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你奶奶个腿儿,她不这样喊还好说,她这样一喊,陈吴氏脚踝一拐带着七茜儿就进了边上的巷子。
看她脚下拐弯,七茜儿心内就欢喜起来。
从前也是有这一遭的,只那会子她年纪小不懂事,老太太让她自己住,她当时就吓哭了。
老太太没办法,这才带着她去了那边的三进大院儿里去。
一个大锅里搅勺儿就不算分家,四叔又是唯一的长辈,那臭头得了东西,便得算公中的,自那之后吃喝花用低人半头,臭头不在,她们母子皆靠施舍,看人眼色过活。
老太太那时候是嫌弃她不争气吧,偏自己对老太太畏如蛇蝎,就躲的远远的……
阿奶,也是为自己着想过的,七茜儿后来才明白这道理的。
老太太走了几步,见七茜儿没跟上就扭脸骂:“你是个傻子么?赶紧过来!你还指望那好人管你吃不成?也是,那头水都烧好了,就等着你这几根稀毛儿儿下锅呢,等她?卖了你,你都不知道!”
七茜儿闻言莞尔,便脆生生的应了一句:“哎!知道了~娘!”
周围妇人便又哄堂大笑起来。
老太太一肚子气,听七茜儿唤她娘,便啼笑皆非起来,她撇撇嘴儿,摸摸她桃花红的抹额,最后也笑了。
“叫错了!什么娘!你看我像你娘么?我都这么大的岁数了,还你娘?我是你奶!这没见识的小玩意儿,怎么瞎咧咧,还娘呢!七老八十了我还娘?娘你祖先个腿儿,孙子我都十来个了!”
边说,这老太太还用手拽拽自己的绸缎衣裳,还矜持的抿抿发髻上的银扁方儿。
竟?竟这么好哄?
七茜儿惊愕,继而又脆生生的喊:“哎!知道了,奶!”
这嘴儿甜的,到底不是乡下丫头,认字的就是不一样。
于是大家伙又笑,都夸老太太这孙媳聘对了,老太太也觉着这毛稀的瘦归瘦,却也有好处,恩~嘴巧是一桩儿,识字又是一桩儿。
这人年轻那会儿就觉着老实孩子招稀罕,可是年纪大了吧,就稀罕活泛点的孩子,也不是图他们多能干,就图个热闹呗。
哎,往后费点劲儿,她没有长辈关照教育,就慢慢调理吧,好庄稼都得精心打理不是。
她们祖孙走不几步,就看到一户颇体面的宅子,那宅子门前左右各有须弥座儿顶的四方箱五福门墩儿,那大门上方还排了齐齐整整四根门档,最体面的是,门前匾额还写了几个大字儿,五世耕读第,看提款人,竟是前朝老太师名讳。
好家伙,这屋子来历不凡,谁敢住?
光看这门匾便知来历,这户人家世代有人中举,又大多是外放的官吏,这才在庆丰城外置办庄子。
可惜了,从前体面的门儿如今紧锁,还上着封条,可院儿围墙却是半塌着的,想是这院儿早就被人洗劫过了。
老太太左右看看,就顺手从墙头起下一块砖,对着人家的门锁就开始捣,老太太力气大,只捣了七八下,那门栓便掉下半个。
就听得咣当一声,老太太活土匪般的用脚踹五世读书人家的大门,她还指着那里面雕琢精美的青砖影壁墙道:“臭头家的,以后这就是你屋了,进去吧!”
嘿,您这话可真大!
印着新衙门官印的封条儿可怜的耷拉着,老太太回头一再示意,七茜儿却站着不动弹。
她脑袋乱的很,想着该如何跟这老太太相处才是好。
这老太太是个全然豁出去的,她不要脸面,也不给旁人脸面。
自己呢?
自己也许也是个不要脸面的了,她从前就艳羡老太太的样儿,她谁也不怕,谁也不惧,谁也敢训斥……
可现在她要是进了这门儿,就是个大笑话。
这可是给她安儿找麻烦呢。
风打通堂,不开花的腊梅从墙内探出枝叶,七茜儿一时间就想的痴了。
老太太唤她:“咋还不进来?”
七茜儿就站在树下笑,她指着那巷尾巴处的青砖屋子说:“奶,这屋我不要!咱去那边吧,那边屋好!”
周围立时又笑……
有多少日子没人敢逆反自己的意思了?陈吴氏愣在那儿看着面前这个毛稀的……她习惯的摸摸腰后的烟袋杆子,想着,不然就先敲一顿?
一顿不成,便两顿?三顿?就总有她服气的时候。
这两年,这老太太是越发不愿意跟人细细掰扯道理了。
打洪顺末年起,一场大洪涝毁了陈吴氏的老家。也就是眨眼的功夫,几代祖宗给后代攒的那点儿家业是丁毛没剩。
无奈,陈吴氏她们全村剩下的人口便一起搭了伴儿往北边逃荒,却是越走越荒。
不到三月的功夫,陈吴氏在逃荒路上没了老头子,接着又一场匪乱,一个村子被冲成两股人各奔东西,家中四房媳妇儿带大点的孙女儿们俱都被人掳走……
而老陈家一家的男丁就没有一个扛事的,见人被抢了也就只会窝囊的哭。
那一夜陈吴氏都疯魔了,她就握着一把磕了牙的柴刀,对着家里的爷们儿嘶吼,反正不能活了就都一起死去!
