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即使等江月年把雪球带回了家,也还是想不明白。
要说谢清和与那位姐姐比较明显的差别,好像只有一个是人类,另一个是精灵。
难道雪球还会对不同种族进行差别待遇?
忽略各种细节粗略想来,好像的确是有这个可能性。
它在几年前遭到人类捕杀,被江月年收养一段时间后,又不知道被什么人抓去哪里,再出现时浑身是伤。这样的经历实在称不上美好,一定给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如果说雪球因此对人类产生了仇恨,恐惧于被他们触摸——
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一只狐狸,真能明明白白地分辨人类、精灵和兽人吗?
江月年脑袋一片浆糊,不知怎么又记起那个叫做“白京”的男孩子。
他的来去都没有征兆,除了姓名、长相和被家人虐待的经历,整个人像一团模模糊糊的雾,什么也看不清晰。
他总是会让她想起雪球。
而事实是,白京和小狐狸也的确没有一起出现过。
雪球似乎明白自己闯了祸,自从挠了人,就一直处于十分低落的状态,一动不动地缩在江月年怀中。一对小耳朵委屈巴巴地垂落成倒三角形,尾巴则蜷成绒绒的大球。
等她再垂眸望去,雪球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江月年对此没想太多,把它小心翼翼放进小窝里,自己则去客厅的沙发上休息。
今天封越与谢清和一起去了收容所,家里只有她和小狐狸。没有人可以陪着聊天,宽敞的客厅里实在显得有些过于寂静,江月年本打算起身把电视打开,毫无防备地,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种时候理应不会有人来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江月年却隐隐猜到了门外的人。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当大门被缓缓拉开,与阳光一起涌进房屋的,还有少年漂亮得不似凡人的面庞。
白京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在江月年眼前,穿着件单薄的白色短袖上衣。
他像是狠狠摔倒过一样,鼻尖被摩擦出淡淡血色,衣服上也沾了些灰尘,带着狼狈的褶皱;脸颊应该被什么人拿拳头用力打过,右侧很明显地泛红肿起来,被指甲划破的血痕正在往外渗出鲜红色液体,在苍白至极的脸庞映衬下更显狰狞可怖。
他看上去很累,随时都会跌倒。
而事实是,白京也的确身形一晃,直接靠倒在江月年身上。
少年人清瘦的身形像一根笔直的竹,她被对方陡然的靠近吓了一跳,下意识出声:“白京?”
“……抱歉。”
他仿佛很久没说过话,开口时的嗓音一直在颤抖,最开始的吐字也是含糊不清,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弄脏了你的衣服。”
他的声线又清又软,搭配上若有若无的撒娇语气,当即让江月年心头一软,小心翼翼地问他:“我的衣服不要紧,倒是这些伤,全是你家里人做的?”
白京点点头。
停顿片刻后抿了抿唇,又垂着眼睫低低道:“对不起,又来打扰你。我只是……不知道还可以去什么地方。”
这是一句能在瞬间就打破心防的话,有些委屈,满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让人无法拒绝。
江月年看得心惊胆战,只得带他走进房屋坐在沙发上,看一眼少年受伤的面庞:“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楼上拿药。”
白京很乖,眨了眨湿漉漉的黑眼睛,一声不吭地点头。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所谓“拿药”并非江月年的首要目的——
她借机上楼,其实是为了证实一个自己的猜测。
纤细灵巧的身影穿行于走廊之间,在某个房间门口突然停下。江月年开门的声音很轻,手掌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地覆盖在把手上,静悄悄地推开那扇门。
入眼是为小狐狸量身打造的小房子,一旁的玻璃窗大大打开,有阳光从窗外闯进来,照亮它温暖舒适的小窝。
本应该闭着眼躺在正中央睡觉的雪球,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
江月年很快就下了楼。
白京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时扭过脑袋,有些虚弱地朝她笑了笑;江月年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径直带着药走到他身边。
白京脸上都是新伤。
鲜血才刚刚止住,伤口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裂开,应该形成于半个小时之内。以前的伤已经大体痊愈,连一丢丢残留的伤痕都难以找到,应该是接受过精心的照顾与治疗。
就像家里的那只小狐狸一样。
“我来帮你上药。”
她面色如常地拿起棉签,沾了水替他擦拭伤口附近的泥土与污渍,皱起眉头问:“很疼吧?”
