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仪顺势把捡到的银刀也收了起来,在哈木尔身上又摸出了钱袋子和装火石的袋子,干粮马上垂挂的袋子里还剩余了些。
顾仪翻身上了哈木尔的马,再看了一眼火堆旁昏迷的哈木尔。
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后怕起来,握了握手中的缰绳才稳住了发抖的双手。
地上的火堆烧得正旺,火下的数根木材粗壮,一直烧到明天早晨应该没问题。
水袋中的剂母珠溶于水不久,哈木尔喝的水不多。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道,哈木尔应该只是昏迷了罢……
可顾仪也实在无暇多想了,她拉紧缰绳,一拍马臀,脚下黑马便奔跑了起来。
前路茫茫草原,夜风愈起,吹得草尖翻涌若浪。
她仰头看了看天空中的疏朗星子,其中几颗亮得惊人,仿若黑绸大幕之上镶嵌了数颗光芒璀璨的宝珠。
她要往南去。
*
于代送出去的飞鹰仅用了短短两日就找寻到了哈多的踪迹。他有军令在身,不敢隐瞒,不能缓报,于是当下便进了中军大帐报予萧衍。
萧衍尚半卧于榻上,闻言眼中骤亮,“朕速与于将军一同北去。”
胡院判为难地看了于代一眼,于代会意忙道:“陛下余毒未清,恐伤及心脉,马上颠簸,此行程或需数日,末将亲去即可,陛下安心将养……”
胡院判趁机也劝:“陛下眼下正需安养,若是过于勉强,落下病根难除,恐怕……”
萧衍扯过榻旁几上的丝带绑了头发,无言地起身下榻,兀自套上了黑色外袍,方侧目问胡院判:“朕乘辇而去,许是妥当?”
胡院判听此平缓语调,心中莫名发虚。
他心知皇帝此举已是让步,他只能见好就收,“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于代却不死心地还欲再劝。
萧衍却道:“传周郎来。”
帐外的小兵听此传令,领命而去。
萧衍望向于代,徐徐说道:“垤城已破,若不乘胜追击,往北而去直取王都,莫非于将军是在等待丹鞑大军东山再起?”
于代脸上一僵,他没有想到这一日竟来得这样快。他也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终有一日要与丹鞑刀剑相向,不死不休。攻破垤城之时,他尚未有所觉,可王都是丹鞑的腹地。一旦取下王都,丹鞑沦为大幕之臣,将不复存焉。
萧衍见于代神色变幻,只缓缓又问:“舅舅心中难道尚有几分眷念?”
于代怔愣数息,胸中几念又起几念又落,双拳不由得握紧,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末将已是看够了丹鞑的暴虐与杀戮,心中已无半分眷念,这一日终是要来的……”
隔日辰时,周郎带大军拔营北上,于代与萧衍领数百骑兵另取密林而行。
四日过后,萧衍终于在林中见到了白头黑鹰,哈多。
哈多立于一棵低矮的树上,见到萧衍下得车辇,振翅盘旋过一圈,复又驻足于树枝之上。
萧衍走到树下,伸手轻轻抚过鹰羽,凝眉细看,一翼上竟有几处乱羽,显是争斗过的痕迹。
他四下一望,此林不见人影,更无人声。他仰头看淡蓝天际,也未见鸟影。
“陛下,可是要寻此物?”
四散开来的兵卒之中,有一人在灌木丛中捡到了那一串多宝珠串,双手捧着,呈于他身前来。
金黄的珠子夹在木珠之间,流光溢彩。萧衍接过,鹰香珠子寒凉刺骨,裹挟林中雾气,早已没有了人的体温。
既通晓鹰香珠,又能策鹰相逐,掳走顾仪之人便是哈木尔。
萧衍将珠串戴于左手腕上,下令道:“往王都疾行。”
第104章 双城
丹鞑以北是极寒之地, 以南是大幕,丹鞑本身草广人稀原,城池较少, 是个东西绵延纵横,南北狭窄的版图地形。
大幕水经集注图中虽然没有对其进行过于详细的描述,但有一张绘制细致的地形图。
顾仪背过数十遍, 已将此图烂熟于心。
她目前的位置应该是在垤城与王都之间的草原上,往东南方向穿过草原,可抵达一座丹鞑边陲城市, 裹城。
裹城虽不像垤城原有茶马市集,人口众多, 但裹城距离大幕的城池晏城不远, 只隔了一道天然屏障, 虎丘。
晏城,是她在给顾昭的那本大幕水经集注图中标注过的城池。
晏城虽小, 可是常年丹鞑、大幕马商往来,也算是一座五脏俱全的小城。
城外有一处古墓被载于大幕水经集注图中, 盖因传说百年前此墓穴中人死而复生,被掩埋数月之后,竟从穴中爬出, 奇迹生还,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后世杜撰。
顾仪特意将此段标注在了顾昭的誊抄本中,除了晏城, 她也细细圈出了往南的另两座城池,皆有相仿的或‘死而复生’或‘死遁’的奇人诡事。
她想好了,若是她成功地苟过了剧情的时间点终点,原书中的封后大典, 十月十五日。她就自裹城越过虎丘,经晏城往南而行,回京去找萧衍。
若是她没有苟过剧情的时间点终点,十月十五日,一朝原地狗带重刷。
即便彼时皆以为她是死在了丹鞑,至少她也给学霸顾昭留了线索,兴许借得线索也能给萧衍留个念想,以为她尚还活着,只是跑了,并不是真正地死了。
顾仪已经不想再一次地死在萧衍面前了。
若是当真如哈木尔所言,萧衍当日是真的抛下了她,选择救下了赵桀的女儿赵婉,最终按照原书里的剧情,封了赵婉为后。
那么,即便她还活着,也不回去了!
