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人祸到处都是饥荒饿殍,这一般的人家跑出来,先舍的指定就是丫头。
也不是说真就没有了,这么瘦的丫头也有,可识字识数的还真就没有。
老太太暗暗思量,这眼见平稳了,长成的丫头指定就贵重起来了。待明儿子子孙孙们回来,热炕头总得有个吧?可给谁好呢?这个妮子……恩,还是给臭头吧。
可怜她的臭头,他叔叔哥哥们好歹都一家都剩了俩个,都有个伴儿。
就这娃爹娘兄弟都死了,他一个人冷锅冷灶连个家都没有。
想到这儿,老太太便抬眼露出更大的挑剔,更不屑的对王氏嫌弃着说:“识字儿又如何?不能吃不能喝的。”
王氏什么人,半辈子跟庄户娘子庄头打交道的人,听老太太这样诋毁,她的心便安稳了。
她笑着对老太太说:“那~那您要这样说,便算了……哎!也是我老家太远,两三千里地儿,我怕这孩子路上熬不住……我也舍不得她呢。罢了,罢了!嫁的远了,从今往后她婆家有个事儿,我这娘家也不能照顾到了……”
她边说边拉着七茜儿往回走,七茜儿也任她拖。
两人走没有几步,便听到身后那老太太大声道:“哎!哎!且等等……你~你这丫头到底换多少啊?”
王氏住步回身,她伸出巴掌好不要脸的说:“老太太,我这丫头,要~要一百斤细粮,二十贯钱儿呢……咱,咱可是识字儿,会读书的丫头。”
伤兵营内,成先生正带着两个药童忙乱,他脚都恨不得替手的功夫,帐外就跑来少了胳膊的孟万全。
那孟万全小跑着进帐,眼睛兜了一圈儿便寻到成先生,人过来,也不管他是不是忙,这家伙拉他就走。
成先生有些厌烦,走几步就甩开他胳膊斥到:“你这混子,好好的不陪那老太太在外面放那几只羊祖宗,你回来拉我作甚?赶紧去,赶紧去!莫让旁人抢了那老太,回头看你怎么跟陈校尉交代。”
孟万全一张粗面笑的十分猥琐,他嘿嘿几声之后才对成先生道:“好叫先生知道,那老太太给大胜买了个媳妇儿,叫您出去给立个文书呢!”
成先生闻言当下眼神便不一样了,他大力甩脱孟万全呵斥到:“那老太太不懂事,你也是个糊涂的?昨儿上面就明令这段时日,凡举官吏暂且不得买卖人口,你这个当口做这样的事儿,这不是毁人家陈校尉前程么?”
孟万全闻言一噎,用单胳膊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道:“我的错,我的错!看我这张嘴,不是买人呢!我自是知道这段时日不得买人呢!成先生,是老太太给陈校尉聘妇呢,这请您出去啊,是做个见证写个婚书儿的。”
成先生将信将疑:“真?”
孟万全连连点头:“真!真!万不能骗您,那边都谈好价~哦!聘礼了,您就赶紧跟我去吧,烦您硬朗的麻纸墨盒子也拿着,一会子要用呢。”
成先生又被他拉着往外走,还边走边打听:“那老太太拿了多钱儿聘妇?”
孟万全答:“五十斤粗粮,十贯钱儿。”
成先生闻言大惊:“多少?!”
而今伤营病重的一日才多少份额,每人就几两粗粮熬命,五十斤粗粮?那是出去就能在庆丰城换五个利落的,样儿还不错的灶上娘子的价码。
那老太太出门从不落空,狗屎都要拾两坨回家入库,她竟舍得花这样的大价格?
“就是这个数儿!十贯钱儿!五十斤粗粮。”
“莫不是上当了吧?”
“没有!怎么会~那老太太精化的猴儿般,那小娘子吧~说是认字儿呢。”
成先生这下子便明白了,这就说的过去了。
整个伤兵营,上下小千人,加上随营家眷那四五百,识文断字的也就两三,还都是男人。
知道那小娘子是个识字儿的,成先生便莫名矜持起来,他边走边语气肯定的说:“若,若是识文断字,那老太太倒是讨了大便宜了。”
孟万全也觉着是这样,还羡慕到:“可不是!”
