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羡第一次在念卿面前冷下脸来。在替她换过他在马车里备用的貂裘以后,他黑眸沉沉盯住念卿,看着她黑漆抹乌脏兮兮的小脸,好半晌方沉声说道:
“卿儿,爷等着你解释!”
没人能体会他今日的心情!
他本只是出府巡视韩家在城里的铺面,途经宁王的别院顺路过来拜见。不意竟在门房处见着了陈嬷嬷。老婆子看见他,顿时一脸惊慌。使得他立刻生疑。
“你怎的在这?”他问。
老婆子支支吾吾,根本回答不出。
没来由的,他陡地一下忆起那天宁王在府上看向卿儿的奇怪眼神。还有卿儿明显不大对劲的神情。
他心一沉,厉声问道:“夫人呢?夫人现在何处?”
老婆子登时吓得发抖,低了头,再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一刻,仿似惊雷乍起,他的心几欲爆裂开来!他不可置信,却心慌意乱。熊熊怒气,与滔天的妒火瞬时充斥于他胸腔。
哪料想,他挟带着雷霆之火闯进院中。看到的却是那般诡异的一幕!即使她一反常态,穿着男装,即使她的脸脏污不可辨。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只要对上那一双黑&瞳&子,他便知,她是他的卿儿。绝错不了!
只纵是想破脑袋,他也想不出来她此番为何?作甚么扮成这副鬼模样!而且看起来,宁王似乎也很是纳罕。好像其事先并不知她是女子。这让他心情立马变得好过多了。
念卿看着韩奕羡,心知今日不作一番说辞,定是不得完。真话不可尽说,全然的假话亦然不成。她略微思忖,避重就轻,独隐去自己售卖印章的真实意图,以及今日她在宁王别院所听之事。另外只道雨天路滑,自己不小心跌了跤。
其余的原原本本,再无隐瞒统统告诉了他。末了,她方想起那枚寿印还在手里。。
刚才事发突然,她压根没记得这一茬。思及此,她不由颦眉苦恼道:
“坏了,印章忘给他了!”
韩奕羡的面色彻底缓和下来。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一抹遮掩不住的骄傲神采,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他拥住念卿低道:“卿儿,印章给爷,爷替你交给他。”
想了想,他益发放低了声,在她耳畔轻道:“卿儿,日后再莫要与他打交道!有什么事你告诉爷,爷帮你去做!宁王这个人”
他沉吟道:“并不是那么简单。”
念卿没作声。经过今日之事,她当然已经知道宁王不简单!
彻底安心的韩奕羡,此时方有了心情替她擦脸。他一面绞了帕子,动作轻柔的给她擦拭,一面关心的问:
“卿儿摔得疼么?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可有着凉?”
念卿摇头,算作应答。
韩奕羡替她净了脸,看住她,叹了口气。
“卿儿,爷很想你!”他的语声变得缠绵,望着她神情里带着哀求。
念卿垂了头,默声不语。
韩奕羡凑过来,想要亲吻她的脸。她即刻偏头避开,神色抗拒。韩奕羡随即坐直了身,神态无比失意。
他看着她,突然道:“爷没与她圆房!”
念卿一愣,片刻后才会意过来,他是说他不曾与碧枝同过房。她暗暗吃惊,却听他又道:
“爷不会碰她!”
韩奕羡凝视念卿,口气里透着决心,也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往后除了卿儿,爷谁也不碰!”
念卿闻言,心头惘然。转念又不禁大悔!若果真如此,她岂非害了碧枝一生!
“爷既已纳了她,何妨好好待她!总不能叫人一辈子守了活寡!”
念卿劝道,语气恳切:“碧枝是个好女子,爷当知,她先前所为只是听命行事,不得已而为。怨不得她!”
韩奕羡闭紧了嘴巴,看着念卿,脸上有受伤的表情。
许久,他方道:“爷没想纳她!是卿儿让爷纳了她!爷知道那会卿儿心中难熬,只要卿儿觉得出气,爷定当要帮着卿儿。可是”
他口气生硬:“卿儿却是不能逼着爷与人同房!这个爷没法答应你!”
念卿噎住,说不出话来。
她果是犯下大错!
眼看着韩奕羡泛着冷意的面庞,听着他坚决的口吻。念卿自责不已。她心道,看样子在她离开之前,她不得不为碧枝再做个打算。
她做的孽,她得善后以作弥补。好好的姑娘,她不能生生断送了她!
“卿儿能不能给爷也刻一枚印章?”
