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仪脑筋飞转, 想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想不起来,她是何时何地说过此话。
察觉到怀中的顾仪僵硬了片刻, 萧衍心中的怀疑更甚。
“臣妾……”
顾仪迟疑地抬起头来,却见萧衍并无怒色,只是温柔地注视着她, 眸光水波轻荡,柔柔的, 盛满星芒。
她就忘了本来想说什么来着。
萧衍低头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干燥却温软, 唇齿相依, 气息相闻。
待到尝到唇边滚落的泪滴,萧衍适才松开了她。
低声一叹, 目光柔和地端详着她的眉目,拇指轻轻地擦过她的脸颊, 拂去了几滴泪珠。
“不想回宫就不回罢,就在此处多呆数日。”
顾仪止住了眼泪,抬头正欲说话, 却听萧衍扬声唤道:“备水。”
窗外传来了高贵公公熟悉的嗓音:“是。”
一直等到屏风后的萧衍洗完澡,换过中衣,顾仪脑中想好的要劝他先走的说辞, 一个都没说出口。她躺在榻上,抱着被子怒其不争,索性自暴自弃地面壁了。
萧衍带着沐浴后的芳香上了榻,将她翻了过来, 正对着他。
“朕沐浴过了。”他说。
顾仪“嗯”了一声,见他的脸果然白了好几度,仔细一瞧,仿佛比从前还要白些。
萧衍忽而问道:“南苑骑射之时,你便就穿上了金甲?”他先前一进屋就见到了榻旁椅上的黄金软甲。
顾仪又“嗯”了一声。
“为何?”萧衍追问道。
顾仪凝神见他目光中满是探究,信手拈来道:“臣妾未雨绸缪,骑射难免遇上意外。”
萧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南苑之时,你也在身上藏了剂母珠?”
哈木尔既言顾仪下毒,他思来想去,顾仪手中能有的毒便是桃夹留下的剂母珠,只是不知何故当日影卫却没有在河洛殿中寻到。
他说得如此笃定,顾仪虽是心惊,却也知道自己无从抵赖,“陛下,如何知晓得?”
萧衍如实以道:“哈木尔说你下毒,朕因而有此猜想。”
哈木尔没死。
顾仪不禁心中暗舒了一口大气,讷讷道:“陛下英明。”
萧衍目光不错地落在顾仪脸上,浅笑道:“如此说来,你是自投罗网,任由哈木尔绑你走的?”
顾仪胸中登时一紧。
萧衍见她眉心微动,再问:“你身穿金甲,藏有剂母珠,皆为脱身之计?”他的眸光骤亮,复又凑得近了些。
“你如何知晓当日哈木尔之计,未卜先知?”
四目相对,咫尺之距,在此目光之下,顾仪无所遁形。
她知道萧衍素来心眼多,没料到居然这般多。
未卜先知,说得不错。
她哑然地望着他,原以为的温情重逢,陡然成了坦白从宽的夜半逼问。
眼前的顾仪沉默不言,一双杏眼错愕地凝望着他。萧衍伸手覆于在她心房处,掌下的心跳却是飞快。
他笑过一声,凑到近处,轻啄过她的朱唇。
不能逼她太急,须得徐徐图之。
他缓了语调,“如今不愿说亦无妨,朕等你愿说的一日。”
顾仪情不自禁地抚上嘴唇,人也呆了呆。
萧狗子不对劲。
先前说不回宫就不回宫,还一点也不生气。
南苑骑射一事在他看来更是漏洞百出,却也没有苦苦相逼。
顾仪听他一笑,愈发忐忑起来。她思索片刻,避重就轻道:“臣妾的剂母珠藏于珠钗之中,淑……齐殊将剂母珠作了红宝乌木簪的簪头,桃夹调换了我的发簪,臣妾将计就计地将木簪留了下来。”
萧衍手中不由一紧,捏得顾仪痛了痛。
“你为何不告予朕?剂母珠乃是剧毒,稍有不慎,或有性命之危。”
听他语调微沉,她只好撒谎道:“臣妾先前也不知道珠子是这般剧毒,后来桃夹临走前才告予臣妾的,臣妾便想,留作防身也好。”
防身也好。
顾仪用剂母珠脱身之后,非但没有回头去寻鹰香珠,也没有南下回大幕,反倒不愿回宫,眼下更是催促他先行。
难道顾仪真是算好了时日,对他避之不及?
