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思卿指了指地上摊着的男子,对林氏问:“昭容可认识此人?”
林氏不假思索猛地摇头,“不认识。”
“这就奇了。”颜思卿露出惊讶之色,“这人是陛下初次接见使团当天宴会上的刺客,众人都瞧见了,我记得你也在场,怎么会不认识?”
“见过,并非认识。”林氏咬着牙说。
颜思卿见逗弄不成,于是严肃了几分,正色说道:“你不认识他,可他认识你啊。五月初三,西北各个部落刚刚递上入京觐见朝贡的折子,五月初五你的侍女点翠就联系了此人,还给了他一百两黄金,命他混进宴会表演的戏班子中。这些,可都是他亲口招认的。”
林氏听到这里表情还算冷静,甚至抬起头直视颜思卿,辩驳道:“娘娘这话便不对了,五月初五点翠分明在宫里当差,这合欢宫上下都是知道的,怎么可能去见过什么刺客?”
“当真?她五月初五一整天都在合欢宫吗?”
林氏一咬牙道:“是。”
这回还没等颜思卿接着说话,孙婕妤先开口了。
“姐姐这话不对啊,我怎么记得五月初有一天傍晚见过点翠,她拿着一包不知道什么东西,手里还攥着管事姑姑批的假条,匆匆忙忙出宫去了?”
林氏怎么也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一个孙玲珑,气急瞪了她一眼,怒道:“你少在皇后娘娘面前搬弄是非,点翠出宫那日分明是五月初七,她母亲得了重病,她这才匆忙告假出宫去探亲!”
第74章 二更
“你确定她是五月初七出的宫?”
“千真万确。”
颜思卿忽 然笑了, 林氏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江郁从袖子里翻出一纸供状,递到她眼前。
松手时还不忘提醒一句:“这是抄录的一份儿, 娘娘便是撕了也无碍, 犯人签字画押的原件在宣御司存着呢。”
这一番话, 实在欺辱太甚,林氏的脸颊顿时红了, 也不是是臊的还是气的。
她心里不安, 低头快速阅览供状,脸色渐渐地越来越难看了。
“你诈我?”看完全文, 她恨恨地攥紧了手指,那一纸供状的边角顿时多了许多褶痕。
“本宫只不过是口误说错了日期,是你自己招认的。”颜思卿无辜地说。
林氏默了。
宫中行刺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她便是死也不可能认下。
“点翠是五月初七告假出宫没错, 可她确实是去探望母亲了,从未见过什么刺客,娘娘怎能轻易相信他的栽赃诬陷!”
颜思卿道:“供状上写的明明白白,不止日期吻合, 刺客家中搜出的金条是用青色贡缎布包装着, 宣御司仔仔细细比对过贡缎的纹样,又查过宫中的档案,那布包就是你合欢宫里流出去的。”
“宣御司的手段众人都知道, 你若还不承认, 本宫就只能让江郁带走点翠, 再好生拷问了。”
林氏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颜思卿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心里暗自冷笑一声。安排这样漏洞百出的行刺, 她是真奔着寻死去的。这点手段还想栽赃颜家,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恐怕林氏一族都要为她犯的蠢事陪葬。
江郁见多了大场面,这会儿还能给绝望的林氏再补一刀。
“昭容娘娘一出手便是百两黄金,这还只是定金。也不知中书令一年俸禄几何,竟能为林氏与娘娘如此殷实的家底……”
颜思卿非常配合地说:“确实可疑,是该请陛下彻查一番。”
林氏不堪重负,终于哭着认了罪。被江郁带走时还大声喊着此事是她一人所为,求陛下饶恕她的家人。
满座妃嫔沉默良久,直到那哭喊声彻底消失才松一口气。
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只能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吧。
…
宫内宫外尘埃落定,还剩一个人让顾平川十分为难。
他的生母,宸妃赵氏。
按道理来说,皇帝的生母,理应尊封为太后。可是当初先帝盛怒之下将赵氏废入冷宫,顾平川一出生就被记到颜年的名下,当年知情的人都已经被灭了口,他贸然向群臣提起,且不说群臣信不信,就算信了,也不能更改先帝的旨意重新迎回赵氏。
更何况去年中秋一场大火,顾平川趁机送赵氏出宫避祸,在众人眼中先帝废妃赵氏死于火场,已经是长眠之人了,难道还要来一出死人复生?
