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确实是钟秀美,直接害死万鹏的凶手之一。
外面钟太太已经闹起来,但因为正是白天,钟老爷在铺子里忙活,并不在家。无所依仗的她既想将入侵者撵走,又怕外人看了热闹,又是压抑,又是崩溃,近乎疯狂。
“你们,你们怎么能随随便便闯到别人家里来?”她拼命跳着脚要去抓阿德的脸,但都被躲过去了。
在这样的背景音下,钟秀美终于有了反应:她死死揪住被子,不住往墙角躲,神经质的重复道:“我没怀孕,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
度蓝桦的视线凝固在她抓着被子的手指,确切的说是指尖上:红色的指甲稍稍褪色,右手食指上却包着纱布。
明明刚进来,但却她觉得对钟秀美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用力抓过她的右臂,一字一顿,“你只关心自己的清白,就不问问救你的人是生是死?”
根据贾桂的证词,度蓝桦差不多可以推测出案发当日的经过:
钟秀美约贾桂去当初两人初次见面的葫芦湾摊牌,扬言对方不娶自己就要去书院告发,贾桂协商不成后恼羞成怒,将她拖入水中意欲淹死,结果刚好被准备抄近路回家的万鹏撞见。
贾桂落荒而逃,万鹏来不及追赶,慌忙丢下一直珍爱的货柜跳水救人。
但专业救生员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人的求生欲是很可怕的东西,它会使人在感到危险时完全丧失理智,疯狂抓取一切能碰到的东西,包括前来救援的人。
或许万鹏本不必死的,但濒临淹死的钟秀美完全被恐惧淹没,她根本听不见万鹏安抚的话,拼命想要抓住对方的胳膊,结果留下一片片狰狞的伤口,甚至将一枚指甲掀翻。
因为钟秀美的不配合,万鹏被提前消耗了大量体力,他忍住疼痛,竭尽全力将钟秀美推到岸边,但自己却因为力竭没能上岸。
他以生命为代价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而被救之人却头也不回地逃回家去……
“我说的有错吗?”度蓝桦钳住钟秀美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
钟秀美突然尖叫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她推开,疯狂大叫起来,“不关我的事!我又没有让他来救我!他活该,不关我的事!”
度蓝桦几乎被气炸肺,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少装疯卖傻!如果我不是衙门的人,真想给你几巴掌!”
事发至今多少天了?哪怕你没有能力反过来救人,也该在自己脱离危险后喊人回去看看。
万鹏就算是死,也不该那样默默无闻的死!
家人还在欢天喜地地期盼团圆,可他却那么孤独的泡在冷水中,日日夜夜,只有秋虫和飞鸟为伴……
那边正跟钟太太“搏斗”的阿德听了,忽然转过脸来,“夫人,严格说起来,您确实不算衙门的人啊。”
醍醐灌顶!
度蓝桦一怔,是啊,她早就不是什么必须谨言慎行的警察了!
我现在就只是普通的官太太,义愤填膺的普通市民度某某啊!跟衙门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她抬手就是一巴掌!
钟秀美整个人都差点被打飞,钟太太一愣,然后迸发出杀鸡一样凄厉的呼号。
“秀美,我可怜的女儿啊!”
“闭嘴!”度蓝桦刷的转身,忍无可忍地指着她喝道,“再号丧老娘连你一起打!”
大禄朝官员的权力很大的,就拿审案来说,主审官只要觉得有必要,就能对嫌疑人用刑三次!告御状都没用,因为律法条文就这么规定的!
眼下证据确凿,别说度蓝桦只是甩巴掌,拖回衙门直接上夹棍都没有问题。
钟秀美母女俩从未见过如此彪悍的女子,顿时都被镇住了。
度蓝桦余怒未消,居高临下地骂道:“第一,打你不辨是非还死不认账;第二,打你识人不清,明知贾桂非良人还要往火坑里跳;第三,打你狼心狗肺,不知感恩,事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不孝不仁不义,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说我打得好!”
钟秀美直接就被骂傻了,维持着半趴的姿势呜呜咽咽的哭,一句话都说不出。倒是钟太太回过神来,磕头不止道:“姑娘,你也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秀美还这么小,未婚先孕的事情若传了出去,她还怎么嫁人啊?”
“她落水又受了惊吓,回来就小产了,这些日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消瘦成这般模样,命都没了半条啊!她其实心里是愧疚的……”
度蓝桦的第二巴掌终究没省下,她算明白何谓有其母必有其女了。
“她嫁不出去你心疼,人家的儿子、父亲和丈夫死了就不心疼?”
