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绍芸一瞬间不知道是自己精神过敏,产生了幻觉。
——还是她当真一大早,就撞见了宋二爷。
天津竟如此之小么?
她好像害了寒症,牙齿咯咯打起颤来。
“丁小姐,蛋糕好了,让您久等。”
恰逢此时,顾经理笑容满面的出来,手上拎着缠了硕大丝带的蛋糕盒子。
他还没卖几句好、让女人在她父亲面前为自己美言两句、看看有没有新的营生可做,对方就扔下钞票,抢过盒子,逃也似的走了。
她尖细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发出一连串马蹄似的哒哒声,踩碎了一池春梦。
顾经理一头雾水。
……大清早的,这位是发什么癫呢?
丁绍芸确实在发癫。
小柳和小林说的话她一概不应,直到车驶进左敦道,再拐两个弯就到赵公子家门前时,她才神志渐渐清明起来。
先不说宋二爷大抵是不会有闲工夫去吃西餐的。就是去,也不会是一大早。
自己一朝被蛇咬,实在有些大惊小怪。举止丢人现眼不说,这要是传开了,还恐被人耻笑。
看来隔两日要再去趟餐厅,和顾经理寒暄两句才好。
她这厢还在车里打着小算盘,赵青函赵公子那边已经得了信,久久的等在公馆门口了。
他是个爱漂亮的青年。大热天穿了一身簇新的白西装,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底下去。领结过于紧和小,勒的脖子发红。
他手里举着一捧扎眼的红玫瑰,等的久了,花咕嘟都被晒得有些打蔫,垂头丧气的。
但赵青函的热情没有跟着垂头丧气。
一见着丁绍芸的林肯轿车出现,他便失了体统,大声喊起来:“达令——”
那亲热程度,仿佛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丁绍芸觉得有点丢人,是很想装作不认识他的。只是事到如今,哪有掉头回去的道理。
她只能把刚刚那件烦心事抛在脑后,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眼前的麻烦。
“怎么在这儿等着?不热么。”她柔声问,让男人扶着自己下了汽车。
“不热!”赵青函大着嗓子表忠心。
“你不热,这蛋糕却是怕热呢。”丁绍芸提起手中的礼物,掩嘴笑道。
赵青函激动地几乎要哭出来了:“达令你真好,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他年纪比丁绍芸还要小三岁,又是家中独子,受的宠爱颇多,因此别有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你的事,我怎么会忘呢。”丁绍芸敷衍道,跟着男人进了赵公馆。
里间已经花团锦簇,看上去热闹非凡。宴会厅被清出了场子,为下午的舞会做好准备。
“还满意吗?”赵青函偷偷瞥着心上人,表情多少有些得意。
丁绍芸是爱跳舞的,他知道。
上次见她在新时代舞场,其他女人都唯唯诺诺的,只有她合着华尔兹起舞,动作流畅的像一只翩跹而行的蝴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耀眼的发光。
但她那么骄傲,四处流连,始终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他写了很多诉衷肠的信,不是被退了回来,就是被敷衍过去。好不容易去看场电影,对方也没有显得多上心。
以至于在收到丁绍芸的求助时,赵青函幸福得像是被金矿砸晕了过去。
现在这只蝴蝶竟然就要是自己的了吗?
赵青函不敢相信。
他把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隔着水玉镯子去拉丁绍芸的腕子。
女人感到臂上一热,微微顿住,然后冲他笑道:“你有心了。”
手却没有用力撤回来。
赵青函得了许可,立刻把胸挺了起来。他像个打胜仗的将军般,一路介绍着,牵着她去了餐厅。
佣人们还在忙碌,见主子进来,急忙躬身退下——虽然换了代,这些老规矩,一时半会是改不了的。
赵青函把蛋糕放在餐桌上,请人去各取两套银餐具来,兴致勃勃的打开了盒子。
天热,这一路上没有冷气,蛋糕有些化了。
表皮上雪白的奶油看着黏腻腻,跟海里肮脏的泡沫似的,怪恶心的。
丁绍芸一向搞不懂奶油蛋糕有什么好吃的——在她看来,多少泛着一股子牛腥气。
“我在减肥,你自己吃罢。”她不肯说实话,怕扫了男人的胃口。
——她做其他的也许不行,但是交际的功夫是很好的。
赵青函听话,一口一口的吞了下去,嘴角边泛起蛋糕沫子,看得丁绍芸心烦的别过脸去。
她盯着墙角立着的西洋钟。
秒针一格格向前,滴答作响,未曾停留,不曾回头,好像她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丁绍芸觉得男人应该吃的差不多了,便回过头来。
却发现对方眼圈红了。
“怎么了?”女人诧异地问。
赵青函没有回答,而是啪啪打了自己两巴掌。这个举动倒唬的丁绍芸一愣:“你这是作甚!”
