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定在法租界的索伦登饭店。
西崽端了餐前面包与奶油浓汤,恭敬的举着菜单递过来。
“两客牛排,五分熟。”高公子看都没看,便傲慢的点了餐,“听说这儿的勃艮第葡萄酒是刚到的,丁小姐要不要来一杯?”
后面这句是对着女人说的。
丁绍芸点了点头,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的。
这家馆子菜做得确实不错。
肉浸在香气四溢的汁水里,极是鲜嫩妥当——好像刚出生的小牛犊,刀叉一滑动,恨不得哞哞叫起来。
有侍者拉响了梵婀玲,悠扬的曲子水一样淌出来,铺满了整间餐厅。烛光摇曳之下,丁绍芸看高公子的油头粉面都顺眼了许多。
“当真不去船上坐坐?”高义峰不死心似的,旧话重提。
丁绍芸摇头,对方倒是没有表现出不悦来:“既然如此,那就不强求,在饭店喝也是一样的。来,丁小姐,请。”
说完,高公子自己举杯,先干为敬。
丁绍芸只能顺势喝了一杯。横竖这饭店人来人往,少饮一些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丁小姐豪爽,再来。”高义峰不等西崽来倒,亲自端了她面前的酒杯。
“我亲自服侍你。”男人甚至还顽皮的打趣上了,看着心情属实不错。
丁绍芸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两人你来我往的喝了起来,不知不觉,一瓶几乎要见底。
女人不胜酒力,只觉得脸上像是着了火,一片朦朦的燥热。
她的眼光都有点涣散起来,没注意高义峰一手倒酒,一手遮住了杯口,递过来满溢的酒似乎有些浑浊。
“喝完最后这一杯,我们就去你父亲那。”高公子诱惑道。
血一般的液体摇晃,好像海妖勾人的舌。
丁绍芸笑笑,仰头把酒喝得干干净净。酒精火线似的烧起来,从唇齿一直热到血管里。
高公子又拉着她絮絮聊了一会,方才结账。
两个人站在饭店的台阶之上,等泊车的侍者把汽车开过来。
风吹在□□的手臂上,明明应是凉爽的,但丁绍芸却越发的燥热难耐。如果不是身边有人,恨不能把衣服都撕扯下来。
“怎么了?”高公子体贴的问。
丁绍芸想回答,但不光口齿不清,眼光也迷糊起来。
“我怕是喝醉了”——这几个字在喉咙里滚了滚,出来时含混不清,化作一声水似的□□。
高公子搀住了她。
周遭的灯火和行人的声音变得遥远又漫长。整个世界扭曲成五彩斑斓的一团,在混沌中爆发,无穷无尽的延展开来。
一忽轰隆作响,一忽却又静谧无声。
她太快活,又太痛苦。旗袍裹在身上,好像困着孙行者的紧箍咒。布料硌得她生疼,只盼着早点脱个干净。
就在这甜蜜的烦恼中,似乎有人踏着沉沉夜色而来。
“放开她。”那人说。
似乎有人在争吵。
“姓宋的,我奉劝你好自为之,少管闲事——”
似乎有人在打斗。
“人我带走了,有本事来抢。”
——再往后的事情,丁绍芸就统统记不清了。
她只觉得自己沉进了一个玫瑰熏香的怀抱里。忽悠悠,颤巍巍,有如尘世沉浮。
“很快就到家了。”那人像哄孩子似的,抚摸她的发梢。
身上是滚烫刺痒的,几乎让她尖叫出声。
有人在给她喂水——冰凉的液体短暂的缓解了狂躁。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丁绍芸昏了头,扯着那个人便往下坠,一同倒进那张无边无垠的架子床里。
“为什么不要我的扳指?”那人似乎耿耿于怀,不肯用行动消除她的苦难。
“我不要扳指,我要你!”女人尖叫出声,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气音。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也去不管逻辑,只是渴求纯然的宁静。
这句话有如魔咒一般,打破了僵持。
粗粝的手碾过她的肌肤,而她沉醉在起伏的韵律里,自顾不暇。
再醒来时,天色依旧是暗的。
许是自己醉的太厉害,睡了一天一夜,丁绍芸想。
她揉了揉眼,却被周遭的环境震住了:烟绿罗帐,蜀锦织被,雕梁木顶。
黑漆漆、乌压压,一切都极度陌生,檀香木味过于浓烈,依旧压不住空气里微弱的腐烂潮气。
这绝不是自己的家,不是丁公馆。
丁绍芸急忙掀起被,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簇新的绸缎睡衣。她浑身像被汽车辇碾过一样,酸胀难捱。
完了,全完了。
昨晚明明是和高公子吃饭,小酌了几杯,之后就断片了,什么也不记得。
难道宋广闻趁着自己醉酒,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丁绍芸不敢多想,急忙下地。只是腿一软,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她目光扫到案台上,发现自己的手包就放在那。于是顺手抄了起来,慌慌张张就往门口跑,却堪堪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你醒了?”
