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主殿是兴庆殿,占地面积极大,既有江南的小桥流水,也有北方的粗犷豪放,路杳杳嫁入东宫后都还没仔细逛过。
眼下早已入了夏,宫人们换上轻薄的夏衫,在花团锦簇的花园中缓步慢行,无声有序。东宫各处都挂上了蛟纱,在游廊边缘挡住炙热的阳光。
太子的书房在爱莲湖边,还未走进就能远远看到早荷悄然而立,粉白色的荷花在湖面上连绵不绝,十里芙蓉,秀丽娇嫩。
“这是厨房新做的莲子凉糕,去暑滋补。”路杳杳接过绿腰手中的食笼,端出食碟,放在案桌前,笑脸盈盈地说着。
“这么热的天难为你亲自送来了。”温归远笑说着,“脸色都白了。”
路杳杳羞涩地摇了摇头,坐在一侧,突然红了脸“其实今日也不全是因为要给殿下送糕点。”
她捏着扇子,露出的指尖都透出一股绯红之色“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温归远眼眸流动,落在她身上。
只见路杳杳从怀中掏出那个香囊,眼皮子微微下垂,轻声说道“殿下可是嫌弃了。”
“自然不是。”温归远摇头,“圣人已经让章黄门亲自去汝阳公主府了,原本这东西本是想用来避祸的,现在用不上了。”
路杳杳低垂着眼眸,心思微动,又有点摸不准太子的心思了。
“我怕你误会。”他又解释着,态度坦坦荡荡。
“此事因我而起,却又累你受人非言,幸好路相体恤,解了我们的难处,若是此刻我因这事收了你的香囊,目的不纯,自然不可。”
路杳杳惊讶地抬头,浅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太子面容坚定又认真,她一瞬间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竟然怀疑太子动机!
太子一向是个体贴的人。
她不得不想着。
“殿下多想了,香囊本就是打算送给您的。”她心中莫名觉得羞愧,只好低眉顺眼,怯生生地说着。
温归远笑了笑,眉眼含情,万千金光被揉碎落在漆黑眼眸中,浑然能把人看得面红耳赤。
“也是我考虑不周,不曾与你细说,让你误会了。”他和煦地笑着。
“你数日不曾出宫,明日城东办了荷花宴,杳杳若是得空,便陪我一同去一次吧。”
路杳杳眨眨眼,点点头。
“殿下,詹事们来了。”门口,旭阳的声音响起。
“既然如此,妾身便先走了。”她起身告退。
东宫的詹事都格外年轻,太子提拔新贵,里面竟然没一个世家子弟。
路杳杳出门前,对着行礼的众人一扫而过,眉心不由挑了挑。
夏日微风扫过,路杳杳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大好地站在石桥上欣赏了片刻,正准备移步而走,突然看到对岸凉亭内有一道白色身影一闪而过。
她呼吸倏地一顿,心神大震,一口气落在鼻息间半响不见落下,不过是眨眼的时候,她却好似过了一段漫长的,无人问津的岁月,沉重到她眼眶酸涩,浑身颤抖。
只见她突然拎起裙摆,向着湖对岸的凉亭跑去。
“娘娘。”绿腰脸色大惊,连忙追了上去。
后面跟着的小丫鬟乱成一团。
路杳杳一颗心在夏日滚烫的石板中来回滚着,焦灼不安,炙热惊恐。
湖面上这条长长的,蜿蜒曲折着的水榭游廊好似就像这么多年来,无数个夜晚噩梦中她跑不出来的巷道。
她唇色苍白,脸颊失血,粉色衣裙在热烈的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游廊尽头是一个空荡荡的凉亭。
她茫然地站着,只觉得头顶上的日光落在她眼皮上,刺得她睁不开眼,满眼的绿竹在瞳孔中旋转,却始终没有着落。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落在她身侧。
“娘娘。”卫风修身而立,神情淡漠。
一柄紫竹小伞落在她头顶,替她挡住满身的烈阳。
狭小的阴影落在她脚下,堪堪笼住她的绣鞋,
“是大哥。”
路杳杳唇色苍白,抬眉看向他,一张小脸被那双浅色的眸子被衬得越发雪白。
卫风的目光落在一望无际的竹林深处,渺无人烟,若是有人仓皇而走,短时间内应该是走不出这片竹林。
“殿下来了。”他低声说着。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一个惊疑的声音“杳杳。”
路杳杳慢慢合上眼,最后平整着呼吸,再睁开眼已经是以往平静温和的模样。
她转身,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太子殿下,身后是慌乱的宫娥黄门,绿腰站在不远处,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怎么了?”温归远上前,细声问着。
路杳杳鸦黑睫毛轻轻下垂,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看到一只蓝色的蝴蝶飞到竹林里来了,好好看。”
她细白的手指捏着手中的团扇,仰头笑着,睫羽轻颤,笑容娇俏可爱。
“那也不用跑得这么急。”温归远漆黑眼眸敛着光,眼尾含笑,“若是摔了如何是好?”