“嗯。”
白京长睫微颤,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声线更软了点儿:“衣服……能借我拉一下吗?我有些害怕。”
他想离她再近一些。
——无论如何,他实在无法继续等待了。
家里莫名其妙多出谢清和与姜池不说,那个叫做陆沉的龙人和江月年关系似乎也不错。
他每天眼睁睁看着他们说话谈笑,自己却只能当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宠物,缩成一团被抱在怀中。
渴望被拥抱、被触碰的念头像野草那样肆意生长,已经无法通过简单的逗弄得到满足。白京努力装作乖巧懂事的模样,压抑住心底的蠢蠢欲动,可那些最为本能的欲望却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胸口,让他难以抑制地想要再靠近她一些——
作为一个平等的个体,而非豢养在家的小动物。
铺天盖地的欲望宣泄而出,少年深吸一口气,在得到江月年的应允后伸出右手,紧紧捏住她衣摆。
药物被涂抹在脸上的血痕,带来灼烧一样的疼痛,白京下意识指节用力,攥出一片涟漪般的褶皱。
“你家住在哪里?”
他听见江月年的声音:“要是你家里人再做出这种事情,我可以帮你报警。”
白京几乎是在瞬间接话:“不用。”
他当然不可能告诉江月年自己住在哪里。
“被父亲虐待”、“住在这附近”都是谎言,甚至于,就连他脸上的伤口,也全是自己做的。
只有这样,他才能拥有足够的借口来找她。
白京说罢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尝试着转移话题:“你家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吗?”
“其他人都出去了。”
江月年把药膏涂在指尖,轻轻落在他脸庞时,感觉到身下的少年在轻轻颤抖:“家里还有我上次提到的那只小狐狸,不过它似乎心情不太好,已经睡着了——你想去看一看吗?”
他还是用很快的语速接话:“既然睡着了,那就不要打扰它吧。”
江月年“唔”了一声,轻声开口时,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它好像很怕生人,今天去宠物医院的时候,把一个想摸它的姐姐抓伤了。”
白京的脊背微不可查地僵硬一下。
“我没告诉过你吧?雪球以前被拐走过一段时间,吃了很多苦,再回到家里时,浑身上下都是伤。”
说到这个话题,她的眸光明显黯淡许多:“可能就是由于这段经历,让它变得格外害怕人类。比较熟悉的医生护士还好,见到陌生人的时候,会被吓得炸毛。”
她说得没错。
其实白京并不想这样。
那场导致他家破人亡的狩猎至今仍然是心底不可触碰的梦魇,在那之后,长时间的虐待更是磨光了往日棱角。这一切全拜人类所赐,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因此在今天被那女人触碰时,才会感到恶心。
他当然明白世界上的人类并非全都是恶棍,可一旦与他们有所接触,还是会下意识地认为,对方下一秒就会朝自己扬起拳头。
心里的恨意与恐惧,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消除。
“白京,”江月年说着垂下眼眸,十分认真地与他对视,“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帮帮它,让雪球不那么抵触其他人吗?”
“为什么要帮它?”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白京从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般的浅笑:“它没有抗拒你的触碰,说明那只狐狸一定很喜欢你。既然这样,让它一辈子留在你身边不就好了吗?不需要认识其他更多的人,也不需要去别的什么地方,只要有你,它就能感到开心。”
如果是几年前那个无比张扬的自己,一定会对这番言论嗤之以鼻。可经历了那么多的失去,如今的他一无所有,能握在身边的、以及唯一重视的,只有江月年。
……他真的、真的很害怕被她丢弃。
一旦离开她,白京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江月年擦药的动作停下来,两人一坐一站,她俯着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黑亮的杏眼里没有笑意:“一辈子被关在这栋房子里,没有自由、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沦为大家的宠物……这样真的是为了它好吗?”
明明遇见她之前,雪球是只生活在山林里、丝毫没有拘束的小狐狸。
更何况,如果它当真可以变成人形……
那不就跟其他普普通通的男孩子没什么两样了吗?难道还真要白京一辈子保持着狐狸的模样,把自尊和未来一并丢掉,心甘情愿地做他们的宠物?
