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通一声长叹,“进京哪有这么容易,九年通考,通计三考所书,以定升降,上次考满,我只是平常,虽上上一次是个称,若是明年也为称,能不能进京都难说,从五品的京官即便品级不升,也是升迁!”
况且,他身上还有污点,虽然两年前他自请从青州府调离,但难保新帝不疑。
不过……小仪既能升位,是不是就表明了皇帝的态度?
他是不是可以在明年考满前,搏上一搏……
顾夫人念女心切,“小仪性子素来骄纵,进宫后不知是否收敛了些,我委实放心不下,若是老爷能进京,我也好有个念想,等她升了嫔位,我或许还能递帖子进宫瞧瞧她……要不……老爷走一走吏部的门路?先递封书信探探吏部口风?”
顾长通将户部适宜人选,在脑中过了过,“沈郎中与我同年礼围,有些旧交,趁此中秋,我便给他去书一封罢……”
*
八月十五当日,自巳时起,摘芳殿宫贵人就站在殿后立起的梅花桩上排练飞天舞。
飞天舞,顾名思义,舞者踩着三尺高的梅花桩起舞,霓裳飘然,恍若飞天。
宫贵人排练月余,动作已是烂熟于心,她步伐轻盈,游走于九支梅花桩之上。
赵婉捧着霓裳步入庭院,看见的就是宫贵人曼妙的舞姿。
美则美矣。
宫贵人一曲舞罢,抬眉望见赵婉手中的衣裙,惊喜道:“阿婉,过来,容我细细看一看这霓裳。”
赵婉快步上前,在宫贵人面前展开霓裳。
交领丝缕长裙,腰悬飘带,裙摆数层菱纱,锦缎光华流转照人。
“美极!”宫贵人伸手轻柔拂过霓裳,“容我穿上试一试。”
片刻过后,宫贵人身着霓裳,立于梅花桩上。
黄鹂叹道:“贵人美极,真若谪仙!”
宫贵人轻笑,脚尖一点,旋舞飞天。
孰料,只是略行了数步,脚下的一支梅花桩却忽而断裂,宫贵人大惊失色,脚下不稳,自桩上跌落。
黄鹂大惊:“贵人!”
宫贵人跌落在地,只觉脚踝剧痛,黄鹂带着宫婢急忙将她抱起。
宫贵人看了一眼从中断裂的梅花桩,冷笑道:“何人如此歹毒!”
这梅花桩练习大半月都是好好的,怎会就在宫宴前出了差错!
殿后站着的宫婢皆惊,默不作声。
黄鹂低声道:“贵人脚踝肿了,奴婢去请医政!”
宫贵人脑中飞快闪过,“且慢!今日中秋宫宴,岂能让小人得志!”
两个宫婢将她轻轻放到殿中榻上,用棉布蘸了清水替她擦拭。
宫贵人: “将脚踝缠上白纱,再用罗袜遮住。”
缠好后,宫贵人扶着黄鹂的手试着站立,走了两步,脚边就是一痛。
她咬着牙又走了两步,才坐回了软榻。
走路尚可,可飞天舞是不行了。
黄鹂满脸煞白:“贵人,这可如何是好?”
宫贵人目光于众人间扫过,落到身量与她相仿的赵婉身上。
“阿婉,你留下,其他人退下。”
赵婉站定,见宫贵人审视的目光将她从头看到尾,“今夜就由你头戴青纱替我舞一曲。你愿是不愿?”
赵婉心中一惊。飞天舞不易,她若是献舞,只有几个时辰的光阴排练。
她轻咬朱唇,盈盈一拜,“奴婢愿意。”
*
月圆中秋。
桃夹特意替顾仪挑选了鸦青色交领上杉,袖口领口绣印月影。梳坠马髻,簪银钿。
“贵人今夜定能艳惊四座。”
害,那是你还没见到女主角跳飞天舞。
顾仪:“呵呵。”
桃夹想起方才齐美人的宫婢团圆来过,“对了,贵人,齐美人差人来说,今夜想见你一面。”
顾仪心中大喜,齐姐姐是又要给她结算稿费了!立刻点头道:“待会儿宫宴,留意齐美人,她若中途离席,速速来报!”
戌时,月影初现。
中秋宫宴设在御花园中,园中有一处风亭,高数尺,称观月台。
观月台下,皇帝端坐于中,因宫中无后,旁侧留空。
他的下首处坐着的皆是内阁大臣。
稍远处便是端、敬、德、淑四妃,再往后一圈才是贵人,美人,才人之流。
大臣亲眷更次之。
众人环绕着园中搭起的圆形露台。
顾仪见那露台距离甚远,如此看来,就算赵婉假扮宫贵人,头戴青纱起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分辨不出来是谁!