路杳杳眯眼笑着“蝴蝶这么可爱,只是想跟过去看看而已。”她笑起来格外地天真无邪,好似真的不过是稚气未脱之人在花园中寻常扑蝶。
她看了眼后面混乱的人群,突然失落地低下头,细声细气地道着歉“是妾身失礼了。”
“不碍事,我送你回去吧。”他牵着路杳杳的手,细声说道。
“不必麻烦了。”她抬眉朝着河对岸身着白衣的詹事们扫去,眉心不由耸动片刻,“殿下还是大事要紧。”
她亲眼看着殿下带人入了荷花池中的湖心亭,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扭头背对着他们的时候,脸色面无表情。
卫风斜倾着伞沉默地跟在她身后,黑色的阴影倒影在她脚尖。
“去查查太子詹事的情况。”
第15章
太子詹事共有八位,四位是陇右道带回来的,两位是太子在京都找来的寒门子弟,还有两位竟然是她爹送的!
路杳杳愣了好一会,这才讪讪说道“爹竟然真的……”
“那天在湖边的确实是八个人。”卫风思索着语句,谨慎开口说道,“卑职把那些人的模样都看了一遍。”
路杳杳心中一沉,明白他的未竟之语,
里面没有大郎君。
“天下身形相似……”绿腰劝道。
“不是的,就是他。”路杳杳咬牙打断她的话,琥珀色眼眸中露出一丝坚定之色,“我不会认错的。”
绿腰和卫风面面相觑,无声叹了一口气。
“我会让人把东宫中人都排查一遍。”卫风开口,接过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只是东宫毕竟不是相府,还需要点时间,娘娘不可再行危险的事情了。”
他说的是之前路杳杳独自一人跑到竹林的事情。
若是那是有人心怀不轨设局,后果不堪设想。
“知道了。”路杳杳理亏,摸摸鼻子,“那个江月楼的事情查的如何?”
卫风摇摇头“黎家事后,江月楼便消失了,唐兴也在暗地里找他。”
路杳杳嗤笑,点点头“想必是被人摆了一道,现在开始慌了。”
“心狠手辣终究不是正途。”
“线索断了不急,人只要还活着,总会出来透气的,让人继续盯着就好了。”她看了眼沙漏,疑惑问道,“殿下不是说今日巳时带我去诗会吗?”
“奴婢去前殿看看。”绿腰看了眼天色,皱了皱眉。
“不急,我今日还想回家一趟。”路杳杳阻了她的动作,懒洋洋地剥了颗荔枝,“我本来以为我嫁入东宫是爹爹替我做的选择,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绿腰叹气“相爷不会拿这种事骗您的。”
“谁知道呢?”路杳杳嘴角露出一点笑来,眼底眸色却又格外冷静,“他骗我的事可多了。”
她腮帮子里塞着荔枝,一侧鼓鼓的,像只小松鼠一样,琉璃色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我爹宠我是真,利用我也是真,而且我仔细想了想,嫁入东宫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长安城中能与路家结亲的高门世家,十有**都是和我爹有仇的,剩下的,我爹又看不上眼,算来算去算到太子头上也不奇怪。”
一直在身侧的卫风抬眸看向她。
眸色平静深邃,倒影着路杳杳的模样,明亮的瞳光能把人完全容纳其中。
“我大肆宣扬喜欢陇右道的事情。”她把嘴里的荔枝壳,用舌头从左边推到右边,斜眼笑扫了眼绿腰,“你觉得我爹不知道。”
绿腰不说话。
长安街头两个流氓打架的事都瞒不过相爷的耳朵。
“推波助澜嘛,要不就是早已决定好,要不就是不小心翻车了。”她眯了眯眼,含含糊糊地嘲笑着,“你看,他又在替我做决定。”
“可相爷总不会害您的。”绿腰细声解释着。
路杳杳笑了笑,她的目光落在卫风身上,盯着那双沉默的眼,浅笑着“他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和大哥说的。”
卫风半敛着眉,没说话。
“罢了,木已成舟,我得想以后怎么办。”她皱了皱鼻子,“准备点礼物,诗会结束我就去找爹爹。”
