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前一天傍晚,清言站在院中替韩奕羡绞干头发。因明日要搬家,今庭毅便特意提早给他的爷沐浴更衣。而这会他正在主屋忙着帮爹爹,陈嬷嬷他们打包收拾。
一会后,清言将帕子放到一边,走到韩奕羡身前蹲下。她看了看他,执他的手,将这几日为他赶制的印章放进他手里。
这枚印章与她当日离开韩府前,应他的要求给他做的印章一模一样。
一样的材质,一样的版式——
上佳的寿山石,阳刻,小篆体。没有印纽的随意章,上面只有他的字:伯观。
韩奕羡垂着眼帘,愣愣的看住手中的印章。初时,他没有反应。片刻后,他漂亮的唇角咧开,面上显露出无比欢欣的笑容。
“卿儿,卿儿……”他的声音有了起伏,对着印章欢快的叫唤。修长的手指堪称温柔的摩挲着印章。
清言有一瞬的恍惚。这是自重逢以来,除了拧眉,她在他脸上看到的第二个表情。
她怔怔的看着韩奕羡,他一身月白简衫,墨发如瀑披散,坐在夕阳的余晖下,满脸欢喜的神气笑得象个孩子。
少顷,清言慢慢起身行去灶间给他端药,临进门的当口,她回头望去,他还是那副神气,垂首盯着印章喜笑颜开的样子。淡金色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明亮柔和,带着温煦的气息。这般看着竟似岁月静好,仿似往事无尘,看不到半分的疾苦与哀凄。
清言立在灶间好一刻没有动弹。她心中怅然而伤痛。他从前快活的时候,亦是如许模样。这也是她曾经最爱的模样。以往每见他如此,她心间总是要溢满了柔情,感到无上的欣悦。那时那刻,她惟愿他能一直这样的快活下去。
可现在,她见他如此,却只感觉到疼。
尖锐的疼楚,难言的疼楚。
时移世易,人生无常。从前的欢悦已经消散,留给他和她的只有一道再也回不去的伤口。
那伤口太深亦太沉,痂落了,却永远留着一块疤。
宁王书房。尹太医正向他的主子汇报情况。
“那依你之见,患上这种心疾的病人,最快多久可见起色?”
“回殿下,恕下官斗胆,这个实在不好预估。心疾的根源不同,患病时间的长短不一,这些都会影响病人的治疗效果。便是发病的起因相同,治疗的结果亦然因人而异。
就下官所见,清掌柜这位兄长罹患心疾,乃是人为祸害,误吃了致疯的藤血葵药粉所致。此种药粉药性霸道,只需服用个几次便能令人迷失神智。倘及时医治,或可药到病除,很快的痊愈恢复正常。
但这位病人显然贻失了诊疗的最佳时机,耽搁得委实有些个久了,故而”
“你只管告诉本王,你有多少把握治好他?”宁原皱眉,打断尹太医的话。俊美面孔神色不渝。
尹太医觑一觑他矜冷的面色,心里打突,却不敢欺瞒,硬着头皮应道:“回殿下,实不相瞒,下官,下官只有五成把握!”
他说着抬眼对上宁原凉淡的眸光,顿时一个激灵立马飞快的低头,诚惶诚恐道:“望殿下恕罪!”
宁原睨他一会,终是淡道:“务必尽力医治!”
尹太医忙着点头,正待应声,却听他又道:“最迟半年,本王要看到效果!”
尹太医心内叫苦,但这会却万不敢捻他虎须,只得呐呐应声。
宁原淡眼瞅着尹太医接道:“若有任何状况,须得立时禀报本王,不得有半刻的延误!”
他略是一顿,语声稍缓:“没事的话,就下去吧。”
尹太医唯唯应喏,带着满脑门的汗退下。
宁原靠着椅背长睫微阖。搁在桌案上的手指下意识的轻敲着桌面,皎皎如玉的俊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
虞家搬进新居的第三日,宁原携礼前来为清言庆贺乔迁之喜。与他一道同来的还有那位侯大人的公子——
久未露面,嗜美成性的侯昱,侯大公子。
第65章
阳春三月,春风和煦日光晖丽。如此天公作美的天儿,众人皆不爱屋内逗留,更情愿呆在院子里感受好日头,嗅闻些清爽气儿。于是待见过礼后,清言索性在院中招待几位客人。
庭毅同程阳两位好手联合使力,轻轻松松便将两方厚实,各重逾好几百斤的石桌拼凑在一起。众人坐下,清言亲自给宁王同侯昱斟了茶。
随后不及寒暄,几人的视线便齐齐落在了两个人身上。实在由不得他们不看……
侯昱直直的对上韩奕羡直直的目光,两人俩俩相“望”直勾勾的对视,而相“顾”无言。
事实上,从进门那一刻起,侯大公子的眼睛便须臾不曾离开过韩奕羡。他目不转睛的看住韩奕羡惊为天人!