剧情靠谱!
她喝了一口花酿,入口清甜,滑过喉咙,微辣。她于是不敢再喝,吃了一小块豆沙馅月饼。
甜而不腻,好吃。
她嚼着月饼,视线去寻齐美人,幸而齐美人离她不算远,却低着头,没有感受到她的视线。
顾仪调转目光转过后宫诸人。
宫中没有太后,只有几个太妃,可太妃们自请去了道观,宫里剩下的只有刘太妃。
可是,她没有看到年纪相仿,品级相当的宫装妇人,只好望向了不远处,头簪十钿的四妃。
端、敬二妃年纪最长,一个姓白,一个姓唐,并非显贵出身,都是萧衍登基之前王府里的旧人。顾仪没有和她们打过交道,暂时分不清两个人影谁是谁。
可淑妃,顾仪能够一眼分辨得出,她刚穿来的时候,隔着教养嬷嬷的身影,见过高高在上的淑妃。
她定睛细看,果是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
不愧是大幕朝第一美人。
可惜……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哎。
离皇帝坐得最近的人是德妃,姓柳,名飘飘,是书里正儿八经的女二。
同淑妃张扬的美不同,柳飘飘则是小家碧玉,名门贵女,深爱男主而不得,最终也被女主角的光环压下。
在这里,也为她点一个蜡。
顾仪看过四妃,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萧衍身上,见他身穿明黄朝服,头竖黑冠,目光却不期然与她的眼神相撞。
说起来,也有一段时间未见萧衍了,自从上次桃园之后,萧衍忙于选官,这半月间也未曾踏足后宫。
顾仪露出个微笑。
今天也是个称职的假笑女孩。
萧衍漠然地转回了脸。
想起宫人所述,今夜河洛殿顾贵人无才艺可献。
扶不上墙。
咚咚咚。
几声鼓响之后,乐伶齐奏。
顾仪兴致盎然地开始看节目。
周美人献舞,陈美人也献舞。
都是高挑的人儿,一个穿绿,一个穿红。
跳得都不错。
萧衍却没有说,赏。
田贵人表演了现场书法,写意风流,萧衍还是没有赏。
王贵人身着青衣,抚琴献艺,弹得是高山流水。
末了,萧衍终于说:“赏。”
王贵人谢过恩,将将走到台下。忽然起了微风,几缕云霞飘荡遮住了高悬头顶的月亮,斩断了月光。
微暗之时,王贵人看见头戴青纱的舞者上台。
宫贵人,还能跳舞!笑话!
且等她出丑呢!
咚,又是一声鼓响。
露台上立起九支梅花桩。
来了!
顾仪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只见圆台之上的人影翩然跃于木桩,足尖轻点,回旋起舞。
她身上的霓裳映着月色,光华流转。
露台下王贵人气得咬碎银牙,怎么回事?宫月琴还能跳这劳什子的飞天舞!
台上舞者面覆青纱,轻盈窈窕。
艳惊四座,万般寂然。
高贵公公心中拜服,宫贵人技高一筹啊!
一曲舞罢,皇上果然,说了:“赏。”
赵婉匆匆下台,在黄鹂的指引下避过人群,走到一处假山之后,宫贵人早就等在此处,拿走了她头上的青纱,换上霓裳,匆匆回到席上。
徒留赵婉只着中衣默立原处。
黄鹂留给她一套宫服,“你待会儿悄悄再走。”
赵婉背心尚留余汗,只得呆立原处,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凄楚。
第17章 酱酱酿酿
顾仪见身穿霓裳,头覆青纱的宫贵人脚步匆忙地回到宴席。
耳边果然听见王贵人开口道:“宫姐姐,舞姿翩然,妹妹好生佩服,改日定要讨教讨教!”
说话间,王贵人抬手去掀她面上所覆青纱。
宫贵人顿足,任由她掀开青纱。
眉目微挑,淡笑道:“王妹妹这般着急作甚,若是喜欢这飞天舞,改日教你便是!”