静默好一会后,车厢里响起韩奕羡犹带试探的声音。他语气小心,看着她,眼里满透着渴望。
念卿看他一眼,默了默,然后点头应好。
相识八载,夫妻一场。便当作是一份离别的赠予亦罢。感谢他这些年的照顾。他伤过她,可他也给过她好些爹爹亦不及的好。
韩奕羡的眼睛亮了起来,面上扬起欣喜而满足的笑容。他笑看着念卿,高兴得象个孩子。
※
回到韩府,下马车前念卿将寿印拿给了韩奕羡,由得他代为转交。韩奕羡把她送回北院,没有耽搁,立刻动身又去了宁王别院。
对在宁王别院发生的事,念卿只字不提。冬灵与陈嬷嬷俱无所知。待得傍晚,韩奕羡使人来传了话,告知她宁王已收下印章,并且对之大为满意追加了赏赐——
另给了一袋金珠。
金珠韩奕羡没让人捎带回来。他可指着这个去北院见念卿呢。而此刻,他被宁王留下,俩人一起喝酒用膳。
掌灯时分,北院的念卿主仆用过晚膳。念卿照旧叫冬灵与陈嬷嬷自去歇下。她带着庚生玩了一会子,尔后依然亲自给他沐浴更衣,哄他睡觉。全程表现平静而柔和。与平常一般无异。
待得庚生熟睡。她穿戴整齐的坐于窗前,等候她未知的命运。直觉告诉她,宁王不可能就此作罢。也许就在今夜,也兴许是明日,或者在日后的某一天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掀开她的帘子,对上她的目光向她走来。
念卿起身跪下。
宁原脚步徐徐,眸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眼里意味不明。
“抬起脸来!”少顷,他在她身前立定,淡声道。
念卿依言,抬眸看他。
宁原望着眼前的这张脸,姿容楚楚我见尤怜,美得格外清雅,格外温柔。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无怪乎,韩二会那般的稀罕她!
他只是惊奇,一个二十余岁的已婚妇人,为何还能有这么一双孩童般澄澈明净的眼睛?
可拥有这样一双干净眼眸的女人,却是一个拙劣的骗子!
她骗了他!
而他竟然被她骗到了!
“你好大的胆子!敢欺瞒本王。”
他冷道,负手围着她缓缓踱步。视线依旧放在她身上,神情不悦。
“王爷恕罪!念卿绝非有意欺瞒王爷。实乃情非得已。”
她诚实道:“念卿一个内宅妇人,着实不宜出府约见外男。唯有女扮男装,方便行事。还望王爷体恤,勿要见怪!”
“你在暗示本王相逼于你?”宁原哼声,皱起眉头。
“念卿不敢!”
“哼!”
不敢?
他看她敢得很!
他夜半闯入,而她明显心有准备,半分亦不吃惊。
“今日本王书房里的话,你听到了多少?”他凝住她,眸光犀利。
“回王爷,念卿并无听到什么!”
宁原盯着她,俊眉微蹙,眸中带着深思。
片刻后,他道:“你倒是个聪明的!未有与你夫君吐露半句。只你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你能听会说,如此,我便留不得你!”
念卿一笑,笑容哀婉:“倘王爷要念卿的命,念卿别无生机。”
她转头看一眼榻上的庚生,心头伤痛。未几,她回身朝宁原拜了拜,慢声说道:
“念卿只求王爷能宽限几日”
她语声哀恳:“容我与那孩子再多呆一阵子。”
宁原看着她,良久未有出声。
“本王可以留你一命!但你若想活,这韩府却是再呆不得!你可愿意?”
念卿怔愣,旋即点头。
她点得太爽快,这回换宁原愣住。
“本王的话,你可听清了?”他不无疑惑道:“离开韩府,离开你夫君。今生今世,再不能回头!你也愿意?”
念卿望着他,神情决然:“念卿愿意!只念卿希望能带着庚生,冬灵与陈嬷嬷一齐离开。”
她顿一顿接道:“还有念卿远在蓟城的爹爹,如果可以,念卿恳请王爷能帮念卿暂时予以安置。待念卿安定下来,自会前去接他老人家。另外,念卿若要离开韩府,必不能生离,唯有‘死别’方能一了百了!”
第35章
这一次宁原沉默得更久。他随意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戒,眯了眯眸静静的端详面前的女子。对韩二这夫人,他是真动了杀心。可连着两回都没能下得手去,也是真的!就在刚才他只要伸出手,只需两根指头,便能轻而易举折断眼前这截纤细到单薄的小脖子!
然而他却决定饶过她。只因她看向庚生的那一眼,还有她哀求他的话语打动了他。她对庚生就象姨母对他,象母后对他。他没母后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庚生这个年纪。无端的他便想起那日庚生得了赏赐,立刻不胜欢喜的将东西交给她时的情景。
舐犊之情,孺慕之思。总是能牵发他的恻隐之心。
抑或者并不止于此。
这个女人令他很意外。
频频意外。
一个内宅妇人却写得一手好字,能刻意趣别致的印章;
日间明明惊吓得呆若木鸡,临到了夜里却已是处之泰然,镇定自若。全一副从容赴死的派头。单这份胆气,世间多少男儿犹未可及!