此时此刻,这位年前因流连南风馆,惹得几位小倌争风吃醋,并因此弄出些祸端搅得尽人皆知,而被嫌丢人现眼的侯大人生生禁足好几月的侯公子,
但觉他又能爱了!
这种心动如潮小鹿乱撞的感觉,除了当初面对宁王爷,他再不曾有过。便是对清言,他亦没有过这般强烈的感受。
眼前这人眉眼如画,堪称姿容绝艳!这般的容色与宁王简直不相伯仲。两人俱是容色皎皎,亦俱称得上“再世的潘安”!“绝代双娇”!
侯昱痴痴的看,舍不得挪眼。
一个发痴,一个真痴,眸光“交织”,谁也不动。
他俩是不尴尬,无知无觉。看着的人倒是着窘得慌!
虞父虽书呆一生,却也是有些个“见识”的。眼见此番情景,他哪有不明白的。他看看宁王,对方似见怪不怪,神情安然啜着茶姿态优雅。他便也眼不见不知,低了头只顾喝茶,间或给庚生喂个糕点。
立在一旁的庭毅捏着拳紧了放,放了又紧。心中怒极!奈何有宁王在,他只能强忍着,生生抑制心头的怒火。
虞父都明白的事情,他自是更加的明了。这些年他陪着爷走南闯北,京城都不知来过多少回。什么没见过!这不长眼的富家公子对他的爷抱着甚么心思,他清楚得很!
莫怪人道京城子弟多浮&浪!以往那些个偏门的风&流&韵&事,他权当奇闻异事,听听便罢。何曾想,那等荒唐事体今日会落在爷身上。庭毅冷眼睇着侯昱,强自忍耐。
这犯蠢的纨绔,真该庆幸他的爷如今神智昏噩不省事。否则,他那对眼珠子怕是保不住了!
清言无声叹气,推推侯昱面前未动过的茶盏,冲他言道:“侯公子,喝茶。”
侯公子浑然不觉,全无反应。
宁原淡淡瞥他一眼,伸指戳了戳他的肩。半途碰到这货,非死皮赖脸的跟着来。
侯某人终于动了。他呆呆的看看宁原再看看清言,旋即望向身前的茶盏,懂了。当下连连笑道:“喝茶,喝茶!”
说话间,已是端着茶待要送进嘴里。只心不在焉,满心都在“美人”身上的侯公子,没能稳住。。
茶没进嘴,全送予石桌与一身衣衫。
清言一惊,忙问道:“可有烫着了?”
原本看得一愣的冬灵同陈嬷嬷立刻回神。一个赶紧拿帕子递给侯公子,一个忙着擦干桌子。
“不妨事,不妨事!”一眼万年的侯公子不顾狼狈,胡乱的擦拭衣服,眼睛还长在韩奕羡身上。
这下就是淡定若宁原亦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撇开眼,微微折了眉。
倘这货知晓他看的乃是永州声名赫赫的韩家主,曾被人称玉面公子玉修罗的韩家二爷,不知该作何感想?
因为这位侯公子三天两头的闹出不甚合宜的“绯闻”,是以也就隔三差五的被拿这个独生子无可奈何的侯大人禁足。
亦因此使得他在从前错过好几回,原可以见到韩奕羡的机会。换句话说,对传闻中韩二爷的无匹风姿,常念叨着心向往之的侯昱,并不识得韩二爷本尊。还属于将其人的名和脸对不上号的状态。
虞父摇摇头,不忍再见侯公子出丑,起身与宁王行礼告退,牵着庚生去念书。
庭毅瞪一眼侯昱,再看看他的爷,心中也是叹气。唉,怪只怪他的爷委实生得太俊!太过好看了些!不单大姑娘小娘子的追着跑;现下看来,就是男人亦然抵不住爷的好相貌。
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韩奕羡,开始拧眉,他左右晃动着头,显得焦躁。
清言知,他是不耐烦了。他等着他的蜜饯。
因这会招待宁王他们,故而耽搁了些喂他吃药的时间。而对韩奕羡向来倍加用心的庭毅见状,自然也晓得。这是他的爷等得不耐烦了!他马上灵醒的疾步行去灶间端过药来。
直到清言给韩奕羡喂药,为美色击昏了头的侯公子,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位美人不太对劲……
得悉美人竟不幸患有心疾。侯公子的心都要碎了!何曾想,这原来还是一位病美人!他无比怜惜的看住韩奕羡,深感老天实在不公!
只看着看着,又想,有如此美色,没有脑子又何妨?美人如玉,端这么瞧着已是无上的赏心乐事!