颜思卿看得出他最近很愁闷,自己帮不 上什么忙,只能让小厨房多做些清凉降火的糖水,再亲自给他送去。
顾平川见她提着食盒过来,便拉住了她的手,撒娇似的低声说道:“你陪我一会儿。”
“好,陪你。”颜思卿放下食盒就坐在了他旁边,两人挤一把龙椅,仍有空余。“还在为你母亲的事情犯愁?”
顾平川道:“是啊,昨日为此事又和尤晋中吵了一架,他为了不忤逆先帝迎回我母亲,竟然重提颜年一事,说什么担忧赵氏一朝荣升太后妄自尊大,朝中恐再生动荡。若是照这么说,我朝就不该有太后的封号,皇帝驾崩后妃就该全都陪葬,如此就能天下太平了!”
颜思卿听得后颈一凉,“那你可得多活几年啊。”
顾平川一怔,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哑然失笑:“玩笑而已,人殉制度乃是前人残暴的陋习,八百年前便被废除了,我朝绝不可能复辟旧制。”
“我知道,这不是陪你开玩笑嘛。”颜思卿小声嘟囔。“尤晋中如此反对,你怎么想?若是真要迎回你母亲,只怕满朝官员没有几个会答应,你与他们对抗,又会是一场恶战。”
真要说感情,顾平川从小养在颜年膝下,连赵氏的面都没见过,根本没有什么母子感情。
可他毕竟是赵氏所生,有生育之恩在,如今他大权在握,若是任由生母流落在外不管不问,他这心里总有几分愧疚。
再者颜年勾结孟余林一事已是人尽皆知,若他不迎回真正的生母公之于众,只怕百年之后的后人要猜疑他的血统,民间野史里又要多一篇荒谬故事。
他深思良久才道:“若是各退一步,不封太后,只是更正我与她的母子关系,以孝道说理,朝臣或许会同意。”
颜思卿若有所思地说:“你也不用这么快就让步,多闹几天再退一步,否则他们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
“正是这个道理。”顾平川说着揉了揉眉心。
…
君臣之间又僵持了几天,顾平川掌握着分寸,适时地主动退让了一步。
满朝官员都是读过圣贤书的,自然知道孝之一字的分量,皇帝此番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他们若是还继续步步紧逼,恐怕要成为阻止皇帝尽孝道的恶人。
尤晋中身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最先松了口。如此一来,朝臣陆续附和,为赵氏正名一事便算成了。
皇家宗谱重新改写,史官记载亦要更正,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母子相认的进程这才刚刚过半,接下来仍有一大难题尚未解决。
赵氏突然‘复活’,如今没名没分的,要如何接回宫中?
她既是皇帝生母,一向守礼的官员就不能让她流落民间,万一人家在宫外过得太自在改嫁了怎么办,那先帝头上的颜色岂不是更加鲜亮?
思来想去,还是尤晋中主动提议,他想去见见 赵氏。顾平川犹豫了一下,最终同意了。
待到休沐日,皇帝与皇后出宫前往护国寺,内阁首辅尤晋中随行。名为祈福,实则是去见赵氏。
这一路上颜思卿都显得有些紧张,毕竟是见婆婆,亲生的婆婆。当初她见颜年时也会紧张,但那毕竟是颜家自家人,旁人又都说太后最疼爱她这个侄女,再紧张也不过是害怕穿越身份露馅而已。
如今见赵氏则是多了几分忐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她毕竟顶着颜氏的出身,而颜年陷害赵氏失宠,二人更是有夺子之仇,如果赵氏因为颜年而对她心有芥蒂,甚至厌恶、仇恨,她又该怎么办?
正想着,颜思卿忽觉掌心一热,低头一看,顾平川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她的手。
“别害怕,有我在。”顾平川温声道。
这话像是有魔法一般,颜思卿竟然真的渐渐安下心来。
她微微往顾平川身上靠了靠,侧着脑袋倚在他肩膀上,柔声问:“如果你母亲不喜欢我怎么办?”
“你们又不住在一起,她纵使不喜欢也管不着你。”顾平川坦然说道,说罢又勾起一丝笑意:“再说你这么可爱,她见了一定喜欢。”
颜思卿面上一热,心里甜滋滋的。
“车上有点颠,我眯一会儿。”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马车在护国寺外停稳。顾平川先下了马车,然后回头扶颜思卿下来,这样寻常的举动,旁人看来却忍不住露出诡异的姨母笑。
传闻不假,陛下对皇后娘娘果然情深。
尤晋中刚从后一辆马车下来,一抬头就看到帝后二人亲密的动作,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顾平川这才松开手,转身看向身后。
“进去吧。”
三人走上台阶,跨过门槛进了护国寺。颜思卿进门后回头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平川也跟着回头看去,却是什么也没发现。“怎么了?”
