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原停下来,静默半晌方接道:“但最终真正逼死我母后的却是父皇!”
他语音饱含愤恨与哀恸:“母后被辱之事本只有父皇母后与佟贼三人知晓。可父皇之后却将此事告知了丽妃。父皇此举无异于往我母后身上捅刀子!往她伤口上撒盐!使得她彻底绝望如堕地狱,碳炙火烤生之熬煎,再活不下去。
而当时的丽妃捏住了我母后的把柄。喜不自禁如获至宝。她以此羞辱我母后,威胁我母后。”
话说到此处,清言已然了悟。心中亦是悲愤,大感不平。但觉权势熏人天家龌龊。
“但这些直到十六岁后,我方才知晓。母后临终写有遗言,交代我姨母务必要瞒着我。她不想我怀恨生活,过得不快活。更不想我因此触怒父皇,惹来杀身之祸。
母后崩后,姨母为了护我,舍弃原本定下的亲事,忍痛负了她的意中人。留在宫中委身父皇,做了父皇的嫔妃。十六岁那年,我请旨请求父皇赐婚迎娶桑颐,成亲当日桑颐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姨母疼我,亦由来喜爱桑颐。彼时见我痛失所爱,桑颐生死不明。她悲愤填膺不胜其怒,但觉张后欺人太甚!自此她才将我母后的悲苦与冤屈和盘托出。令我不得颓丧,誓要为我母后,为桑颐报仇雪恨!”
“你可知”他说着,终于抬头看住清言。带着潮气,透红的眼眸凛冽又凝静:
“我为何会成为令人“闻之色变”的克妻王爷?又为何我的两桩亲事都变做了本朝的两大悬案?至今悬而未决。”
清言没有出声,她安静的看他,眼神里带着安抚。
“不是大理寺查不出。只是不能查,不敢查而已!”他望着清言,看住她的眼睛轻道:“第一桩你已知乃张后所为;”
他顿一顿,眸色沉沉:“而第二桩李太师之女,于成亲当日被刺死于喜轿,清言可知凶手又是谁?”
清言看着他,似有所感却默声不语。
宁原扯了扯唇,挪开视线望向虚空:“是我。”他说。目光极冷。
“是我着人于半途中刺死了她——刺死了我那位即将过门的王妃。”
语毕,他微静了片刻,再度看向清言眸光幽深:
“现在清言是不是觉得我也很可怕?”
清言摇头,缓声言道:“王爷定是逼不得已。想必这太师之女亦如桑颐一般,乃是张后欲安插在王爷身边的细作!”
宁原一笑,却亦是摆了摆头。他语声低沉含着一抹嘲讽:“李太师是张后党羽,满朝皆知确凿无疑。但他之女是不是奉命潜伏,抑或其有否被逼,是否自愿为棋?
甚至坐于喜轿内的女子,到底是不是李太师之女?是否为他亲生?我皆不确定。我没有见过她,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我不知她面貌如何,生得怎样的一副容颜?又有着怎样的性情与喜好?”
“可我仍是下令杀了她!”他看着清言,复又添道:“即使事情重来一遍,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不会娶她,不可能让她进门!”
当年与李太师这桩亲事,是由张后一力促成。他那会心中只有桑颐,对张后更是仇恨刻骨。只苦于羽翼未丰,时机不宜。唯有蛰伏忍耐。
而张后曾派人送来李氏的画像。父皇亦曾有意给他制造机会,让那李氏进宫给姨母问安。好叫他隐于暗处得以亲眼看看李氏的面容。只他既无意,哪里又会去管那李氏长得甚么模样?
他不肯见,姨母知他心中所想,亦恨李太师是张后的人,而亲事乃是张后的意思。是以自也不愿与那李氏无谓寒暄。寻了个托辞,给推了。
对李氏,他只知年纪很小,刚过豆蔻之年还未及笄。可诚如他才将所言,事情便是再来一遍,他依然会杀了她。
这就是他之前厌恶权势的缘故。
为了争夺权力,为了打压对手也为了保全自己。无所不用其极,视人命若草芥。宁可错杀无辜,亦决计不能放走一个。
而他为了复仇,终于变成了曾经他最为讨厌的那一类人!
屋内陷入寂静。
清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唯感悲凉。李氏或许无辜,或许真是枉死。然于宁王的处境,于他所经受的这一切。又何能苛责于他,何论对错?