没有人跟陈吴氏出死去,他们就抱腰锁脚的拦着她哀求。
从哪之后,陈吴氏的内心里是看不上天下爷们的,尤其是老霍家的爷们。
转日,那剩下的老老小小又栖栖遑遑的上路,走没二里地……就看到那老河道边儿上白花花的死一大片……那家里被掳走的亲人死不瞑目横躺着。
浑浑噩噩又走了几月功夫,这家人稀里糊涂的又被义军,哦~从前叫做叛军的卷裹走了。
其实~也不算是卷裹,算是被骗了。
骗他们的是当地的地主家,起先儿是说给男丁们找伐木的苦工,等到契约签好,全家老少爷们打了手印到了地方,才知道是顶了那地主家男丁们的名儿上战场了……
那年,陈吴氏最小的孙孙十二岁,头将过腰,瘦瘦小小跟他爹上了战场就再也没有回来。
几年下来,陈吴氏先后没了三个儿子,五个孙儿,也自那之后老陈家上上下下便添了心魔,就觉着人就不能退,退一步死自己,退两步就死全家,老天爷是瞎儿聋子它什么都看不到!
除了不能退,还有一个心魔就是人得识字儿,只要饿不死,那就想法儿识字儿去!
如此,如今谁要是识字识数,到了陈家就是被供起来的待遇。
老陈家想的到美,两脚泥的乡下汉进了官身,他们再想卖一步,再向上就比登天还要难了。
用陈四牛的话来说,他脑袋掉八次的功勋,都顶不住跟上司一顿小酒,眉眉眼眼就对了路的花腔儿。
人家读书人算计他们,就跟耍猴儿一般,耍了他们都不知是咋回事儿,就憋屈死人了。
儿子常喝醉了唠叨,老太太就记在心里了。
如今这毛稀的登天梯子就梗着脖子,硬邦邦的看着自己,死丫头这是丁点儿都不知道怕啊!
老太太陈吴氏皱着眉眼,后手紧紧握着自己的眼袋锅子,这是打,还是不打呢?
第8章
陈吴氏目露凶光的看着七茜儿,七茜儿梗着脖子硬抗。
她倒是不怕挨揍,然当众挨了揍,却丢体面的事儿是大,她被人看不起无所谓,往后安儿如何处事?
明儿安儿出息了,人家不说他能够,提起就一脸不屑的说,哦,老陈家那个我知道,他娘买来的,见天给他奶锤。
咋办呢?跟这老太太打一架?
这俩人互相直勾勾的看着,谁也不露怯。
再没比七茜儿更清楚的了,这老太太的横可与平常街下的老妇不同。
人家可是在战场穿来游去,活生生捞出一份儿家业的蛮横老婆儿。
随着叛军地盘越打越大,作为曾经留下就是个死的叛军家眷,陈吴氏便被迫带着唯一剩下来的小孙女丁香跟大军后方走,她最起先在营子口做些缝补度日,后来家里娃儿死的多了,就有了尊重,大军开拔后方动弹的时候上官许她半个车屁股坐。
再后来,活着的男丁都慢慢熬出去了,也恢复了本名本姓,她就有了随队走的待遇,上头给她发粮吃,还给了她一辆驴儿车代步。
从逃荒起到现在整五年了,老陈家原本有的四十多口子,而今就剩下在军中挣扎的大房两孙儿,二房一个孙儿,三房一个孙儿还有她四儿子孙婿在军中效命。
那臭头就是三房的。
老太太忍耐着身上肉一块块割去之痛,没疯都是好的了。
忍着疯魔,好不容易把仅存的孙女丁香带大了,可去岁被陈吴氏又做主,将她许给了大房两个孙孙的上司。
老太太目不识丁,却能用最好的办法,给老陈家保护住最后的几缕血脉。
相依为命的丁香跟了大她十五岁的男人,她不疼么?
疼!
