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满脸嫌弃。
他才不要哦,谁愿意跟“龙娘女仆”混为一谈。
而且怎么会有人用“可爱”来形容龙。
……还说很想摸一摸他们长满鳞片的硕大尾巴。
她不应该害怕吗?
江月年不紧不慢地说,手里的动作也不紧不慢地进行,瓶子里的水用完,就去附近的小溪里装上一些。荒郊野岭就是这点最好,能顺理成章地享受来自自然的馈赠。
后背清理完毕,便到了龙人独有的尾巴。
比起后背,他尾巴的情况可要严重多了。
龙族的鳞片是规整菱形,暗绿的色泽静静沉淀,在浮动的光斑下如同翡翠。他的龙鳞被人刻意剥去许多,露出内里粉色的血肉,有的地方不仅被剥掉鳞片,还用刀具一类的物品狠狠划过,皮肤被切割后向里凹陷,让江月年不忍细看。
她连浇水的手都是抖的,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
“我没关系。”
倒是当事人自己发了话,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你不是在浇一朵娇花。”
江月年:哦。
用水冲去绝大多数泥沙后,需要江月年用手指擦去残留在龙鳞上的污渍。
鳞片比想象中坚硬许多,和鲛人柔软单薄的鱼鳞相比,简直称得上是一片片冷硬的铁块。她放轻力道慢慢拂过,指尖与鳞片接触的间隙,龙尾猛地绷直。
“抱歉。”
她被吓了一跳:“我弄疼你了吗?”
对方的声音闷闷传来,带了点若有若无的沙哑:“……没有,继续。”
他停顿一会儿,有些僵硬地解释:“只是尾巴比较敏感。”
那也就是被她弄疼啰?
江月年总觉得对不起他,在手指即将再度碰到龙鳞时,猝不及防想起曾经哥哥对自己说过的话。
“龙人吧,基本都是冷漠又傲慢,不喜欢和别人接触,其中最最最大的雷区,就是他们的尾巴。龙人的尾巴分布着许多感官神经,一旦就触碰,就会下意识感到……嗯,类似于被挠痒痒肉一样的感觉。”
“所以在龙人种群里,只有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才能互相摸尾巴,基本上是家人或恋人之间的小情趣吧——年年以后见到龙人,可千万不能随便摸人家尾巴,不然会被当成你对人家有意思,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你拐跑的。”
握着水瓶的右手停了一下。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那种东西的时候。
江月年把杂乱的思绪从脑海里全部赶走,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龙的尾巴。
她动作小心翼翼,但只要有所触碰,伤口就必然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跟前的青年嘴上不说一个字,笔直紧绷的尾巴却再直白不过地表明了他所承受的痛苦,有时实在无法忍耐,尾巴的尖端会轻轻颤抖起来。
她于心不忍,于是在用水清洗后稍稍低下脑袋,朝流血最严重的地方慢慢吹气。
在感受到那股柔风时,尾巴尖尖像天线那样猛地竖起来。
凉丝丝的气息盘旋在伤口上,把之前淋在鳞片上的水沁得更加冰冷,温柔风将痛苦全然包围。
对于龙来说,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全身上下最为脆弱敏感的地方被轻轻抚摸,与此同时还缠绕着人类冰冷的吐息,痛与痒交织,抓挠在心尖之上。
似乎要比单纯的疼痛更为难熬。
哪怕明白这个人类之所以帮他,只是想要借助他的力量逃出生天,可许久未曾被温柔对待的龙人还是下意识短暂地卸下了心防,觉得这样的感受……
好像还不错。
“多谢。”
他终于主动说话,末了自嘲地冷冷一笑:“龙人的自愈能力很强,像我这样的残次品,其实不值得你花太多时间照顾。”
话音刚落,一阵风就倏地从身后蹿到跟前。
那个人类女孩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睁大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请不要这样说。你……你才不是残次品呢。”
她停顿几秒,深吸一口气:“我没经历过你的人生,所以没资格指手画脚。可我觉得,虽然被他们强迫做了实验,但你跟我一样,都是完完整整的个体啊。”
青年透过凌乱的发丝与她对视,金黄眼瞳里看不出喜怒,平静得犹如一潭沼泽,瞧不见一丝一毫希望。
“我们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巴,耳朵也是刚刚好的两只。”
龙即使重伤,也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江月年努力保持与他对视的姿势,无论如何,至少在气势上不能输。
她说着伸出手,食指指尖停留在与他鼻梁相距咫尺的半空:“我们脑袋一样地转,鼻子一样地呼吸,血液一样地流,都是从这里慢慢循环,一直往下——”
食指从鼻梁下移,沿着青年修长的脖颈缓缓下行,最终落在血肉模糊的胸口。
“一直往下,会到达心脏的位置。”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他眨眨眼睛:“我们的心脏也随时都在跳动啊。它们不仅声音没什么两样,都是扑通扑通响,就连频率也差不了多少。”
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江月年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轻轻握住龙的左手手腕。她的动作拘谨又小心,将其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在那之后,又伸出另一只手抓起他的右掌,移动到她自己的心脏附近。
龙没有反抗。
心脏跳动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格外清晰,那股不断撞击的力度又快又凶,好像能顺着血迹遍布全身。
眼前的女孩眯着眼睛笑笑,声线柔和地继续说:“你看,我们其实没什么不同,不管变成什么模样,每个种族都是一样在生活。与其厌恶自己的身体,倒不如跟我一起想想办法,让那些将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坏家伙得到应有的惩罚,不是吗?”