“清言认为我可怕吗?”许久后,宁原望着她再次轻问。
清言看一看他,静默一瞬,终是浅笑摇头。
宁原深深看她,顷刻后,犹带湿意黑如曜石的瞳眸里浮现出点点粲光。
※
翌日,暮色四合。烧着地龙的凤鸾宫灯火通明。早早便换了宁神香料的侍女们,各自蹲守在熏炉边,拿小扇轻轻摇曳晕开香料浓郁的香味。
一身曳地三尺,黑底绣金凤凰纹赤霞广袖凤袍,周身光鲜华丽,贵不可言的张后,立在凤座前面色不豫。
“还没有消息吗?”
跪在地上的桑颐恭声回道:“回姑母,暂时还没有。”
“各处都找过了?”
“是!”
张后满是疑窦,艳丽的面孔神色费解。
宁王与他的手下皆凭空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已是奇怪。而她的暗卫杀手营,派出去的人手亦是有去无回,齐齐失踪就更是诡异!连回宫复命的姬昌自那夜后也突的消失,再不见人影。
“你真的亲眼所见宁王被两柄剑刺穿心窝,倒地不起?”她盯住桑颐目光尖锐,语声不悦。
“回姑母,桑颐亲眼所见!宁王他当时满身鲜血,表情十分痛苦。况且为万无一失,剑上事先都抹了毒,他便是不曾被刺死,至多两个时辰,他亦会毒发身亡!总之,依桑颐所见,宁王断无生机!”
她抬起头,望向张后神情恭谨:“桑颐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姑母!”
张后闻言,脸色放缓了些。她睨住桑颐淡道:“起来吧。”
“谢姑母!”
“如你所言,宁王当是殒命。哼!”张后冷笑,缓缓踱步:“事出反常必有妖!本宫倒要看看,是谁躲在暗处装神弄鬼?又意欲何为?”
她眸色阴狠道:“若要叫本宫抓住,必将之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如此,皇后怕是不能了。”一道清淡的嗓音,伴随着徐缓的脚步声传进殿内。
张后同桑颐闻声色变。
“你没死?!”张后瞪着走进殿内,神色平静脚步从容的宁原又惊又怒:“原来都是你在搞鬼,耍花样戏弄本宫!”
她说罢,狠狠剜一眼身旁面色如纸的桑颐,胸中怒火如潮。
“如皇后所见,本王没死!”宁原看也不看桑颐,只淡眼睇住张后慢声道:“本王不想死,那只好叫皇后去死了。”他声音极轻,口气不屑。
“放肆!”张后顿时益发怒不可遏:“你好大的胆子!私闯本宫寝殿不说,见到本宫不但不行礼,还出言无状!没规矩的东西,贤妃就是这么教的你么?”
她蓦地一顿,语声轻蔑看住宁原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娘不知羞,儿不知耻!”
宁原凝眸,望着她眸光霜寒如冰。
桑颐看着根本不曾看她一眼,疏离冷漠宛若冰雕一样的男人,心中惊震难言。
他骗她!
他竟然…骗她!
“上梁不正下梁歪?呵呵,好个上梁不正下梁歪!江太医,请进。”宁原扬声,面色凛然。
第53章
张后瞪着宁原,狐疑又戒备。
很快一个年近五旬,形容老成的瘦削男子走了进来。
“下官江志明参见皇后娘娘,参见王爷!”他朝张后同宁王跪拜行礼。
“本王让你所验之物你可有查明?”
“回王爷,下官已查明。那参汤中含有元清散。”
张后闻言,神色剧变。
“你给‘母后’说说,那元清散乃是何物?”
“是!禀皇后娘娘,元清散乃是一剂补药,由羌蘖、夷艽、莪砂、鬼薷四味药练就而成。只这元清散虽是补药,却性烈而猛极是霸道。非对症之人不可服用。若不然寻常人等吃了,不单于身子无益,反大有损害。”
张后眼色阴冷,死死盯住宁原。此时她渐已镇静下来,心中十分明了其意图所在。
元清散,她如何不知!那参汤原就是她为皇上所备。
“望江太医明言,何为对症之人?”宁原淡声言道。
江志明有片刻的犹豫,尔后方应道:“此药专补阳虚弱&精之人。”他微停了停,接道:“且只对食用过乌羊草者适用。事实上,这元清散本就是专为乌羊草解毒所配。”
“乌羊草乃何物?”
“回王爷,乌羊草于阳气有损,于肾器有害。乃是一味慢性毒物。男子若久食此物,将真元大损,阳&精大伤。及后不育。”
江志明看看脸容阴鸷的皇后,再瞥一眼面色矜淡的宁王,心知今日已不能回头。他咬一咬牙,继续说道:“因此物过于歹毒阴损,举凡食用此物以致阳虚不育者,日后非定时服用元清散清毒,否则必活不过十年!”
“宁王此举何意?本宫看不明白!”张后眉眼阴森语声冷沉:“时辰不早,本宫累了,想要歇息。尔等还不退下!”
