早上好,艾德。”薇拉点点头,看着艾德里安腰间配着的西洋剑,说道,“父他不在?”
“圣宗出去了。”艾德里安想起圣宗离开前叮嘱的话,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去了小镇北部,中午之前恐怕都回不来了,所以让我做你的陪练了。”
“知道了。”薇拉神情沉静地拔出了自己的西洋剑,道,“那我们开始?”
薇拉一贯话少,艾德里安也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无奈而又宠溺地笑了笑,也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一场打斗下来,艾德里安气息不稳,薇拉却还步伐稳健,眼神沉静,精神高度集中着,仿佛已经全心全意地灌注进了战斗之中。
“薇拉真厉害。”艾德里安摘下头盔,笑着揉了揉薇拉披散的发,“圣宗也会很高兴的。”
薇拉闻言,眼睛里立刻有了光,像一只突然竖起耳朵的兔子,神情寡淡的脸上都有了笑的模样:“嗯!”
薇拉的体质有些弱,魔法天赋也不高,她既不能成为武士也无法成为术士,甚至因为身形纤细娇小的缘故,那些适合女子使用的南亚怀剑太刀都不适合她用。
在经历过上百次失败的尝试后,圣宗最终为她定下了拥有穿甲作用的“西洋剑”作为武器,摈弃了需要腕力的斩切劈砍,西洋剑的进攻方式多是以点刺划割为主。
除此之外,圣宗还给她创出了十几种步法,利用薇拉纤细轻盈的身形,将“迅敏”发挥到了极致。
单纯以花剑战斗来说,艾德里安已经不是薇拉的对手了,这让他感到很高兴,因为这代表着自己娇宠着的妹妹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底气。
艾德里安很快就要离开了,离开这个偏僻的小镇,前往王国的首都,他会成为教廷新的“圣子”。
圣宗出门一趟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他准备出师礼的。
“到了教廷,不用我教你,你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圣宗淡着眉眼,显得疏离而又寡情,“如果真的有人问起,你就说自己的圣宗的孩子。”
“……”艾德里安沉默了片刻,嗫嚅地道,“舅舅,主教会以这个来奚落您的。”身为一生侍奉光明的圣宗,他如何能有自己的孩子?
“我还怕他奚落不成?”圣宗语气不带喜怒,慢而轻缓地道,“你自己掂量其中的是非,你与你母亲生得相似,总会有人问起的。”
“我明白了,舅舅。”艾德里安恭敬地应承着,圣宗沉默,房间内一时陷入了寂静,甚至能听见窗外树枝被风摇曳时沙沙的声响。
“你去吧。”过了许久,圣宗才开口,他望着街道上缓缓驶来的华贵车架,近乎漠然地叮嘱着,“作为我退位的代价,主教势必会对你让步,即便你是薇诺瑞拉的孩子,他也只能当做不知。但是这不代表你是安全的,比起我,一个有把柄又好拿捏的少年人才是他理想中的圣子,你若是被他利用了——”
圣宗的尾调华丽微卷,但是他在片刻的沉默后却是轻笑着道:“那也与我无关了。”
“只要不牵连薇拉,这个世界最后会落得怎样的结局,都与我无关了。”
圣宗话语冰冷无情,艾德里安俊美的面容上却流露出几分悲伤与不忍,他本就是一个心肠柔软而又良善的少年:“……舅舅。”
“薇拉还离不得您,请您慈悲,不要让她过早地面对如此残忍的分别。”
“我没有时间了。”圣宗面无表情地扯下手套,明明俊美一如光明神祗,但他却仿佛行将就木,“你总是宠着她,恨不得把一切晦暗都驱走,但那是无用的。”
“与其日后让他人欺她,倒不如让我来做这个刽子手。”
艾德里安走后,圣宗就病倒了。
向来强大、仿佛永远不会衰老颓靡的圣宗此时病来如山倒,几乎几日之间便整个人都垮下去了,药石无医,再如何强大的光明魔法都躯不走他身上死亡的暮气。
薇拉有些手足无措,她刚刚送走对自己很好的哥哥,现在就每日守在圣宗的床前细心照料,唯恐一个眨眼,自己的父就不见了。
面对病痛与死亡,圣宗表现得非常平静,他甚至一反常态地变得话多了起来,给薇拉讲起了自己过去的故事。
薇拉这才知道,圣宗在一场被誉为‘罗岗分海’的战役之中,为了彻底击退强势的血族,在教廷的强迫下几次三番地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艾利克斯是人类世界千百年来唯一一个有望突破贤者之境的天才,但因为那几场献祭,即便他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他也已经没有等待那一天到来的时间了。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悔恨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事,因为它既不能弥补,也无法挽回。”圣宗温柔地摩挲着薇拉细软的发。
“我之所以离开教廷,并不是因为憎恨而舍弃了我心中的光明,而是我发现那个污浊的教廷,并不能成为我心中的圣地。”
艾利克斯为了守护人类的领土与尊严付出了一切,新上任的主教却畏惧他无上的功德,为了给他的光辉涂抹污点,而将薇诺瑞拉推给了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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