她没有害怕或厌恶他。
而是认真地告诉眼前被拼接缝合而成的怪物,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左一右,两只手掌分别贴在两颗心脏上。
龙感到同样暖和的体温,心脏不断跳动,隔着薄薄一层胸腔与掌心相撞。
他从未如此认真地感受自己与他人的心跳,也从未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生命是这样炽热、有力、又鲜活。
江月年说得不错。
他们两人的心脏,真的在以极为同步的频率,稳稳当当地跳动着。
没有什么不一样。
第22章 联系
江月年从溪边捉鱼回来时, 带了只受伤的兔子。
据龙所说, 龙人的自愈能力比人类强很多,只要待上一天左右的时间,他就能勉强起身活动,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然而此刻他们俩被困在山林里,一没食物二没住处, 只能蜗居在不易被察觉的小洞穴,让江月年出去偷偷摸摸抓鱼。
龙人都有点大男子主义, 态度强硬地表示不能让她出去冒险,就算要找食物, 动手的也应该是他。结果刚一起身,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就轰然裂开, 吓得江月年少见地强势起来,一把将他摁回去。
“你别看我这样, 其实技术不错的, 小时候经常被哥哥带着到山里玩。”
她的原话是这样。
末了还信誓旦旦地补充一句:“下了水,我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摸鱼杀手,看见我手里这只木棍了吗?它就是海王的三叉戟。”
龙看着她,满脸的嫌弃和不信任。
结果她还真就从旁边的小溪里捉了两条大鱼, 捏着尾巴拿在右手上,至于左手, 抱着只沾了血的兔子。
兔子浑身雪白, 唯独后腿像是被牙齿啃咬过一样, 扯破了一块皮, 露出鲜血淋漓的肉。
江月年瞧见他疑惑的眼神,轻声解释:“好像是被野兽咬了。你别担心,它的伤不算太严重。”
龙沉默几秒。
龙面无表情地对她做出回应:“我只是在思考,应该怎么烤兔子才比较好吃。”
江月年:?
阿统木在她脑海里倒吸一口冷气:【不是吧!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狗男人不可以伤害毛茸茸!】
江月年赶紧摇头:“不行不行,我们今天的食物是这两条鱼,兔子不能算的——它可黏我了。”
这句话倒是不错。
那只浑身长毛的白色球团似乎很喜欢她,被环抱在胸前时,不停晃动着又小又圆的脑袋朝江月年身上拱,偶尔发出咕噜咕噜的磨牙声。而小姑娘对此十分受用,用手掌抚摸在它没有受伤的脖子上,惹得那小东西竖着耳朵眯起眼睛。
不对。因为浑身都是圆滚滚的,兔子身上几乎看不见所谓“脖子”的存在,胖乎乎的身体和脑袋无缝拼接,江月年触碰的,只能勉强称作“大概是脖子一类的地方”。
她态度坚决,龙只好作罢,转而去艰难生火、把鱼的内脏剥离后用木棍串起来。
“这附近应该是有野兽的,我找了些木棍放在洞口,平时可以用来烧火,要是遇到危险,就用它们作为武器。”
江月年说话时把兔子抱在怀里,吸一口热热的、带了鱼肉鲜味的气:“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吃东西,好像电视剧里的情节喔。”
兔子用绵绵软软的小爪子蹭着她手臂,圆滚滚的眼睛黑溜溜,在白毛的衬托下纯粹得如同两颗黑曜石。
从第一次见面时,它就对江月年表现出了极大的亲近。野生兔子理应抗拒人类的触碰,它却乖巧又听话,一个劲往她手臂里钻。
小短腿啪嗒啪嗒晃,小脑袋慢慢悠悠摇,整个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被整个抱起来时,像一团从天边坠落的云。
真是太太太可爱了吧!