“你掐我一下吧,我总觉得现在我们这么要好,跟做梦似的。”赵青函声音有些哽咽。
自打去年局势一变,他的父亲是高升了的,因此分外不满意丁绍芸:丁绍芸虽然出身还算体面,不比交际花,但和几个场面上的男人有过不清不楚,过分爱应酬了。
媳妇还是老式的好,乖顺,懂事。新式的女人看看就好,要不得。
但架不住赵公子闹着要上吊,绝食两天。就这么一个儿子,总归是顺了他的意。大不了之后再给他娶个小的。男人么,好在出路多些。
赵青函先前不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苦,可现在下见着心上人,踏实之余,开始实打实委屈起来——他挨了两天饿,怕是都瘦了!
而丁绍芸听了这么一番剖白,不由得有些吃惊:这人竟对她用情如此之深么?
只是自己倒是有些想不起和他的交集了。
不过是一起去西山踏过青,在舞场见过几次,又去看过一次电影。
和其他人倒也没什么不同。
就连此次求助,也不过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罢了。
这么想着,她突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了——原就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的事情,对方这么掏心掏肺,何苦呢。
丁绍芸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吐出两个字:“你呀。”
赵公子品出其中亲昵,心下一喜,便闭上眼睛,要近前索吻。
丁绍芸无可无不可,看着对方好像一只鼻子湿漉漉的小狗,撒娇一样把脸拱过来。
有几分可怜,几分可爱,但是也有些无趣。
滴——滴——
楼下的电铃突然被人掀响。
赵青函吓得睁开眼。明明还没亲上,一张脸却红的要滴血。
“应该是惊喜来了。”他笑着说,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你等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宋二爷明天出来,有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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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锁(3)
“惊喜?”丁绍芸嘴上推脱,“摆这么大阵仗,你可莫要吓我。”
“保准你欢喜。”赵青函信心满满,起身就往楼下走。
这一去,就是一刻钟。
丁绍芸一个人在餐厅等得百无聊赖。主人不在,不好随意走动,只能拿眼珠子打量着公馆里的摆设。
这是她头回来赵青函的家。
屋主人完全放弃了中式装潢,一本正经的描摹起他心目中的英格兰来。银餐具就不用说了,连方糖的罐子都金光闪闪。
餐桌对面是副顶天立地的乳白雕花法式玻璃柜,摆着从坎郡背回来的彩绘瓷盘。盘子上浓墨重彩的玫瑰肆意绽放,乍红乍绿,混着赵青函留下的古龙水味,使人头发昏。
只是如此一出的照搬全抄,多少会有些水土不服,很容易露出马脚——比如柜子最下面还留着涮羊肉用的黄铜火锅。
丁绍芸坐在这间餐厅的皮椅子上,觉得自己好像喝了变形药水,被抽的无限小,隔着轰隆隆的吵闹,观看眼前这副不伦不类的西洋景。
好在赵青函终于回来了。
他走的极快,看上去脸色有些发青。
“怎么了?”丁绍芸起身,关切的问。
赵公子抻了抻勒得过紧的领结,眼神兜兜转转,最后停在她身上,却没有应声。
那样子竟是有事避着她。
丁绍芸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叫赵青函临时改了主意?