问话的人一席黑衣,手里提着盏松油灯。冷峻的轮廓映在灯火里,意外软化了线条,甚至带出了几分温情。
来者却是许久未见的宋二爷。
“累不累?”他问。
丁绍芸愣住,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他。
但再一细想,锈住的思路突然被理清了:此处估摸着就是宋广闻城外的宅子。
那么昨夜放肆的恐怕就是他了。
——这畜生看着自己喝醉,不送自己回家就罢了,竟然还趁人之危!
亏她还挂念了他几天!
丁绍芸吃了暗亏,恨自己识人不清。她连和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多呆一秒都做不到,只觉得屋里的空气都是污浊的,直接迈步出了门。
夜垂下来,满天星斗,近得好像要压到人的头顶上。
外面燃着不少灯笼,却依旧无法将偌大的院子全部照亮。隐藏在角落里的阴影屏息等待,寻求一个扑上来吃人血肉的机会。
青石铺就的院落里码放着一地箱子,整整齐齐,全部敞着口。
“这是做什么?”
丁绍芸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阵仗,一时被骇得不敢向前。
宋广闻从身后走来,竟露出抱歉的神情:“聘礼备的匆忙,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聘礼?”
男人温声道:“丁姑娘放心,明日我便派人去你府上提亲。”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赧颜:“日后我决计不会亏待你。”
借着宋广闻手里的光亮,丁绍芸看清了那满满当当的是什么:丝绸、金银、山珍……全都是压箱底的老东西。
足足有十八口箱子,瞧着是聘正妻的架势。只是在女人看来,好像十八口黑黝黝的棺材。
若是丁绍芸有闲心,她几乎要冷笑出声了:荒唐,这人占便宜没够么?
一次不行,竟还想把自己娶回家。这做的是什么春秋大梦!
难道被狗咬了一口,还要被咬一辈子不成?
她原想着破口大骂,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昨天晚上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于丁绍芸的名声是大大的不利——和一个男人喝醉酒,又上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床,自己恐怕会成了天津城的笑柄。
宋广闻这人后台硬,既然不想更进一步,也不想惹上些麻烦,还是装作无事发生比较妥当。
“睡了便是睡了,不是什么大事。”丁绍芸虽然堵着一口气下不去,但思前想后,还是抛出了豁达大度的一句。
宋广闻本来就跟尊玉人似的,听了她这一席话,竟当真一动不动了。
丁绍芸话虽说的硬气,心里到底是颤抖的。
她记起皮包里有女士香烟,于是哆嗦的掏出来,想要点一支定定神。火柴擦了几次,才将将冒出点火星子。
然而还没等香烟凑上去,就被男人一把夺过,踩在脚底下,碾碎了。
“不是什么大事?”宋广闻淡声问。
丁绍芸不知哪里戳了他的肺管子,只能强撑着点头。
明明是自己吃亏,他的表情倒跟受了屈辱似的,着实可笑。
“如此甚好。”男人咬牙切齿的说完这几个字,猛地把她架起来,拥进房内。
“既然不是大事,那么多来几次,想必丁小姐也不会介意?”
女人的反驳被报复式的吻淹没了。
戏园子里,不知是谁重又拉起胡琴。绵长的调子卡在弦上,如泣如诉,直至天明。
翌日,宋二爷没有再留丁绍芸,还专门请了软轿来送。
丁绍芸晃晃悠悠回了家,一路上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虽然只是一瞥,但那男人说的没错。城外的夜空里,果然垂着很多星星。
打那天起,她再也没有见过宋广闻。
又或许这么说也不对。因为有一次,她去上海,两人在十里洋场狭路相逢。
丁绍芸怕自己露了怯,故意装大方,把杯子里的果子露甩了他一手。
而对方目光沉沉,却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想来是时局有变,男人焦头烂额,顾不上其他。
果然不久之后,宫里换了主。顶头那位失势,连带着宋二爷也销声匿迹了一阵子。
丁绍芸这才放了心,总算是大大方方的玩,再没有后顾之忧。
——直到两年后的今天。
……
“丁小姐不冷么?”宋广闻温声问。
丁绍芸从迷雾般的回忆中抽出身来,这才惊觉池子的水确实有些凉了。
“不冷。”女人开口,下意识抬手捋了下头发,生怕对方说出“用不用我帮你暖暖”这种不得体的话。
宋广闻的目光自然也被她手上那颗闪闪发光的钻戒吸引了。
“我原是想三书六礼娶丁小姐为妻。”男人的语气平淡的听不出情绪,“但如今看来,你更愿意做他人的情妇?”