颜思卿小声嘀咕:“我就是奇怪,这门槛不高,台阶也不陡,当年颜思虞怎么会在这儿摔断了腿……”
闻言顾平川眼中多出几分诡异的笑,颜思卿发觉他神情有异,拽着他胳膊追问:“你笑什么?”
顾平川道:“我说我动了手脚,你信吗?”
颜思卿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你说的话我是相信的,可我不明白,你好端端的谋害未婚妻做什么?”
那时候颜年虽然把持朝政,但顾平川毕竟还是孩子,凡事听从母后安排也算情有可原。他又不是性子暴戾之人,怎么会因为不满婚事就对未婚妻下毒手呢?颜思卿百思不得其解。
顾平川收敛了笑意,目光缓缓挪向远处,却没打算解释。
“有机会再告诉你。”
“故弄玄虚。”颜思卿喃喃。
不远处慧明大师带着几个小和尚在院里迎接,上前来呢 喃一声阿弥陀佛。
“她来了?”顾平川问。
赵氏并非一直藏身于护国寺中,她原先被送到了城外一个村庄里,有宣御司的人扮成农民陪着伺候她,是最近朝中为了她名分多次争执,顾平川才让人把她接回京城,暂时安置在护国寺中。
“已经在禅房等候陛下多时。”慧明大师低眉垂目,沉声说道。
顾平川点了点头,倒是不急着去见她,“先上柱香吧。”
拜完佛敬过香,二人来到后院禅房。赵氏所在的房间门敞开着,有一名穿着常服的小太监给她端茶,而她坐着轮椅望着院外,神色格外平静。
顾平川握紧了颜思卿的手,到了门外却迟疑了。
“陛下若是不知如何开口,不如让老臣先与她单独说几句话。”尤晋中低着头说道。
“去吧。”顾平川应允了。
眼看着尤晋中走进房内,小太监退了出来,虚掩上房门。颜思卿有些疑惑地问:“就放任他单独与你母亲说话?”
顾平川神色中有些无奈,“不必听我也知道他会说什么。”
“什么?”
“无非是劝她以大局为重,体谅我、体谅社稷,主动出家修行为我朝祈福。”
颜思卿一怔,这才明白顾平川在马车上说她们不住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可是你母亲已经在冷宫苦了那么多年,又是双腿残疾,没有下人照顾根本无法生活,你们好不容易母子相认,怎能再逼迫她出家?”她替赵氏不平,语气急躁了些。
顾平川摇了摇头说:“我不会逼她。”
“那尤晋中呢?”
“她也不会受尤晋中的胁迫。”
赵氏若是软弱的性子,就不可能在冷宫坚持这么多年。她不仅能在冷宫活下来,甚至还维持着年轻时的容颜,可见她心气不凡。
顾平川虽然对生母不太亲近,却能感受到她性子中的刚强。
第75章 三更
尤晋中在禅房里待了没多久就出来了, 脸色有些凝重。看到他这副表情,顾平川已经能猜到他再里面劝说赵氏时后者的反应。
“如何?”他明知故问。
尤晋中摇了摇头,叹道:“臣劝不动, 陛下请吧。”
顾平川与颜思卿相视一眼, 两人推门进了房内。
赵氏望着眼前人, 这身姿挺拔面目英气的男子是她亲生的儿子,她却一次都没见过。相视良久, 双方都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顾平川:“母亲。”
他这一声母亲喊的十分复杂, 有几分期盼、几分温情、几分无奈,有隐隐有几分愧疚。
如果他能说动朝中百官, 方才他该唤母后才是。
先皇独宠赵氏多年,就是败给朝臣的反抗没能封她为皇后。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成了皇帝, 仍然没能给母亲应有的位分。
赵氏看着他复杂的神情, 却忽 然欣慰一笑:“还好,你长得不像他。”
顾平川微怔,很快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先帝。
“若你长得太像他,我或许会厌恶你。”赵氏道。
“母亲仍然怨恨先帝?”顾平川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又问了一句废话, 心底有些懊恼。
“恨, 当然恨。”赵氏说着,语气中却没有多少冷意,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神情。“所以你不必心有愧疚, 即便你能说动朝臣封我为太后, 我也会嫌弃他的后位太脏。他负了我, 我可不想死后还要与他同眠。”
三言两语间,顾平川心里的结突然被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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