她细想了一番,决定暂时给彼此留点脸面,说不定还有回转的余地,于是温声道:“我突然想起有东西落在家,得先回去——”
借口还没说完,整个人却突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赵青函死死抱住了她,低声说:“别走。”
他胳膊卡在她的细腰上,力道大的恨不得勒进皮肉里去。方才走得急,带出一股古龙水都压不住的淡淡汗味,鼻息里发出燥热的咻咻声。
有如窗外无休无止的暑气,饱胀着活力与土腥味。
“你弄疼我了。”丁绍芸忍耐良久,实在是被这愣头青的热情弄得有些上不来气,最后轻声说。
赵青函弹跳似的松开了她,脸红得像庙里的关公像。
丁绍芸按了按肋下,忍不住悄声“嘶”道:“我竟不知犯了什么错,让赵公子如此罚我。”
“对不住!”赵公子赶忙道歉。
他顿了顿,恢复了快活的模样,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刚刚是送货的把东西拿错了,我一时有点烦恼……好在都已经解决了,不用担心。”
丁绍芸是明显不信的——可人家这么红口白牙的说了,她便低头笑笑不语。
颔首间,有缕俏皮的卷发从耳后滑落到女人的面庞上,衬得一张粉面格外鲜艳。
赵青函眼睛像被穿了线似的,定定的看着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娇媚勾得猫爪挠心。
“别叫我赵公子了。”他清了清嗓子。
丁绍芸明知故问:“那叫你什么?”
“你明知道我的名字的。”
丁绍芸俏皮的一笑:“可我偏不。”
就在楼上一男一女打眼皮子官司的功夫,楼下渐渐开始有了密集的讲话声。
想来赵家最近得势,应邀的诸位谁也不敢怠慢,于是个顶个来得早,挤成了一团。
“少爷,客人们提前来了。”佣人不知道餐厅里是什么情况,不敢进来,单是隔着门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刚刚才冒头的一两分暧昧被骤然打断,赵青函显得有些不耐。
“和我一起下去吧。”他转向丁绍芸时,压住了火气。
“我要补妆。”丁绍芸拎起了手包,冲他示意,“稍后就来。”
赵公子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独自下楼去。
才走了五六节台阶,身后却突然传来女人的一声呼喊。
“青函。”
赵公子顿住步,急忙回头:“你方才叫我什么?”
丁绍芸站在楼梯口,抿嘴一笑:“青函,你快去吧。”
赵公子这才明白过来,害羞的好像腿上长了风火轮,呲溜就跑没影了。
丁绍芸眼见着男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收了脸上的笑,回到餐厅,自在的喊佣人帮她端一杯黑咖啡来。
赵青函这男人太单纯、太好拿捏,以至于她生出了些愧疚。不过这点子愧疚很快就随着旋转的咖啡沫子被一起冲下肚去。
她细细喝完,补了口红,告诫自己要沉下气。
不多时,楼下就传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那女人笑的音调颇高,肆意挥洒自己的快乐,几乎要挑破天花板。
丁绍芸再次拿起镜子,确认妆容万无一失,方才施施然的下了楼。
——主角总归要晚些登场,才有面子。
此时宴会厅已经是人满为患,寒暄声问好声连成一片,热闹非凡。有人燃起了香烟,把整间临时拼凑出的跳舞场弄得烟雾缭绕。
丁绍芸打眼一扫,倒意外的没有找到赵青函的身影。不过这不妨碍她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比如正笑得前仰后合的孟二小姐。
孟二小姐长得高鼻阔唇,皮肤黝黑,是应酬场上的后起之秀。姿色虽然不及丁绍芸,但自诩高祖母是法兰西人,因此做派分外奔放,非得比洋人还洋人才罢休。
两人之前有过龌龊,大抵回回都是丁绍芸棋胜一招,因此结下不大不小的梁子,格外都爱看对方出丑。
“丁小姐,许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病了,担心至极。”孟二小姐扶着高耸的胸脯,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来,言语之间却是止不住的自得。
丁绍芸知道她得意的原因——因为孟二小姐挽着的那位,正是那个口口声声在电话里对自己说他“生了疮”的高公子。
看来这疮长得很是地方,完全不影响他左拥右抱。
她心中气恼,却没带出来,依旧柔声说:“多谢惦记,我身体尚可,没病没疮。”
说完眼神凉飕飕瞟了一眼高公子,意味深长。
高公子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丁绍芸,多少也有些尴尬——他原想着女人在自己这碰了钉子,短时间应是没脸出来走动了,更何况赵公子大略也不会请她。
丁绍芸出了气,脸上恢复了光彩,刚想说两句场面话,挽回一下气氛,耳旁突然响起了一串不怀好意的言语。
“相思病可没有那么容易治愈,更何况还是为三四个人同时害的相思病。”孟二小姐道,声音尖利的好像老鸹,“丁小姐,我可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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