萧狗子,真若如此,你从此以后就失去我了!
顾仪就这么忽喜忽悲地胡思乱想了一夜,不敢停下,骑着黑马从天黑跑到了天明。
朝阳如火,金光霎那点亮了草原。
她举目四望,几顶茶白色的帐篷零零星星地伫立前方。
顾仪勒住马,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等到金黄色的太阳跳离了地平线,她才缓缓策马走向了一户帐篷,这个帐篷的主子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半大的男孩子。
女人走出帐外看见牵马的顾仪,愣了片刻。她的脸庞圆润,皮肤因日光而黝黑,步伐矫健,一身牧户的打扮,月白长袍外扎了青蓝腰带。
顾仪连忙指了指她挂在外面的青蓝色长袍,又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铜钱。
女人反应过来,取了衣服给她。
顾仪接过,说了一句:“多谢。”
女人多看了她一眼,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顾仪答道:“要往裹城去。”又补充说,“去寻亲眷。”
女人见她年轻貌美,孤身上路,想了片刻,道:“这里有一支马队要去裹城贩马。你要是愿意,可以添些银钱,与他们一路去。”
“太好了!我当然愿意!”
顾仪本来就不打算自己一个人走,草原上空无人际之处多有野兽,她虽读了地图,可难保不迷路,原想一路搭伴几程去往裹城,如今此处正有直往裹城去的马队,最好不过。
女人点点头,回头唤道:“托耶!”
一个半大的少年就从帐子里钻了出来。
“这是我的大儿子巴托耶,此行也要随马队去裹城,待会儿过了午后你就和他一道走。我叫乌纳木。”她抬眼看顾仪发髻凌乱,一时也不知是该唤她夫人还是姑娘,只能问,“你叫什么名字?”
顾仪自然不能报上真名,想给自己取个有点丹鞑特色,颇具异域风韵的别致化名,她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来,眼见面前的乌纳木疑惑起来,她脱口而出道:“我叫皮卡丘。 ”
乌纳木不以为意,口中重复道:“皮卡丘。”
顾仪郑重地点了点头。
乌纳木侧过身,决定唤她道:“皮姑娘,离上路尚有一会儿,你要不进帐来换洗衣服。”
顾仪早就想洗澡了,可不太好意思自己主动提,一听此话,立刻感激道:“多谢!烦劳乌娘子了!”她把马拴在了帐外的马桩上,进了帐篷。
乌纳木帮她盛了一大木桶的热水,带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儿子出去了。
顾仪不知道她的丈夫去哪里了,可能是去打仗了,她想,因此她就没有多问。
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洗过头发,擦干后,她穿回了中衣和金甲,套上了方才的青蓝外袍,腰带一扎,俨然是个丹鞑妇女了。
出门前,乌纳木嘱托她一路关照巴托耶,说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贩马。
只比她矮了一个头的巴托耶按照乌纳木的吩咐,小声地叫了她一声:“皮姐姐。”
顾仪应了下来,随巴托耶一起进了往裹城而去的马队。
马队赶路不慢,大半月间就行到了半程,在路上遇到了原本驻扎王都附近,却往南星夜逃奔的一小撮马贩,顾仪适才知道原来大幕的军队五天前就已经打到了王都城外。
攻陷丹鞑王都的进度仿佛比书中还要快了一些。
九月中的草原早已没了暑气,入夜后的温度更是凉了一大截。
马队一听说此消息也不由得加快了行程,往更南面的裹城而去。
巴托耶年轻的脸上不无担忧,“要是王都此仗真的打输了,草原上的逃兵就会变成流寇,洗劫马队了……”
因是战时,此马队中少有壮年男子,多是巴托耶一般岁数的少年和妇女。
顾仪安慰他道:“我们行得快些,早日抵达裹城,碰不上他们。”
*
王都守城的丹鞑军队确实离输不远了。
他们没想到大幕的军队来得如此之快,势如破竹般直取腹中之地。
丹鞑大军经过一轮垤城之战,折戟而归,士气大落。
王都城中,虽有大君坐镇,可膝下诸子,即便是在此危急关头,也依旧勾心斗角,妄图掩存实力,待到此战过去,大君身死之后,以图谋大位。
殊不知,大幕军中本就有熟悉王都地形的于代,又有刚刚赢过一场,补齐了人数的十万将士,此时正是求赢渴血之际,连日以来,大幕以巨箭火石攻城,日夜不休。
丹鞑马上近战了得,可守城并不是其长项,是以王都已然到了岌岌可危之时。
恰在此乱时,大君的大王子纳呼而突然死了,王都之中人心更是乱作一团。
*
“寻到哈木尔的下落了么?”萧衍一身银甲,坐于马上,问身侧的于代道。
于代眺望城门上空盘旋的黑鹰,轻摇其首,“并未。”他犹疑道,“纳呼而死了,都没能引出他来……陛下以为哈木尔真的身在王都?”
