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愈虽有坦诚的一面, 但习惯了别人诚惶诚恐背躬屈膝,到底算不得坦诚的人。要他拉下脸面和宋绘道歉不太可能。
他沉默的站着,气闷。想拂手离开,但又被什么不知名的情绪牵绊住, 迈不开步子。
入夜后便呜呜一直刮着妖风, 这时突然响了雷, 变幻无常的天气帮了顾愈一把。
宋绘收起尖锐的攻击性。
她将被风拍得哐哐响的窗户拉紧 , 先一步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 “看这天估计要下大雨, 大人晚间在这儿歇吧。”
顾愈松了口气, 面上不露声色, “勉为其难”应了一声“也好”。
宋绘将黑白子儿放回, 盖上棋篓盖, 抬声喊了钟娘进屋。
“去替大人取些换的衣裳来,还有洗盥用具。”
顾愈心思难琢磨, 外人可能连顾愈生气的缘由都猜不到,更别说他会突然决定在宋绘院里留宿这事。
钟娘反应了片刻, 才欢天喜地应下这话。
钟娘匆匆忙忙派人回原来院子拿他的衣裳, 并多套了床新被子放到床榻里侧。
一番忙里忙碌,到晚间亥时才算收拾好。
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钟娘恭恭敬敬退出房间,将独处空间留给宋绘和顾愈。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水拍打着窗棂,偶尔有些调皮的,钻过窗间的缝落到室内。
与热热闹闹的雨势相比,房间里很安静。
能够听到的是宋绘坐在塌边翻动书页的声音,偶尔也会有棋子碰着棋盘的声响, 是顾愈有一搭没一搭在下棋。
他没怎么用心,落子就悔,反反复复的无常。
宋绘在书里夹着一张小麦打成的纸浆作书签,偏头问他要不要对弈。
顾愈应倒是应了,不过他哪来的平常心,下得乱七八糟。
这种完全不受控的浮躁在他身上是极为少见的,顾愈觉着他应一五一十和宋绘讲清前因后果,但条理要是讲得太清楚,又显得狼狈,最后他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想怎样,干脆跳过这些,说了安置。
顾愈先上了塌,宋绘和外间守夜的春瓷交代了一句加炭。
待一切都弄好,她才吹了蜡烛,摸黑上了床榻。
说安置,顾愈其实并没什么睡意,他这边心事重重,宋绘还真说安置就安置了...
顾愈听着她平静的呼吸声,紧了紧腮。
渗过窗纸的月光落在宋绘一截白生生的脖颈上,顾愈憋着一肚子气的张嘴去咬她,但到底是舍不得,轻轻一下便收了力道,用唇碰了碰刚咬的位置。
算了。
屋内炭火烧得足,宋绘晚间睡得很好,卯时过半便醒了,她悄悄起身,由着夏陶服侍洗漱,而后吩咐她回西厢房取些要用的东西。
宋绘最近上手了些缝绣编织,除了几册书外,她要的大多是手工材料。
各种颜色的绳线,各处买来的小珠,也让拿些布匹针线,零零碎碎。
宋绘这个样子对顾愈来讲是新奇的,他倒是不知道宋绘什么时候擅长女红了...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顾愈听着就在不远处的说话声,闭眼装睡。
宋绘交代了早饭的事,又说了些换院子不可避免出现的人手变动,而后走到矮塌那边,代替说话,翻动书页。
比起纸张声,顾愈更想听见宋绘 的声音,他没忍住,睁眼看她。
灰尘粉末在空气里打着旋儿,明亮的日光照在宋绘面上,衬得她本就好看的五官多了几分温顺,就像是……昨天的万般委屈只是他的错觉。
宋绘觉察到他醒了,习惯性的弯了弯眼睛,眸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但也就是一下的动作,顾愈便知道她不高兴这事到底不是什么幻觉。
顾愈起身,由着宋绘服侍穿好袍子。
他看着她头顶的旋儿,垂在身侧的手指屈了屈,“你来临安这么久,我还没带你走走。”他停了片刻,而后自暴自弃的继续着道:“你可想出去?”