“她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别人逼的吗?但凡你们有一丁点儿良心,也不该对救命恩人不闻不问。”
就为了狗屁名声,你们就把事情隐瞒到今天。
那竹制货柜严密非常,遇水漂浮,如果钟秀美能踢它下去,对万鹏而言便不亚于救命稻草……
钟太太捂着脸爬起来,自以为听出了潜台词,忙道:“是我们的错,他救了秀美,我们一定补偿,五百两,五百两够不够?姑娘你别走,这事儿真的不能传出去啊,一千两!一千两足够一大家子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度蓝桦用力把她的手从自己腰上扒下来,“滚!”
钟秀美现在的精神和身体状况确实不太好,所以度蓝桦很体贴地让跟来的两名衙役拆下钟家的门板,直接把人抬到衙门。
在公堂上,钟秀美母女见到了死者万鹏的妻子春香。
钟秀美在她看过来的瞬间浑身僵直,嘴巴开合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昏厥过去。倒是钟太太,膝行向前,试图抱住春香的大腿求情。
但度蓝桦对她这手早有准备,钟太太刚一开始爬,两名衙役就动了,她一抬头,发现两根交叉的水火棍横在自己和春香之间。
直到这个时候,从未出现过的钟老爷才姗姗来迟,钟太太仰头哭喊起来,“老爷!秀美还小,这事儿不能传扬出去啊!”
钟老爷四十岁上下年纪,略胖的身材和圆脸使他看上去很和气。
他没有管妻女,先老老实实向肖明成叩头,又对春香一揖到地,满面愧疚地开口道:“是我忙于生意,没有管教好家人。事已至此,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唯愿供养恩人全家到老,略尽一点绵薄之力,也算赎了身上罪孽,还望夫人能够原谅。”
春香只是个农妇,可此时此刻,她却展现出一种令人震惊的坚强和清醒。
她后退一步,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脊背道:“没成亲之前我就知道他是这样的好人,平时见到谁有难处,总忍不住帮一把,我不后悔。”
她的眼眶里渐渐蓄满泪水,声音颤抖,“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
也许是她的心肠太过冷硬,但她没了丈夫,她的孩子没了爹,这个家的顶梁柱断了,然而前不久罪魁祸首还在狡辩,她真的没办法装作很大度的说“没关系”。
钟老爷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他从十几岁上就出来跑买卖了,如今小有基业,自认手段圆滑无往不利,可今天竟没人买账?
春香转身跪下,含泪对肖明成道:“民妇不要银子,只求一个公道!”
度蓝桦穿越前见过太多像春香这样的受害者家属,其实她很不理解为什么很多时候想要法律公正,就必须放弃经济赔偿?
下一刻,她就跟肖明成异口同声道:“为什么不要银子?”
两人同一时间看向对方,度蓝桦心头一阵轻松,示意他继续。
肖明成收回视线,“你公婆年事已高,膝下又有三个儿女要养活,万鹏是家中顶梁,遭此厄运,便直接没了进项,以后如何过活?”
他的话直戳事实,令春香的嘴唇剧烈颤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钟老爷见状忙出声道:“草民愿一力供养!”
春香才要说话,却被肖明成再次截住话头,“并非供养。”
他的语气中透出不快,再开口时就有了度蓝桦记忆中熟悉的尖锐味道:“若非因为你的女儿,万鹏就不会死,所以他家的损失,你合该赔偿。”
同样都是拿钱,可经肖明成这么一说,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前者传出去是钟老爷深明大义,或许还能赚个美名;可现在?不过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钟老爷看着这位年轻的父母官,一股凉意涌上心头:他的小心思被看破了。
其实真要说起来,钟秀美固然可恶,但确实没有触犯法律,如果能顺利取得万鹏家人的谅解,再跟县太爷套套近乎,完全可以抹掉钟家在这起案子里的痕迹。
只需要一笔银子,不仅可以保全钟家的名声,又能顺理成章跟县太爷搭上线,或许生意还能再进一步。
整件事会像被丢入石子的湖面一样,待到最后一点涟漪过去……万事太平。
可惜,这位新来的父母官不吃这一套。
第13章 逝者已矣,生者自省
大禄朝没有专业冰柜,仅凭地窖里的硝石并不能很好地保存尸体,春香需要尽快将丈夫运回去办丧事,肖明成便定了三日后宣判。
三日后,九月初四,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平山县衙公堂大门敞开,外面挤满了闻讯赶来的百姓,都趁升堂之前窃窃私语,交换着各自的看法。
“听说杀人的还是位秀才公呢!”一个汉子低声道。
话音刚落,站在他身边的几人便反驳道:“别胡说,分明是自己淹死的。”
那汉子不服气,“他要不杀自己的相好,人家还用得着为救人淹死?不还是他杀的么!”