自打丁香嫁了,她就疼的时不时捶心口。
可丁香陪着她这孤老太太到处跑,难民堆儿里,伤病营里,大战场上徘徊那更不安全。
她就割肉般的把丁香舍了,也算是护住了三条命。
现如今,虽孙女婿家哪头打?长房两个孙孙在何处流血,老太太不知道,却是安心的,好歹那是俩小舅子,他姐夫再没良心也得管着自己人不是。
现下好了,改朝换代了。
她的儿孙们,也因一年一年提脑袋搏命的折腾,终于在杀场生了骨头,有了筋骨,攒了战功。
如此,她家就有一窝子芝麻校尉官身,足五个。
老太太硬朗,人家那是赶着驴车能随军几千里奔命的老太太,是敢上战场收拢尸首从死人身上拔刀卸甲,转手能卖到营子里换钱儿的老太太。
不止陈吴氏,随军的家眷有好几大团儿,陈吴氏她们属前锋军谭将军麾下家眷,属于没人管自然形成的一团儿的。
这没人管就得狂野,不止老太太狂,住在泉后庄的几十个妇人,只要活下来的,那就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们的丈夫都是低等兵士,比起有本事的体面太太,人家有仆从丫头有护卫军保着走。她们有啥,就只能自己赶车随队,自己提刀护身保命。
可想当日七茜儿嫁进来,跟这帮婶子打交道有多么艰难。
这帮婶子大娘进了泉后庄,携着盖不住的匪气,只要落脚看到没有人的空屋子,落了单的家畜,基本占住了就是她们的了。
活脱脱一群女土匪,而陈吴氏却又算作是女土匪头子。
动刀兵打仗呢,汉子前头就总能弄点意外财,几年下来从前靠着双脚跟大营走,如今这群婆娘到处捞,基本家家就有一辆驴车代步。
其中,陈吴氏又算作这里面的大户,她家两头骡子一头驴,来去还有三车家资。
能想到这群老婆娘看到这体面的泉后庄是什么景象,自然是哪儿好住在哪儿,见什么占什么。便是那好屋子被上了封条又如何?她们又不识字儿,谁知道是谁封存的?
老太太如今给七茜儿选的这个院子又算什么,那边老四媳妇带着喜鹊儿占的那院子才体面,人家那是三进的带小花园宅院,乔氏还睡了一张千工八步大床,她不是奶奶,也每天做着骄矜奶奶的梦儿。
可不是富贵人,到底就摆不出正款奶奶的谱儿,乔氏睡了几天大床就总觉着床后有鬼,没办法,她就招了几个惯熟的一处住着说闲话,用老太太的话来说,那院儿迎来送往跟母鸡儿窝一般,不下蛋,还成日的聚一起咯咯哒,咯咯哒的,就没一刻安生。
老太太虽与她们一处,却是自己每天交粮看着乔氏做,这乔氏小心思颇多,老太太吃了她几次暗亏,觉着不对就高低就不与她一起合账目了。
又因这个,头年嫁丁香的时候,乔氏挨了她男人一顿狠捶,脸上足有半个月不能见人。
老四当年续娶乔氏,打的名义就是想找个人侍奉老母亲,结果这人进了门,老实没几天儿就耍了心眼儿,把他老母亲挤兑出去了,这陈老四自然是不依的。
乡下汉子,跟婆娘相处不会柔情,只有肉拳。
乔氏挨了揍,胆子被吓破,现下面上对老太太百依百顺,就恨不得跪下侍奉。
可老太太是什么人,那是人间难得的铁犁头,她看准了的事儿一般也就不跑偏了,她跟本就不给乔氏好脸儿。
她心里十分爱喜鹊,都能克制住了,看都不看一眼,把陈老四不孝的名声都摆在明面上又如何。
老太太压根不懂这个,陈老四也不懂,待明日天下太平,那些酸书生就靠着礼孝立世,陈老四就蹲在芝麻校尉上,十多年没动弹。
这做母亲的断儿子前程,也是没谁
了。
七茜儿就不进这五世读书人的院子,怕老太太耍泼,便死也不退。
陈吴氏脸上挂不住,当下就沉了脸,想要教这毛稀的一个乖。
也是乔氏倒了霉,老太太才要动手,
就从台阶上瞥到巷子口,那乔氏正带着一群人婆娘正笑眯眯的看热闹。
老太太心里立马就不得劲了,她想,还是关起门来教训吧,这可正经八百新聘回来的孙媳妇,虽她年纪小且憨,总得慢慢拢这地才能顺流儿了,不然闹翻了,回头人家该说乔氏委屈她刁钻了。
如此,一片嬉笑声中陈吴氏就松开身后握着的烟杆儿,她还强扯出两分慈爱,上前两步顺手将七茜儿拉进院儿里,又使劲把院门一拍,对着外面便骂了起来:“笑!这不是你们把娃下在驴肚子下面跟我哭的时候了?老娘给你们收拾血泊子粑粑的时候你们到不笑,看什么看?都赶紧滚蛋吧!”
外面笑成一团儿,人到底是散开了。
陈吴氏年岁到了,这群人遇到个怀孕下崽儿的,且都有求她的时候呢。
等到外面人走远,陈吴氏就对着七茜儿瞪眼,还骂她:“要不是你四婶子是个遭雷劈的,我也不能放你出来住,你就是个憨!哪有我知道?”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点咕七茜儿的脑门儿。
“你个小遭~你以后长点心知道不?这庄稼地里的粮食,要收到自家仓里才算做你的,那边屋有啥好?你就看那边是新盖的?我呸死你个没见识的!你有我知道?那边是个一进院儿,八九间破屋儿啥也没有,这边!这边我攀墙头进来过!这边可是红木大床,制的那叫个讲究,还有这堂屋,你年纪小经历少,往后只管听我的就得了……”
七茜儿闻言就左右看,她虽羡慕这院子里的假山腊梅,青竹藤蔓,可人住进来就是自己的了么?
呵~这老太太做梦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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