心气窄的人会晾晾顾愈,不过宋绘觉着这并没什么意义。
她顺着顾愈递的梯/子往下,乖乖点头,“我想去青浦苑听戏……书里常有提到那里,大人知道《守西楼》那个话本吗?里面就有讲到扮小生的人和贵小姐在戏苑相识。”
青浦苑汇着各种剧种的戏班子,每日咿咿呀呀闹个不停,顾愈不怎么喜欢这种地方。
顾愈想着要让宋绘高兴。
就算农夫走贩又或是摸鱼遛狗的公子都有,鱼龙混杂,但也大度的笑笑,“那去便是。”
宋绘抬了抬眼,目光在顾愈面上落了落。
袁珠既作了第一回 妖,那便有第二回,人是不能这么留着的。
但说要在没人手也没什么自由的境况下收拾她也不太可能,这不是人聪明便能解决的事。
但让袁珠不痛快的法子却是很多。最简单的便是,孤立开她以为的靠山和依仗。
宋绘向顾愈确认了一回是不是真能出去,顾愈应下是,她弯着眼,踮脚笑着亲亲他的唇角,道:“我可想出去了。”
顾愈绷了几日的情绪因宋绘的亲近算是缓了下来,他笑笑,扣上袖扣,“除了青浦苑,临安还有些有趣的地方,明日我带你去。”
宋绘应下好,谢了顾愈。
顾愈外出,他走没多久,成衣铺子、首饰铺子、脂粉铺子的掌柜都上了门,带了些上好的货给宋绘挑。
这些本是小事,但在当下这个情况便是顾愈态度的问题。
这上上下下的闲言碎语转了弯,各各都讲,这宋绘怀子有功,似要和害袁珠流产一事功过抵了。
袁珠没想到她都到这个地步了,顾愈还宠着那个狐媚子。
顾愈出门办事,不在府上。她只好拖着虚弱的身体,跑到顾老夫人院里,眼巴巴的要求一个说法。
至少也是生子后将人发卖的承诺。
顾老夫人哪里知道袁珠那些弯弯绕绕,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在意她做什么,你是正经主子,她不过是个妾,我还不信她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再加害你。”
袁珠苦闷难言,她 哪里再来个胎证明宋绘的心狠手辣。
第七十六章 灯上写字。
十月没什么盛大的节日, 但这月头日是当今圣上宗元帝的诞辰,被设作长久节。
皇城内宴请百官,街巷上装饰华丽,举国欢庆以祝愿圣体康泰, 国运昌盛。
往年由老夫人备礼, 今年也不例外。礼物以福寿为主题, 准备了一些上好的漆器, 织绣和专程托人从北面德彻带回来的玉器摆件如意装箱。
顾愈换了正式的蟒袍, 收好顾老夫人给的清单册子, 进宫贺寿。
这场庆祝持续三日, 宋绘本以为他会住在宫里, 但顾愈晚间便回来了, 说是要领宋绘出去逛逛。
他解着腰间的玉佩, 眉心压着一道褶,看起来在宫里不太愉快。
宋绘上前帮忙, 他松开手由她弄。
“大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喝了些酒,声音有些低哑, “宫里头太吵了些, 待着烦。”
怎会是专程回来陪她玩。宋绘松口气,表情自在了些,“我让钟娘煮些解酒汤来可好?”
顾愈神色懒懒地看她一眼,“也好。”
宋绘没料着今夜要出去,在箱里临时翻了件桃红色的裙衫,而后由着夏陶帮她梳了个妇人发。
顾愈一口饮了解酒汤,宋绘这边也准备完毕起了身。
她发间插着一支红玉珊瑚簪,两颊涂着胭脂,目光清澈, 模样姣好。
钟娘拿了件绣梅花的殷红色斗篷替宋绘披上,顾愈站在门边等了她一会儿,而后道:“准备走吧。”
宋绘应下“好”,抬腿跨过门槛。
顾愈回来没几人知道,将宋绘领出去也只有偏门门房看见,也没起什么事端。
两人步行了一盏茶左右,到了张灯结彩的主街道。因着诞辰的缘故,工匠用彩色的布匹画笔将街道两面装饰得五颜六色,杂耍的、卖首饰的、做糖人的将街两面占得满满当当。
普通人家,女子成婚后少了那么些不可以抛头露面的限制,宋绘披着宽大的斗篷,走在人群里不显得突兀。不过闲逛期间,有个自诩有些才学的读书人见宋绘长得好看,也没注意她梳着妇人髻,上前便是一首情诗。
大宁风气开明,二婚妇人也有机会再择到好的夫婿,若是妻妾被人夸奖容貌对男人来讲脸上增光的好事。
不过顾愈可没兴趣因为这么一首烂诗道谢,他伸手从临街摊子上拿了个脸谱在宋绘脸上&zwnj ;比了比,买了张狐狸的给她。
宋绘戴上,歪了歪头问好不好。
顾愈看着藏在面具后的眼睛,笑了笑,温和的回了句“好看”。
临安不愧是皇城,虽已夜深,但灯火延绵,繁华热闹得令人惊叹。
青浦苑在外面搭了露天台子,有脸颊两侧贴着假发片、画着吊眼角胭脂妆的角色字正腔圆的唱着词儿。戏班为了配合欢快的气氛,表演的是贫苦学子寒窗十年得皇帝赏识的剧目,每隔一会儿便会拱手赞皇上英明。
唱词活泼,宋绘看了会儿也能跟着哼上两句,哼着,她仰头看见悠悠点在空中的几盏孔明灯。
顾愈八面玲珑惯了,一瞧便知道她在好奇什么,“朝廷减税,百姓为了感谢皇恩便放了祈天灯,正殿寝宫都能看得见。”微停顿一下,顾愈问道:“想去?”