三人说话间,门口有宫娥说旭阳在门口。
紧接着红玉掀帘而来,斜了卫风一眼,红着脸低下头“旭日侍卫说可以出发了。”
“走吧。”路杳杳扫了眼铜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
这次温归远是微服出宫,马车也不再是驷马并驾的马车,而是一辆稍显繁华的马车。
路杳杳一掀开帘子就看到殿下已经坐在车内,月白色苏绣月华锦衫衬得面色如玉,腰间金玉腰带勾勒出一截精瘦腰肢,即使在狭小的车内也如青竹般挺立。
他抬头对着路杳杳微微一笑,顿时唇色绯然,如沐春风,若轻羽落在唇角。
当真是美色误人。
路杳杳不受控制地红了脸。
“出门前被政事耽误了。”他细声解释着。
“自然是政事要紧。”路杳杳安慰着,突然长叹一口气,眉心细细蹙起,“妾身今日打算回家一趟。”
“回相府?”他神情略带疑惑,皱眉,“可是宫中呆着不舒服。”
“是我母亲忌日要到了,如今家中只剩下爹爹,怕他政务繁忙又要操心此事,累坏身子。”路杳杳眼皮极薄,情绪微微波动,眼尾就会泛起一片娇艳的红意。
温归远露出歉意,递上一方帕子“如果需要孤做什么,尽管差人来即可。”
路杳杳擦眼泪的手一顿,眼尾微微下垂,半阖着眼“多谢殿下。”
今年的荷花宴就开在尧王所建的菡萏院中。
这是每三年一次的秋闱前必备的一次宴会,每次都有书生在此扬名。
路相路寻义当年便是在这里舌战群儒,一战成名,最后在当年大考中一举高中状元,可谓是风光无限。
路杳杳到的时候,院中已经挤满了各色才子才女,还有不少闺阁中的女子站在阁楼中跃跃欲试。
没错,这还是有名的榜下捉婿的前戏——看对眼。
“杳杳之前来过吗?”温归远低头问道。
路杳杳眼睛发亮,连连摇头。
“我爹不许。”她委婉说着。
“这里有正人君子,自然也有沽名钓誉之人,杳杳素来心善,相爷想必是多加顾虑。”温归远安慰着。
路杳杳温婉地笑了下,心中却是讪笑。
她爹是生怕她把好好的荷花宴给掀了。
她眼角一瞟,果不其然在阁楼上看到几个熟面孔,心中一笑,悄悄贴近太子,娇俏说道“好晒啊。”
温归远被抱着手臂,不由一僵,少女特有的清香不经意涌入鼻尖。
“旭阳打伞。”他低声说道,声音略略沙哑。
路杳杳靠近他,小声地撒着娇“都说拗得青荷作伞持,我不要竹伞。”
她声音格外柔媚,压着嗓子低哑地撒着娇,便似一根羽毛在人心尖不经意的划过,五脏六腑都不由颤动。
“去摘个荷叶来。”他的视线从她含笑的眉眼中一闪而过,沉声吩咐着。
旭阳心中一惊,但面不改色,只见他足尖一点,就在湖面上寻了朵颜色最为鲜嫩,叶子舒张的荷叶,身姿轻盈,动作潇洒,惊若翩鸿。
等他回了陆地,连衣摆都不曾沾湿。
这番动静不免惹来周围一些人的注意。
“杳杳!”百无聊赖站在阁楼上的胡善仪趴出半个身子,激动地摇着手。
路杳杳接过荷叶,眉眼弯弯,闻言,顺势抬头向上看去。
目光盈盈盛水,眉眼熠熠,琉璃绝色。
果不其然,一旁传来不少吸气声。
“杳杳!”
胡善仪一袭红衣,直接一手按着栏杆从二楼单膝跳了下来,花团锦簇的大红色衣裙在空中划开一道艳丽的红线,惊鸿一现,热烈似火。
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
她落在路杳杳面前这才发现站在她身旁的男子,眼珠子一转,想了片刻,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太子殿下。”她惊讶地喊着。
太子!
人群中骚动声响起,这个消息顺着风传遍菡萏院,不少人朝着这个方向赶了过来,便是阁楼上也有不少人探出出去张望。
“太子和太子妃两人,好生恩爱啊。”有人看着两人交缠的手,羡慕地说着。
“听说回门那日呆到暮鼓响起才走呢。”
“汝阳公主送的四个丫鬟可都没送进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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