庭毅的拳头,紧了放,放了又紧。
宁原静静的看着清言给韩奕羡喂药。看着她柔和的面色,耐心的表情。看着韩奕羡拧眉,却又乖顺的喝一口药,再吃一口她喂的蜜饯。
少顷,他抿了抿嘴,微眯了眸,开始认真的端详韩奕羡。其实,自进门后,他也看过其好几回。只见其始终木楞着脸,兼且有侯昱这个不要面皮的一直盯着人看,他为了避嫌亦便作罢。
说来,宁原对人的相貌一向有些个挑剔,无论男女,他俱不大待见貌陋者。他是锦绣堆里出来的人,见惯了好皮相。难免眼光苛刻。
然这韩二,确乎生得好!而他亦早知其生得好!
白净皮子,乌发浓密。修眉凤眸唇若涂朱,额头光洁高阔而鼻梁挺直。着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他再看看清言,未几,垂下眼睫默声喝茶。
程阳瞧着主子,暗里叹息。
韩奕羡喝完了药,如愿吃上了蜜饯。这会子完全平静下来。他摊开手掌,摩挲着印章神色静宁而欢悦。
“卿儿,卿儿,卿儿……”很快,他弯起了唇十分快活的叫唤。
侯昱不明所以,他只是迷醉于美人陡然间星眸熠熠,神采焕发得仿似能发光一般,粲亮迷人的笑容里不能自拔。
宁原面色微变。他循声再次看向韩奕羡,看见他手里抚摸着的印章。他的眸光在那印章上顿了顿,随即他眸色一凝,尔后淡着脸孔低头继续默声喝茶。
程阳担忧的看了看主子,一侧头对上庭毅的目光。俩人面面相觑,皆是不大自在。
庭毅的感觉不太好。
宁王爷看他家夫人和爷的眼神,他都看在眼里。说不上来,但他肯定,宁王爷不太对劲。
宁原啜着茶,但觉心中有股郁气直堵在心口,令他不甚舒服!他定了定,却觉愈发的气躁难抑。他鲜有这般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忍了会,他皱了皱眉放下茶盏“霍”的起身,也不看正侧身同陈嬷嬷冬灵商量着午膳菜式的清言,淡声说道:“今日还有事在身,就不多叨扰了,这就走了!”
清言一愣,望向宁原。见他神情淡淡,脸色不太好看。她心中疑惑,却亦未有出声挽留。只与他行礼道别。她是晓得的,他这一段时间确是非常的繁忙。
宁原走了几步,心头益发不得劲!他回身一看侯昱还坐得稳稳当当,一脸痴相的直盯着韩二,显然没打算走!
他吁了口气,锁着眉大步走向侯昱,拽起就走。
“这是干嘛呢宁王爷!欸欸欸,奕知,奕知你放手!诶,我说,你放手啊!别拉住我,我要在这用膳呢……”
侯昱哇哇大叫,偏是动弹不得,被宁原拖着不断挣动。
“堵了他的嘴!”宁原不耐,朝跟在身后的程阳吩咐道。
程阳叹气,谨遵指令,拿帕子堵住了侯公子聒噪的叫喊。
侯昱气死了!
奈何双手被缚,无能反抗。这会他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打不过宁王!
眼见要被拖出院子,他哀怨的回头望向眼里只有手中印章,并没在看他的美人,猛力眨动着眼睫,隔空释放出他心间最深处的呐喊:
“美人!我还会回来的!”
院子里的人,怔愣的看着宁王这突来的一番动静,莫名所以很是讶然。
庭毅盯着宁王的背影,心内感觉着实不对头。
走出院门,宁原将扭麻花似心有不甘的侯昱丢给程阳。旋即,他登上守候在外的马车。
冷冷的坐在车厢里,宁原面沉如水。
“程阳”待车夫正欲赶车之际,他出声唤道。
“主子!”
“叫清言出来一趟,我有话要问她!”
“是!”
程阳领命而去。宁原稍是松缓了下面色,行下马车立在院门边等候。
片刻后,清言跟着程阳走了出来。
“王爷。”清言轻唤道。望着他,等待他说事。
而程阳出来后,便乖觉的退到一边,安静的等候。
宁原看住清言眼眸深深,好一刻没有吱声。
第66章
“王爷!”等了等,总不见他发话。清言终是忍不住再度出声唤道。
她被他这奇怪的态度,莫测不明的眼神弄得莫名又着慌。
“王爷可是遇到了甚么烦心事儿?”想到他刚才堪称反常的举动,清言不无小心的问道。
宁原凝着她,将她显然疑惑,又颇有些不安的神色看在眼里。他眸色一缓,轻声问道:“你有过打算吗?他治好了,你当如何?”
清言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治好了?
她不自觉微蹙了蹙眉,她不是没有过这个担忧。真要治好了,他那个人,怕不是又得费上一番周旋。可是叫她不给他治,她确实也做不到。
“希望到那时,他能同意放手!”好一会后,她方低声应道。
她总不能再假死一次。而现下,韩府遭逢大劫,有今上那道圣旨,日后他便是清醒,恢复正常亦再不能是韩府的家主——昔日的韩家二爷。
如此,自然也不能与他和离。因他但凡暴露了身份,便无异自绝生途,自寻了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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