【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阿统木沉默半晌,干巴巴地开口:【这个龙人,好像是攻略对象之一。】
江月年愣了愣。
“等等,”她皱起眉头,低下脑袋不再看他,“什么叫做‘好像’?”
【因为现在的他和未来完全不一样啊!你不知道,我那个时代的他没有名字,凶狠得人尽皆知,而且对所有人类都深恶痛绝,恨不得把全人类杀光才好,整个就一恐怖分子。】
阿统木的语气有些唏嘘:【这家伙后来自己割掉了狼耳,移植了属于人类的耳朵,把猫咪的眼睛也挖掉了,装进去一颗金色玻璃珠——除心脏以外,他毁灭了一切实验室在自己身上留下的记号,取而代之是满身更加可怕的伤。我看到狼耳时没想到是那家伙,但细细一观察……好像的确是本人没错。】
它顿了顿,在最后下结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本来是不打算让你攻略的,没想到机缘巧合居然直接撞上了。不过照我看来,他目前好像并不讨厌你欸,怎么样,僻静山洞、孤男寡女、柴火炎炎,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江月年安静听它说完,抬头打量一番两人置身的洞穴。
狭窄逼仄,空气安静得犹如凝固。天空是灰蒙蒙的阴天,虽然没下雨,太阳却也没露脑袋,抬眼就是混沌黯淡的云,像污水一股脑聚在天边。
这也就导致洞穴里十分阴暗,堵在洞口的藤蔓更加重了这份阴沉感,在这样昏暗的气氛下,明灭不定的火苗便显得有种说不清的暧昧。
阿统木说得满怀期待,江月年闻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出声回答:“你说得对啊木木!我忽然想起来,柴火的不完全燃烧会产生一氧化碳,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的亲合力比氧和血红蛋白的亲合力高,所以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后,很容易与血红蛋白结合形成碳氧血红蛋白,从而让重要器官与组织缺氧,造成一氧化碳中毒。我们所在的山洞狭小又空气流通不畅,在这里点火,会不会中毒啊?”
阿统木惊了。
阿统木表示它暂时真的不太想说话。
——见过不懂浪漫的,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家好歹能说是没有恋爱经验,你是什么?行走的化学教科书吗?
江月年很认真地兀自思考,猝不及防一抬头,居然看见柴火另一端的龙人面无表情垂着眼睫,目光直直盯着……她怀里的兔子。
她把兔子抱得更紧。
“我不明白。”
他罕见地主动开口搭话,金黄色瞳孔被柴火映照得莹莹生光,如同沉寂深海里掉落的一粒火星:“兔子和鱼没有不同,都是可以捕杀的食物,你吃了鱼,却不愿意杀死兔子。”
“大概是因为,我抓鱼时的目的就是为了抓捕食材,在看见它们的第一眼,就把木棍插到它们身体里,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接触交流,所以不会产生任何感情吧?”
这是个不太好解释的问题,江月年略带了迟疑地低声回应:“但这只兔子不一样。我见到它时,它因为后腿受伤蜷缩在草丛里,看见我时非但没有逃跑,反而朝我摇了摇耳朵,就像在打招呼——我和它见面时不带有任何目的性,从它对我表现出亲近的那一瞬间,彼此之间就形成了联系。”
龙剑眉微蹙:“联系?”
“你看过《小王子》吗?”
从他冷得像铁的表情来看,应该并没有看过。江月年朝他那边挪近一些,清了清嗓子:“住在外太空的小王子来到地球,遇见一只狐狸。他对狐狸产生了兴趣,后者却告诉他,它还没有被驯养,因此不能和小王子在一起。”
【小王子问:“什么是驯养呢?”
“这是早就被人遗忘了的事情,”狐狸说,“它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小王子不明白所谓‘驯养’的含义,狐狸则告诉他,对于它来说,小王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它们彼此之间并不熟悉,更不需要彼此。对于小王子来说,它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就像我和那些溪水里的鱼,从一开始就没有过接触,对于我来说,它们是千篇一律的食物。”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充斥在狭小的幽暗空间:“狐狸告诉他,但是,如果小王子能将它驯服,他们之间就互相不可缺少,彼此都是世界里的唯一了。对于小王子来说,它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狐狸,对于它而言,小王子也会是独一无二的男孩。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从建立联系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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