他们一路沿密林而走,往北穿过草原,虽是见到了数个烧尽的火堆,可始终没能追赶上哈木尔的身影,于代不能笃定,那踪迹就必然是哈木尔留下的。
他这几天放出去的鹰,也没有寻见其他饲鹰人的飞鹰。
萧衍再望一眼,火攻之下摇摇欲坠的王都城楼,“在于不在,城破便知。”
前方传来数声大响,两扇石门被投掷的巨石撞得轰然破碎,石块混着飞灰落地。
马声长嘶之中,刀戟霍霍而响,大幕甲盾骑兵先行,破城而入。
萧衍的面目被火光一晃,犹有血色,他猛一夹马腹,直朝城楼而去。于代当即拍马而上,见他踏过城门废墟,策马往东而行,于代心中一惊,连忙跟上。
转过空寂的街道,哈氏旧族族徽遥遥可望,是一枚鹰首,镌刻于石门之上,只是经年风吹雨打,只余半面。此旧宅早已无人,石门之后,地上满是荒草。
“舅舅可还记得,此宅的地窖在何处?”萧衍下马回首问于代。
于代记得,宅中原有地窖存放酒酿,他小的时候还和哈木尔去偷过酒吃。
尘封的记忆倏然清晰,此宅中的一草一木,就连一块石头,于代都想了起来。
一旦想起来,他心中竟隐隐期盼,哈木尔不要如萧衍所料,藏于此宅中。
一念既起,于代脚下虽重若千钧,却也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向通往地窖的入口。
四四方方的石板上已结了草苔,矮矮的几丛,碧青交错,边缘处却有半个掌印,落在灰上。
于代身形一顿,余光瞄见萧衍已是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弯腰挪开了石块,起身凝视他道:“阿衍……”
萧衍暗褐色的琉璃眼轻轻一眨,“舅舅,有话要说?”
于代见他面目极其疏冷,顿时语塞。
萧衍一路行来的焦躁心切,他都看在眼里,
若是哈木尔真捉了柔嫔……
若是柔嫔真死了……
他心知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萧衍掠过他,迈步下了石阶。
地窖中的一盏烛台亮着,微茫火光下,哈木尔半靠着石墙而坐。
他的脸色即便被灯火半照依然苍白,眼看萧衍下了石阶,他笑了一声:“陛下,找到这里来了。”探头一看,方见于代也跟着走了下来,嘲笑道,“原是跟着内应来得。”
于代经他一嘲,脸上竟是一热。
哈木尔看上去着实不大好。
萧衍走行他面前,缓声问:“柔嫔呢?”
哈木尔抬眼,不屑地笑道:“死了。”
地窖空寂,声声回响。
于代听得心惊,不由得朝前迈了一步,可萧衍的剑比他还快,顷刻间悬于哈木尔脖前。
“朕再问你一遍?柔嫔呢?”
于代急插话道:“王都城已破,你还有何坚持?柔嫔娘娘身在何处?可是被你送到了什么地方躲藏了起来?”
哈木尔冷声道:“那毒妇下毒毒我,早被我一刀杀了,弃尸荒野,此刻怕是已喂了鹰鹫和野狼。”
萧衍眸色却是一亮,剑尖轻轻扫过他的脖侧,“她下毒毒你?你因此才这般狼狈?”
哈木尔瞪大了眼睛,听萧衍又问:“你中得是何毒?”
哈木尔自是不答。
萧衍低头看他脸色僵硬,徐徐再问:“她何时下得毒,是在城中?”顿了须臾,“还是入城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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