“可是它喜欢你啊。”
白京咬了咬牙,语速不由得加快:“其他人对它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它已经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你,它——”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口。
这段话……似乎有些过于直白。
完全不像是对那只狐狸一概不知的人能够说出的言语。
“拥有的东西,总是要凭借自己慢慢得到的,不是吗?一辈子留在这里做我的宠物,它哪里有机会得到更多呢。”
江月年定定看着他,连发丝都被太阳镀上一层薄薄金光,无比轻快地跌落在少年彷徨的眼瞳。她的声音很轻:“如果因为我的原因,让它放弃了本应该拥有的一切,那对于雪球来说,江月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而是将它牢牢束缚的枷锁,不是吗?”
她说着把手掌向右移,轻轻撩起少年耳边漆黑的杂发,被刻意遮掩的耳朵终于露出全貌。
被恶意地割去了小半,与雪球一模一样。
白京浑身僵住,眼眶在刹那间涌上一抹绯红。
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忍住眼睛里翻涌的水雾,颤抖着问她:“你都知道了?”
不等江月年回答,又把她的衣摆抓得更紧,带了哭腔地软声道:“……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像即将被淹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眼眶里红得不像话。即将被抛弃的念头像一把划在心口的小刀,惹来生生的疼。
被发现了,他这种卑劣至极的行径。
好不容易以狐狸的身份与江月年建立了联系,勉强成为她家里的一份子,好不容易能用人类的模样跟她说上话,让她细心又温和地为他疗伤——
一旦被她发现真相,一定会感到怒不可遏,觉得受了欺骗吧。
纷繁复杂的思绪堵在心口,白京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他害怕眼前的小姑娘会愤怒、会恐惧,然后毫不犹豫地告诉他,离开这里,你这个骗子。
那样的话,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自己坚持活下去。
这里是他唯一的家了。
然而预想中冷冰冰的声线并未如期而至,白京听见江月年的声音,清澈一如往常。
“我怎么会不要你。”
江月年叹了口气,为他拭去眼角的一滴泪珠:“为什么不直接用这副模样来见我?”
心里窒息般的疼痛轻了些许,白京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捏紧拳头。
“因为很奇怪。”
他低下脑袋刻意不再看她,声音还是抖的:“我不想吓到你,也怕你……不要我。”
在大多数人眼里,能变成人的狐狸无疑是异类中的异类。他不知道江月年认识这么多异常生物,与她初次见面时格外小心翼翼,努力不暴露自己妖狐的身份。
后来大家渐渐熟悉,这副面具便难以脱下。更何况狐狸与少年人有很大不同,江月年能把一只受伤的小狐狸养在家中,却不见得会毫不犹豫地收留一个完全不熟悉的男孩子。
所以白京只能用这种可笑的方式一点点接近她,每天都在煎熬与自卑里度过,难熬得要命。
江月年沉默半晌,再出声时语调很低,带了些温柔的安慰意味:“你害怕其他人吗?不愿意被他们触碰?”
他乖乖点头。
“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白京说:“那些人不知道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情,我——”
他说不下去,言语哽在喉咙,最终也不过说了一句:“对不起,给你惹了麻烦。”
果然是这样。
他承受了人类太多太多的恶,早就形成了条件反射式的恐惧和抗拒。被触碰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想起曾经被虐待的经历,凭借本能地想要反抗。
真是笨蛋。
江月年想,白京为什么要道歉呢,明明他才是受害的那一方,千错万错,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
那是一场难以逃脱的梦魇,可她想帮他。
江月年听说过妖狐这个种族,幼年时期以狐狸形态生活在山野,成年后便融入社会,和人类极为相似。
这样的白京理应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与未来,而非自始至终保持着狐狸的模样,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了却此生。
客厅里的时钟滴答滴答,打碎凝固的空气。
这时候江月年本应该认认真真地教育他,说些严肃的大道理,可她却并没有出声。
——因为她不是白京。
对着曾经经历过无尽苦难的人,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让他振作……江月年做不到。
于是她只是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在少年红着眼眶抬头时,从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你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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