众人一愣,话糙理不糙,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丈唏嘘道:“前儿我家小子还同我说哩,按照咱们大禄律法,只要动了杀心、伤了人,哪怕没死都要判绞刑呢。不过那可是位秀才公啊,能跟咱们老百姓一样吗?”
对寻常百姓而言,秀才公那就是天上文曲下凡,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摇身一变成了举人老爷、进士公,岂是他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可比的?
“唉,难说,难说啊。”
“县太爷不也是从秀才公考上去的?人家才是一路人呢……”
众人忽然没了方才看热闹的兴致,有些茫然地望向大堂之上明镜高悬匾额下头的空座。
前头一个糊涂官整日和稀泥就够受得了,如今好容易来了位新老爷,若他加倍袒护那些读书人,万一日后打杀起来,他们这些百姓的日子还有法儿过吗?
显然秀才公涉嫌杀人一事已经在县城中掀起轩然大波,若不公正处置,不管对读书人还是朝廷律法的威严都是不小的损害。
幸运的是,肖明成本就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平生最痛恨害群之马,意欲用贾桂树个典型,好好整治下本县读书人浮躁的习气,因此早已连夜四百里加急向知府大人去信,顺利将贾桂重新打回白身。
“……犯人贾桂,判处绞刑……来啊,将他押入大牢,秋后行刑!”
贾桂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公堂内外俱是哗然,那些闻风而来,原本还心怀侥幸的书生们顿时透心凉。
才刚说话的那老丈双唇不住颤抖,只觉浑身热血都涌上头颅,叫他不自觉想起一句不知从哪儿听的话来,“君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人英明!”
“大人英明啊!”
度蓝桦看着门外割稻穗一样哗啦啦跪倒一片的百姓,忽然就觉得连日来吃得苦也不算什么了。
老百姓的要求真的很简单。
稍后,根据春香和万鹏的爹娘交代、邻居作证,万鹏生前十分能吃苦,每年差不多能赚三十几两银子。而如今大禄朝百姓只要没有什么大病,活到五十来岁不成问题。万鹏今年三十一岁,身强体健,就照他能干到五十岁,算还有十九年,每年三十五两,钟老爷共需赔偿万鹏的家眷六百六十五两银子。
另外,万家的丧葬和善后共花费白银四两七钱,万母因过分悲痛病倒,看病抓药耗费五两三钱,都由钟家承担。
两边对此都没有异议,钟老爷选择一次交割清楚。
世上无人不爱银子,但这次银钱交接,却没有半点欢乐的气氛。
形销骨立的钟秀美看着对面满头白发的万家父母、红肿双眼的春香,以及抱着她的胳膊,满声稚气的问“爹爹怎么还不家来?”的小孩子,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有一个陌生人,因为自己失去了性命!
过去的十几年中,她没尝过人间疾苦,更没设想过如果有朝一日父亲突然去世,原本美满的家庭分崩离析是个什么滋味儿……不过短短几日的经历,就轻而易举地颠覆了她之前的全部人生。
钟秀美脑海中乱作一团,突然觉得有人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胳膊,一低头,正对上一张稚嫩的小脸。
是万鹏的小女儿,才不过五六岁模样,还不明白何为生,何为死。
她眨了眨眼睛,伸出小手摸了摸钟秀美的脸,“姐姐,你怎么哭啦?”
指尖碰触的地方被火灼伤一样痛,陌生的情绪在钟秀美的胸腔内疯狂膨胀,又酸又痛,憋得她几乎疯狂。
那日从葫芦湾逃回来之后,她就病得下不了床,吃了许多名贵药材都不管用,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小产和风寒,可直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是心病。
愤怒,后悔,内疚,惊恐,逃避……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无论结果如何,或许自己早就该坦然面对。
钟秀美突然一把搂住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起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谢谢你,真的对不起……”
话说出口后,她知道自己从今往后的名声都坏了,但却觉得好轻松。
本以为案子到这里就结束了,谁知肖明成又当场宣布了对万鹏本人的嘉奖和家人的优待。
义字匾额,后代免费读书,甚至免税两年?!
这一次,人堆儿里才算是真的炸了锅,万鹏的家人更是声泪俱下,当场叩头谢恩。
当初万鹏奋不顾身并非有所图谋,但这并不代表世人可以无视他的勇敢,遗忘他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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