天灾人祸逢了乱世,人跟牲口没啥区别,有时牲口也不如。
买一头青牛还得牙人,牙行,衙门过三道手续呢,可如今买卖人口就是一手交钱一手给人了事儿。
哦,现下银子铜子儿都不灵光了,就看粮,谁手里有粮,那就是一等的家户,一等的本事人。
那老太太就是个有粮的。
这两人快步走到伤病营外大柳树下,现下,那边里外三层围着的是闻讯而来的家眷。
成先生是个急大夫,也没啥心眼儿,他人到了,王氏便将七茜儿的嫡兄霍云瑞喊过来与他叙话。
霍云瑞是正经考过童生,见过燕京世面的少爷,他从前哪里看得起成先生这样的人,虽大家称呼他为先生,可是军中管着伤号的医者,按照老规矩是匠,医匠便做下等人。
现在为了五十斤吃食,他又不得不陪着笑脸,软着脊梁与之攀谈。
成先生得到了想要的尊重,自是欣然应允,做了媒人,还写了一式两份的婚书,看着三方按了手印儿,这事儿就算是办完了。
那王氏是个机灵的,她又叫霍云瑞去独轮车那边又取了一方蜡纸封的上等墨条儿给成先生谢煤。
这下,成先生对这家人就越发有了好感,看着那毛稀的小丫头也顺眼了。
毛稀没事儿啊,跟着这老太太总是饿不到的,养几日就会有了人样儿了。
待事情妥当,他还挺好心的对陈家老太太陈吴氏说:“老太太,您这孙媳可是娶到家了。”
了了心里的一桩心愿,陈吴氏看着里外三层的家眷,表情那叫个骄矜,那叫个美,可嘴巴她也不落地,还挺嫌弃的说:“哎,这才多大点的丫头,一身肋巴没得二两肉剔,看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儿!回头还得费些粮食养养,嗨~也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如今您出去问去成先生,也就是我心软不落忍。”
她指指七茜儿,又指指她娘家人说:“这老家有三千里呢,不买下来这妮,指定就饿死在半道儿了。”
她这话把个成先生听的是直撇嘴儿。
现下新贵人多若牛毛,为子孙计,也有的是那顶新官帽的,举着重金想娶一房识文断字大家门出来的女子,好支撑脸面。
甭说平安那时候找个这样的都不易,现如今什么行情,这老太太纯属讨了便宜卖乖儿。
成先生对霍家有好感,又看那瘦丫头落到这样的老太太手里,再捏捏手里的墨条儿,几百年传承瀚卿坊的东西,这玩意儿早年值得三十贯,他一个小药铺的坐堂大夫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东西压手,他也不能白拿人家不是,想到这儿成先生便摸摸门子胡道:“老人家,聘一好妇可旺三代,您想想,您家如今算是起势了,往后出去也是官身,这往常交际,家里家外若想体面就得有个识文断字儿的,您说是吧?”
陈吴氏可不就是这样想的,这几年,家里损了多少人口,偏升官的时候就吃大亏,一圈崽子吃的都是闷头亏,军令军命那是一概不懂,上峰的意思也是一概琢磨不清楚,真真是一窝猪圈套出来的猪崽子上人皮走世间,个个都傻的没边儿了。
这以后啊,家里就跟从前不一样了,好歹有个认字儿的了。老太太心里美,就再看七茜儿那小细眼小稀毛儿,也顺眼了百倍千倍。
她抿嘴乐颠儿的对成先生说:“借先生吉言,明儿我就整本黄历每天叫我这孙媳给我念念。”
说完这老太太还晃晃脖儿,美不滋儿的撇那边的家眷喊到:“明儿家里有事儿,就都来我家问黄历,啊!可甭跟我们客气!”
妇人们闻言便都说好,具又大笑起来。
王氏看儿子在那边扎粮袋儿,她心里有鬼,便看看左右又拉着七茜儿到了一边僻静地。
待到安全了,她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对儿银耳扣放在七茜儿手里,又将那婚书叠吧好也给了七茜儿。
七茜儿捏着婚书不动弹,王氏眼睛就又红了。她难得的摸着七茜儿的脑袋,声音柔软的说:“好丫头,记得你哥哥给你取的名儿不?”
七茜儿点点头,她上辈子也有这个待遇,嫡兄为了衬托出言情书网的样儿,给她在婚书上提了姓氏。
霍七茜。
“记住便好!”王氏抿嘴,心里总是不安稳,她拉住七茜儿的手嘱咐到:“七丫头,你有福分啊!比我有福气多了!你看这家人,看着就不一样,你看那老太太的穿戴,新贵啊!以后你只把她侍奉好了,就有你的好日子过,记住了没有?”
七茜儿依旧是木讷点头。
王氏抿嘴儿,还得陪着笑哄她,她指着那婚书到:“这个东西你可得收好,这可是正经八百的文书,明儿他们若是不要你,凭这个文书,你到哪儿都是有理的。”
可不就是这样,即便那个憨货都觉着无关紧要,可老太太就是要当奴婢打发了她,若不是庄先生出来威赫,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七茜儿反手就将婚书塞到了袖子里。
王氏看她这样做,便松了一口气笑说:“哎!这样就对了,这几日你就装装病,就说想我们呢,舍不得我们呢,机灵点儿~知道不?回头露了馅儿,我可饶不了你,知道不?”
胳膊上一阵刺痛,把个本想忍耐的七茜儿弄毛了,到了这会儿还诓她呢?
早就不耐烦受气的七茜儿胳膊一拐,顶着黄毛儿的脑袋便昂了起来,她眼神晶亮的盯着王氏说:“太太?到了这个时候,你这是还想诓骗谁呢?”
王氏一惊,当下就傻了。
七茜儿冷笑:“你也不看看那老太太是谁?这儿是哪儿?那边站着的可是提刀的老爷!他腰上那把刀可是吸过人~血呢!”