“可以?”见顾愈点头,宋绘弯了弯眼睛,应了声“想”。
“去护城河那边应该能买到现成的灯。”他还没将话说完,耿平走到近前朝他拱了拱手,一看就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他们走到人少的街边,耿平低声道:“皇上那边派人去了府上,说是传大人进宫一趟。”
顾愈虚了虚眼,问道:“何事?”
耿平双手垂在身侧,回到:“消息被封锁得很、死,我们的人也不确定事由,不过应与殷将军有些关系。”
殷权自从掌了西北军后,殷家便水涨船高,这回进宫贺寿的便有殷家妇,两刻钟前,殷家人匆匆离开了皇宫,神色狼狈。
耿平不敢妄言什么,但顾愈没什么顾虑,安静想了片刻,“看来又打败仗了。”
方沛跟了顾愈这么多年,能看懂其中的道道,宗元帝再忌惮顾愈,但毕竟涉了国家生死存亡,倒知道轻重缓急。
“大人,现在要入宫吗?”
“不急。”
顾愈偏头看宋绘,眼底又恢复了两分温意,“走吧,去放天灯。”
宋绘没插他们的谈话,直到这次,才应下声好。
往城外方向走,行人一点没减,又另外一番的热闹。
天灯铺子散在城防河边各处,为祈福或是感恩来此的民众买了空白的孔明灯,有的自己写祝福词,也有让寒窗学子帮着写,给些笔墨钱。
宋绘选了一盏绿纸做的天灯,学着其他人的模样将收拢的竹条展开,撑起灯纸。
顾愈在交叉的竹条中间放上蜡块,问她要写什么。
宋绘将脸谱往上推,戴 在额上,望着他想了想,“只能写和圣上有关的吗?”
宋绘这时候聪明的一面像不见了,流露出些许天真气。
顾愈背着手笑笑,“你在意的话买两盏灯就是。”
宋绘眉眼舒展开,笑容温软,“也对。”
河岸边哪里有像样的桌椅,宋绘蹲在地上,斗篷铺了一地。为避免扫到墨,宋绘抓住袖口,提握着毛笔往灯上写字。
宋绘写的是一首和平安有些关系的边塞诗。顾愈神色温了温,问着有没有好,一面将手递给她。
宋绘答着好了,将手递给他,由顾愈握着,借力道起了身。
方沛甩了火折子递给顾愈,他伸手替宋绘点上天灯。
被防火棉线缠着固定住的蜡块安静燃起火,宋绘举拿着,看着橘光从纸灯笼里渗出来。
她睫毛像两把小梳子,眼线描摹的杏眼盛着一片暖色,她忽然侧了侧头,目光跟着个骑脖子的小孩走。
孩子拿着个蜡制娃娃,趴在大人的头顶看着孔明灯飞上天。
顾愈唤了声宋绘的名字,见她侧头看过来,神色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迁就,“走吧,应该还能买得到。”
宋绘松手,看着自个儿的孔明灯悠悠荡荡晃上了天空,应下好。
顾愈和宋绘接近子时才回府,府上灯火通明,显然因着皇帝传唤没人能睡个安心觉。
顾愈这边刚到,顾老夫人便派人来,催他进宫。
顾愈应了声知晓,边进屋由宋绘替他换上衣裳。
他拖着没去觐见自是有他的考虑,但顾老夫人显然把这笔账算在了宋绘头上,人一走,老奴便变了嘴脸,“宋娘子,你这日日闲得很,老夫人让你明日一早过去服侍用早饭。”
宋绘一片好脾气的开口道:“该的。”
无妄之灾。宋绘看了看手里笑得乖巧的蜡制福娃娃,弯着眼无声笑了笑,算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第七十七章 抬为平妻。
顾愈子时进宫, 不到寅时便回了。他书房地势高,能瞧见在灰蒙蒙天色里亮了灯的正屋。
他偏头在浮动的光影上停顿了一阵,开口道:“让梁守晚些再过来。”方沛应下。
顾愈想着应没什么还需交代的,抬脚走往宋绘院子方向...
他从进出仆从嘴里知道了宋绘这么早起塌的缘由, 进屋, 在八仙桌边坐下, 看着宋绘在铜镜里映出的眉目, “待会儿我去和祖母讲一声, 你不必去了, 再睡会儿。”
宋绘待夏陶帮她梳好了头才侧过身, 开口应道:“老夫人既想见我, 没推辞的理。”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 弯了弯眼, “再说,醒了想再睡过去也不是什么简单事。”
顾愈见她笑里没点勉强, 不再多讲什么,指节在桌边叩了两下, 道:“也罢, 我正好有事和祖母讲,和你一道去。”
宋绘表情微顿,一闪而过的情绪极快的被浅浅的笑意压住,“好。”
顾愈既然来了,顾老夫人想要敲打宋绘的法子便没处使,一顿饭吃得她不上不下,噎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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