“‘母后’喂父皇吃乌羊草,又给父皇服用元清散。这些‘母后’莫不是都不记得了?”
宁原牵唇淡笑:“然江太医所验参汤,可是‘母后’今儿晌午端去父皇御书房的那一碗!”
张后微不可察,佯作不经意扫一眼墙角侍立的侍女。旋即瞪住宁原目光发狠。
“父皇子嗣不丰,非先天有差,乃是你在作怪!只是害人终害己”宁原仿似全不曾察觉那悄然离去的侍女。冷声道:“当年自太医诊断出你身怀双子,你便开始慢慢给父皇食用乌羊草。目的便是不让别的妃嫔怀上龙种。”
“可是造化弄人。你没料到会中途落胎。”宁原说罢,淡淡看她,清冷眸光意味深长。
“宁王说的甚么话!本宫听不懂!”张后神情愈加阴沉。
“此后你给父皇断了乌羊草,但过了很久,你始终也没怀上。再过了半年,你回乡省亲。等回宫不多久,你便怀上了宁乾。”
“宁乾到底是不是父皇的儿子?是父皇的还是师洵的?”宁原面现讥诮:“或许就连‘母后’自己亦说不清楚!”
“住口!你休要胡说!”张后终于失态,她面孔狰狞,毒蛇一般的瞪住宁原。
“不但‘母后’不清楚,师洵亦然。甚或,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很可能有一个做太子的儿子。”
“一派胡言!哼,你以为皇上会信你?”
“父皇不信我没关系,但有陈娘的证词,我猜父皇他兴许会愿意试试滴血认亲。”
听到陈娘,张后面色陡变。
“是呢!陈娘她也没有死。”宁原望着她,口气嘲弄:“看起来‘母后’如今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第54章
言罢宁原微是扬高了声唤道:“陈娘!”
片刻后,一个看着约莫三十余岁,生得白净面皮姿容姣好的妇人,抖索着身子低着头,步子缓慢的行了进来。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叩见王爷!”她叩拜行礼,声音发颤。
继而下意识的,她飞快抬眼向张后看去,待得对上那道剜毒的目光。她吓得一个哆嗦,立马垂首身子抖得更厉害。
“你乃何人?”
“回,回,王爷”陈娘声颤得不行:“奴婢,奴婢陈娘,原是昆城师府,师,师老爷的,通房丫头。”
“原是?”
“因,因为,因,为,奴婢,”陈娘发抖,惧怕得语不成句。
“你别怕!本王说过会保你性命,自不会食言。本王问你,在此之前,你可有见过皇后?”宁原出声打断陈娘说不利索的话语,语音平静。
“有,有见过。回,回王爷,大概二十年前,奴婢,奴婢曾在师府别苑见,见过皇后。”许是再次得了宁王的保证,陈娘胆气略壮了些。
“将你那时所见如实禀来。”
“回王爷,皇后,皇后当时乃是与老爷私会。唤了奴婢前去服侍。”
“如何服侍?”
“回王爷,奴婢,奴婢,老爷唤奴婢前往助,助兴。”
“你可有证物能证明你所言非虚?”
“回王爷,奴婢有皇后的金步摇一支。乃是当日皇后匆促离去时不慎遗落。”
陈娘言罢,自袖中取出一支金镶玉刻凤纹金步摇。步摇上金凤双翅展开,镶雕琢精美玉片花饰。顶端四蝶纷飞,下垂珠玉串饰。十分华贵,十分精巧。非中宫所不能及矣!
“呵呵!”张后阴笑,瞪住宁原表情狠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找一个贱婢,再做这么一支步摇。宁王就想信口雌黄构陷本宫?”
“是莫须有,还是旧人旧事‘母后’心中有数。‘母后’与师洵同乡,曾有过一段情意。甚或之,若非入宫,师府现在的主母恐怕当属‘母后’无疑!”
这时与那悄然离去又悄然站回原处的侍女对视一眼后,张后放松下来。
“宁王好手段!头先倒是本宫低估了你!”她寒声冷笑,美艳的脸孔浮现暴戾骄横之色。
“只可惜你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你以为你今日还能活着走出本宫的凤鸾宫。”她说着,目色淬毒,阴狠的扫过陈娘与江太医一字一顿:“今日你们都得死!”
旋即她重新盯住宁原,口气无比狠毒:“还有外面你那些奴才统统都要死!一个也别想活!”
今儿御书房送过汤后,她新承恩泽,方受过雨露。如今皇上年纪大了,且本就阳&虚受损,每每临幸必得吃药方可为之。而每云雨一回,皇上必要睡上好几个时辰。现下知道皇上果如她所料,还在宸明殿歇着,一下午未有起身。张后再无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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