第6章
王氏的心肝这段时日已然碎的不能再碎。她生来精透,手段高杆,早年嫁到霍家之前,霍家就是个代代与皇室看庄子的庄头人家。
可自她嫁入,也不过十来年的功夫,凭的是权谋术智,迎女干卖好,如此,上下舔的溜圆,左右拍的滋润,皇家的东西便姓了霍,这就是后来霍家庄的由来。
霍老爷脑袋悬挂在城门上,她都没有这么怕过。
可现在……王氏死死的盯着七茜儿的脸,还有那双闪着寒光的眼。
这眼,她仿若是见过的,冬日冻死在草棚的佃户,被发配到庄子盐井做苦役做到死的囚犯,被发卖的小娘,被打死的仆奴……那些人临死之前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可那时候的王氏是不怕的,她最爱说,活人咱都不怕,还怕个死物?
那会子她有仪仗,现在,她什么都没了……
不屑的啧啧两声,七茜儿上下打量王氏一番后这才接着说:“好太太,您这是连蒙带骗的把我卖出去了,您就安心了?哎呦!也真是个不怕死的,就不怕我现下喊出去么?骗人家官老爷老娘不说,您怕是忘了?家里老爷的脑袋可是城门口挂着呢!他血都没流干净,你个余孽还上赶子到人家兵老爷家门口骗来了……胆儿大的你~!”
从前,七茜儿总在梦里想反复找王氏问问,你心呢?你也是做娘做祖母的人啊!你轻易就把旁人的孩子推进火坑,你明明就知道她肯定过不好,她这辈子就因为你一句话就倒霉到顶了,说不得命都被人害了!你就睡的着么?
可后来她老了,见识的东西多了,就明白了,人家睡得着的,人家什么都不怕,人家好吃好喝一辈子,说报应?谁又见过报应?
可后来,七茜儿她老了才悟出一个理儿,比起王氏的黑心狠辣,她的烂肉没骨头脾性才最是招人恨的。
如此她就再不恨王氏了,她也不恨霍老爷,不恨老太太,不恨臭头……甚至她都不恨乔氏,她只恨自己。
如今她就是说说,心里却是没有气的。
王氏吓的不轻,想到恶果就神色大变,怕的嘴巴都颤起来,一时间就只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儿。
七茜儿脸上笑盈盈的,还伸出手装作不舍的样儿拿住她的胳膊。
推搡间,七茜儿便看到王氏胳膊上的那个白润润的羊脂玉镯儿了。
对了,对了,就是这个物件。
从前王氏处置人的时候,她最喜欢穿团花牡丹的貂边袄子,还喜欢坐在风雨不侵的高处喝参茶,摩挲丝帕子,最长的时候她就伸出自己的白腕子,一下一下的用手拨拉这个镯儿。
七茜儿从前总做噩梦,她梦里都不敢抬头看太太,看不到脸,却能看到白生生的腕子上的这个镯儿……
“呀!太太这个镯儿真好看啊!”
七茜儿笑了起来,去抚摸那个镯子。
白氏想缩回手,可是看到七茜儿那双眼,她又不敢了。
如此,七茜儿就一下子一下子的从她腕儿上生拨拉下这镯儿。
王氏少女套的这镯儿,如今虽人瘦,可骨骼生成。她不敢喊疼,就满目哀求,一头冷汗的哆嗦……
七茜儿废了点子力气,最后到底将那镯儿套在自己如柴伶仃的小胳膊上了。
边套她还边叹息:“哎!大半夜,到处都是吃人的畜生,您轻易就把我们撵出去了……一盘子供果儿我是一救了您全家性命,可您呢?好太太,您卖了我娘又卖她闺女?您就没想想,没了我报信去~您全家都要饿死了!老人常说,这人啊,得慈悲些,得有良心是吧!不然会有报应的,您说对么?”
王氏眼神恍惚的晃悠,就觉着自己在做梦,她想晕过去,可耳朵边这七茜儿的声音却清清脆脆的穿入耳朵,一个字儿都没漏掉。
“……从前那后院的婶子常劝我,说嫁了人就好,做那么多活儿是累,可太太也是为我们好,让学本事呢。她还说~太太您是慈悲心肠才没有饿死我,还养着我,叫我们感恩,嘿!我谢谢您嘞,您没有饿死我,我也救了你全家,咱们~这就两清了,你说成不成?”
七茜儿死死的盯着王氏看,王氏反应半晌才木讷的点点头道:“……成。”
七茜儿闻言高兴,拍她的胳膊亲昵的说:“成就好,这可是你说的,我可不像您敢造孽!那,您家给我一把食儿,我救您全家,这就两情了,成不成?”
“成!”
“成就好!太太到底是个懂礼的,素日最是慈悲不过,那真是建庙烧香,见神像就磕头的良善人,既然您良善又知礼,咱就再算算您卖我这笔帐,好歹,十贯不多也是钱儿,五十斤粮~您全家可欠了我不是一条命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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