“情妇”两个字让丁绍芸心中瞬间燃起熊熊怒火。
她母亲就吃了做小的亏,这屈辱她如何受得!
“我和赵青函是真心相爱的,他要娶我,光明正大。”她恨不得抽宋广闻一巴掌。只是吃了人单力薄的亏,不敢直接动手。
男人抬手握住了她的腕子,钻石戒指被轻而易举的撸了下来,当啷一声落在了池子外面。
“还给我!”丁绍芸急了,大声叫道。
“丁小姐果然博爱。”宋二爷说,“不仅爱扳指,还爱钻戒。”
“我只爱赵青函。”女人死鸭子嘴硬,“他是我的未婚夫。”
宋广闻顿了顿,忽的阴涔涔笑了:“既然如此,有件事你想不想听?”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的误会
☆、琉璃锁(7)
“什么事?”丁绍芸戒备的问。
话音刚落地,就见宋二爷把手里的巾子忽悠悠甩了过来。
她仓皇接住,不明所以。
“擦干净,堂内说话。”
男人落下这句话,竟然就此放过她,施施然蹚水走了。
丁绍芸握着那块沾满血腥味的的白布,怔在原地。不知何时,宅子里的婆子悄声进来,把手里端着衣裤放下,又退了出去。
湿透的旗袍沾在身上,属实不大爽利。
丁绍芸半天不见男人有回转的迹象,干脆就着冷水洗了个干净,打池子里赤条条出来。
备好的衣裤洁净如新,还带着皂角香气。丝绸料子水一样的滑,穿在身子上凉津津的,倒叫丁绍芸想起刚沁过井水的沙瓤西瓜。
鞋子是纳的千层底,样子不大中看。但踩上去像进了云彩似的,比高跟鞋强太多,让肿胀的脚舒坦不少。
她穿戴齐整,推门出去,发现那婆子正不声不响站在暗处,直盯着她。
“连个声也不出,骇死我了!”丁绍芸被这阵仗吓得后退一步,“一屋子怪人!”
她恼怒的抱怨了两句,但对方脸上笑嘻嘻的,手里单是比划着——竟是个哑巴,看起来头脑也不大灵光。
丁绍芸一时熄了火,满肚子的气发不出来。
那婆子打着手语,示意她跟上。而丁绍芸是跑不脱的,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顺着往前走。
这宅子大得紧,转得她换头转向。两年前的短暂停歇只留下个黑乎乎的印象,有如水墨画上浅淡的影子。如今工笔细描,才知道其中门道颇多。
婆子最后停在了灯火通明的厢房前,搓着手笑看她,像叼了雀儿的猫。
丁绍芸克制住一身的鸡皮疙瘩,抬步迈了进去。
宋广闻早就端坐在桌前,换了身新衣裳。腰间略微鼓起些,应是包扎过伤口了。
“丁小姐,坐。”二爷道。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丁绍芸想。宋广闻出了水池子,一派端庄,全然看不出是刚刚那个吻她的强盗了。
她小心翼翼地捡了张椅子坐下,四周晃了一圈,发现此处书架林立,应是宋二爷的书斋。
两人无语,堂内一时陷入沉寂。
哒,哒,哒。
宋二爷的指肚敲击桌面,一下又一下,颇有耐心,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丁绍芸不敢问,也不想问。
她发梢堪堪擦干,还泛着潮气,间或滴下几滴水。一炷香的功夫过去,肩头那一小片绸子不知不觉就被打湿了。
二人在无声中僵持,就在她憋不住快要开口时,堂外传来一阵喧哗。
“进来罢。”宋二爷道。
下人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按他跪倒在地。
丁绍芸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人应是被用过刑,脸上青一道紫一道,血肉模糊的不成样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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