贱人!王贵人言语上吃了暗亏,气得坐回了原位。
顾仪端着茶水,作壁上观。
看样子,剧情在线!女主角已经和宫贵人换过了霓裳和头纱,此刻应该独自留在园中假山后落寂。直等到宾客散去,她才会往摘芳殿而返。
然而,途中却恰恰碰上微醺的男主角。
两人就拉拉扯扯,耳鬓厮磨,酱酱酿酿。
顾仪放心地又吃了一口月饼。
歌舞升平,君臣同乐,推杯换盏。
不多时,一个御前青衣宦官,举着托盘,走到众贵人座处。
扬声道:“宫贵人舞技精益,特赐桂花芙蓉月饼,与贵人共赏。”
宫贵人盈盈一拜,“谢陛下赏赐。”
她是今夜萧衍第一个赏月饼的妃嫔,也是唯一一个妃嫔。
宫贵人得了御赐月饼,立刻小口地吃了起来。
王贵人的才艺虽得了‘赏’字,可她没有被赏宴。
她斜睨了宫贵人一眼:“宫姐姐今日一飞冲天,可喜可贺!”
顾仪隔得近,几乎能感觉到王贵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怨念。
王贵人见宫贵人笑笑,不搭理她,转而问顾仪道:“顾妹妹,说呢?”
说啥?路人甲顾仪被忽然点到姓名,目光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萧衍的方向。
萧衍赏宫贵人,不单单是赏霓裳飞天舞,也是赏给座下的朝臣看得,他赏的是宫正海的女儿。
顾仪笑眯眯地,“王姐姐,说得极好!宫姐姐此飞天舞真乃神技,妹妹拜服!”
宫贵人吃完赏赐的月饼,抬头隔着王贵人,冲她笑道:“顾妹妹,谬赞了。”
王贵人脸色更暗了。
*
亥时,月正圆时。乐伶弹奏起了最后一曲。
顾仪眼风瞄见齐美人终于起身离席了。
太好了!
她立刻也从几前起身,绕到人群之后,沿着园中石径走了数十步,才看见齐美人停在一棵树下等她。
顾仪快步而去,“齐姐姐!”
齐美人蹙眉,“贵人还是不要再唤我姐姐了,叫齐云便是!”
“不,你永远是姐姐!”金主姐姐!
齐美人淡笑,从怀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书册。
借着朦胧月光,顾仪看清了封皮,京城笑笑生,仙侠奇缘。
她激动道:“这……这是成书?”
齐美人点头,“你收好。”
顾仪立刻将书册藏进了怀中。
齐美人摸出腰包里的一锭金元宝,递给顾仪。
顾仪心花怒放,“姐姐大恩!”
齐美人摇头,“你应得的。”说罢,转身就走。
顾仪立在原处,将元宝仔细地收进腰间香囊。
“你在此处鬼鬼祟祟做什么?”
人声乍起,吓得顾仪一颤,她回身一看。
正是凝眉看她的萧衍。
她慌忙蹲福:“皇上……参见皇上!”
萧衍方才再席中,不堪左右丞相夹攻,不想再与他们就拔擢一事虚以委蛇下去,刚从酒宴上脱身出来,在暗处恰巧看见了顾仪从齐美人手中接过那一锭元宝。
莫非她也齐家有私?抚州与齐家勾连?
萧衍想到这里,脸色暗了几分。
顾仪细细观他神色,见他眉睫漆黑,可一双桃花眼潋滟,小心翼翼道:“陛下,醉了?”
萧衍不说话。
顾仪试探说:“不若臣妾扶陛下回席?”然后你就可以自己回前殿,途中偶遇女主角。
不料,萧衍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慢悠悠说:“扶朕上观月台……”
顾仪:……求你不要给自己加戏。
无奈,顾仪不得不从,她伸出一只胳膊,“臣妾遵命。”
萧衍只是微醺,却伸手扶住了顾仪的胳膊,半靠在顾仪身侧。
顾仪颤巍巍走了两步。
“陛下脚步虚浮,还是莫要上观月台了吧……”
萧衍侧目道:“你方才……与齐美人在一起?”
顾仪理所当然道:“对啊。齐美人借我银钱周转一二。”
萧衍看她如此理直气壮,心中疑虑消散了些。
这么穷么?
他直起了身子,“穷,则独善其身。”不要与齐家纠缠。
顾仪感觉身旁一轻。闻言,侧脸去看萧衍,见他的表情郑重。
这……绝对是喝多了吧……
萧衍调转目光,看向风亭,只说:“陪朕上观月台。”
两人拾级而上。
从观月台望月,的确美不胜收。
萧衍看顾仪目不转睛地眺望天边的月亮,眉睫微眨,眼中映着月华,如碎影光澜。
她……该不是口蜜腹剑的奸佞小人……
萧衍于席中饮过两盏,此刻酒气上涌,鬓边太阳穴微微刺痛,他撩袍落座,斜靠于凭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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