而她不但非常有勇气,她还挺有主意。瞅着如是柔弱的小娘子,不仅敢背着夫家经商售卖印章。且在遇上祸事,生死攸关之际,她竟能一个人担着。今日他留韩二用膳,已经旁敲侧击,探查清楚她确不曾与她夫君吐露半分。
更令他意外的是,韩二对他这位夫人情深款款,爱意绵绵。然而这夫人对其竟似毫无眷念?
似想到极其不喜的事,宁原心思一凝,眼色沉下来。
“你主子是谁?”他定定的看住念卿,声调冷凉。
念卿一愣,不明所以。但见他眼眸沉冷,脸色阴晦。已不复适才的平淡。她不免意外,却只能老实回道:
“王爷之意,念卿不解。”
宁原眯眼眸闪寒芒,紧紧的盯住她的脸,凝视她的眼睛。
“宫里那位可是你家主子?”他声调更冷,肃杀口吻含带着一抹戾气。
念卿登时似有所悟,情知他怕是疑心她会是他对头所指派的奸细。只为接近他,故意使下套子。毕竟他印章王爷的名声,天下皆知。而自己好巧不巧恰恰刻的是印章。此番在他看来,她又是如此轻易的应允离府,还恳请他帮着安置爹爹。由此,亦莫怪他会生疑。只怕他会以为,她之前一切所为都是以退为进,玩得欲擒故纵的把戏……
“念卿不明王爷何意”她直直的看他,眸光不予闪避神情坦荡:
“念卿不过一介宅妇,想离府亦只为个人缘由。王爷所言,念卿委实听不明白。”
她说着,垂首再拜了拜,语气平缓:“还望王爷明察!”
宁原却蓦地嗤笑,斜睨住她面现讥诮:“或者是你主子的主子?”
早些年,他淡泊明志,没想过相争的时候,那位便不能容他,视他如仇处处忌惮。经年累月的往他身边埋棋,乐此不疲。
他不争尚且如是。眼下,宁原冷笑,沉眼睇视念卿笑意薄凉。
念卿抬眸迎视他的目光,神色平静不见波动。
宁原居高临下俯望念卿,面色愈见冷厉。
念卿有所不知的是,此时她这份出人意料的淡定与冷静,这种似无惧无畏的坦然,使得宁原更加不能相信她。
一个宅门妇人何以能有这样的胆识?何以能如斯镇静的应对生死?相较之,日间她那受惊的反应方合情理。
宁原却是不知,念卿日间突遭惊吓,一时骇然,是以惊慌失措,自然会出现本&能的应&激反应。而其实自女儿不幸惨死,念卿便已无惧生死。
对死亡本身,她是不怕的。
室内静寂,但气氛不算凝滞。因念卿确实心思从容。
诚然,她放不下庚生与爹爹,冬灵和陈嬷嬷。她还对碧枝有愧。可若这位王爷改变主意,现在要取她性命。她又能怎样?命数若此,唯有接受。真要去了地府,如果能再见荷儿,倒亦算不得苦处。
“她既不是你主子,那无妨由本王来做你的主子。你道如何?”宁原突道。口气矜淡,高高在上。
念卿怔住。她心下了然,他仍是不信她。
片刻后,她敛下眉眼,低道:“王爷恕罪!念卿不愿。”她声音细弱,但语气果决。
她要离开韩府,就是不想再为困居的雀鸟。连韩府的少夫人,她都不要了!又怎肯与人为奴为婢!即使此时情势所迫,她不得不拜他,不得不屈服于尊卑有别——
她是民女,他贵为王爷。
可她不愿仰人鼻息的过活。纵然他是王爷,她亦不情愿。
“若本王一定要呢?你待如何?”宁原凝目瞅她,面上神色不明。
念卿扬脸淡笑,不无凄楚应声:“如此,念卿唯有以死明志!”她脸色苍白,神态却十分坚定。
宁原静了一会,看着她却是道:“不必跪了,起来吧。”
念卿呆然,这人脾气实在不可捉摸。。
宁原注视着她明显有些发懵的眼睛,面色愈形松缓,他微微掀唇慢条斯理道:“怎的?还是跪着舒服?”
说罢,他不再看她,转头漫不经心打量她的屋子。如玉的脸庞,表情已彻底回复寻常。一贯的矜贵与浅淡。
念卿未再迟疑,当即从善如流起身朝他行礼:“谢王爷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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