萧衍心中沉沉一落,捉摸不透的不安渐起,他不由得回想起了顾仪的数次早夭。
他伸手揽住顾仪,紧紧地拥她入怀,胸腔贴着胸腔,心跳印着心跳,沉甸甸的触感令他稍安。
顾仪抬手圈住了萧衍的腰腹,只隔薄薄一层中衣,她才真实地摸到,萧衍确实瘦了许多。
“陛下瘦了。”
这么快就能到达裹城,大概是自王都城破之后,萧衍就马不停蹄地南下了。
萧衍摸了摸她的脸颊,喟叹道:“你也瘦了。”
顾仪鼻子一酸,觉得今夜自己的眼泪真不值钱。
她就着萧衍胸前的衣襟蹭了又蹭,才抹干了眼角热泪,不过数息之后,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交叠的腿处,滚烫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在悄然变化。
她愣愣地抬头,望向萧衍。
萧衍罕见地耳稍发红。
数月不见,暖香在怀,实属常事。
情随意动,不免动手动脚起来,他低头含住了顾仪的耳珠,手中两三下就解开了顾仪胸前的系带。
月色高悬,拨开稀淡云霞,照得庭院清亮。
原本立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吩咐的高贵公公,此刻听见动静,识趣地孤身回了周亭鹤替他准备的客房。他赶了数月的路程,才在王都和皇帝汇合,熟料,刚刚汇合就又披星戴月地往裹城来。
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伤筋动骨这么久,也该好好休息了。
*
一日晨又来。
顾仪一觉醒来,嗓子有些疼。
一侧的萧衍早就醒了,只是侧卧着看她,见她睁眼,还甚为贴心地给她递了几上的茶盏。
顾仪喝过茶,向下一看,自己的小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回去了。
萧衍笑了一声,“朕怕卿卿着凉,先前就替卿卿穿上了。”
顾仪:“多谢……”
门外脚步声响动起来,“陛下,起了?”高贵公公出声问道。
萧衍应了一声,只见几个仆从提了热水进来,其中一个还是这些天伺候过顾仪的那个小丫鬟,不过此时她的面目涨得通红,只顾看地上青砖,根本不敢抬眼看她,放下水盆就飞也似地跑出了门。
昨晚闹得动静好像是有些大,并且此宅院自不比宫中,住得远,隔音好。
顾仪顿时不想出门了。萧衍的心情却显而易见地更好了,慢条斯理地梳洗过后,就拉着她去花厅用早膳。
早膳过后,宅院的主人周亭鹤来请安了。
他的脸色今日看来犹为不好,眼底青黑更是明显,一望便知是昨夜睡得不好的缘故。
顾仪埋低了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她侧目瞥了一眼萧衍,见他一脸神清气爽,一派谈笑自若:“周卿此番立了大功,待朕回宫后,定有封赏。”
周亭鹤垂下眼帘,躬身拜道:“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萧衍笑意朗朗,“周卿言重了。”
周亭鹤谢过恩后,脚步虚浮地退出了厅门。
萧衍转眼见顾仪脸拉得老长,挑眉道:“怎么?柔嫔心疼了?”
心疼个屁!
我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鸠占鹊巢也就罢了,顾仪带入了一下周亭鹤,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诛心!
萧狗子百般手段,果然没安好心!
人家好歹也算是救命恩人罢!
萧衍脸上愈暗,扳过顾仪的脸,“不许想他!”
“臣妾没有想他,臣妾想的是你。”大爷!
萧衍冷声道:“若是周亭鹤从此不断了念想,朕往后只能杀了他。”
顾仪急切地拉下他的手,诚诚恳恳道:“周大人家中已在抚州与人议亲了。”
萧衍愣住,“当真?”
顾仪点头,“千真万确。”
此乃周亭鹤身边的仆从告诉她的,虽然不知真假,可她知道是周亭鹤故意说给她听得。
萧衍面色稍霁,假咳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啜饮一口。
此事总算是揭过去了。
顾仪心中尚还惦记着终点线,虽然撇开萧衍不容易,但是她也要勉力一试。
万一她真就十月十五被一道惊雷劈回六月十五呢,难道要让她在萧衍眼前被劈成灰么?又万一,剧情一了白了,她真的死了呢?
顾仪一想到这些,头就痛了。
她竭力露出个微笑,“自来了裹城以后,臣妾还未出门去逛过,既然要呆上几日,臣妾想去城中逛逛。天气冷了,置办些新装亦可。”
萧衍搁下茶盏,“好啊。”
顾仪起身,萧衍却也跟着站了起来,“朕也去。”
顾仪回房更衣,又披了一件山吹色的厚斗篷,戴上一顶黑纱帷帽。
等到收拾妥当,已过了午时,两人才出了门。
裹城不大,只有两条大道上有铺子。
午后街道热闹了些,人来人往,萧衍玉冠高竖,行走其间,虽只穿了一身暗纹黑袍,瞧不出身份,可行人仍旧时时侧目。
顾仪担忧道:“公子,裹城太平么?”
萧衍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裹城从一城之主到守军,皆是换过,夫人不必挂心,出门自有影卫相随 。”
顾仪颔首,脚步停在了一间皮货铺子前,店中客人不多,两人一进店,掌柜笑迎上前道:“今日新到了白裘,二位瞧瞧?”
店铺前的乌木案上陈列了两件雪白轻裘和数条臂长的围脖。
萧衍看过几眼,轻裘做工不能算作精细,他取了一条白裘围脖,撩开顾仪面前的黑纱,往她脖子上拢了一圈,问道:“暖和么?”
顾仪认真感受了一番,绒毛细白厚实,挡住了冷风,触感软和,也没什么怪味。
她点点头,“暖和。”
顾仪背对而立,掌柜虽不见其面,只闻其声,立时笑道:“夫人若是喜欢,郎君便买下罢?”
萧衍笑了笑,专注地在她脖前系好了绳结,转身便去付了银钱。
走出皮货铺,顾仪摸了摸温软的白毛,好奇道:“这是兔子毛,还是狐狸毛?”
萧衍却说:“是白狼毛。”
顾仪不免惊讶,“真的?”
萧衍轻笑一声:“骗你的。”
顾仪:……
她侧头细看他,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萧衍自来了裹城,心境仿佛全然松懈了下来,兴许是因为平了丹鞑,一了夙愿,身上的负担顿时轻了。
她高兴地笑了笑,开口道:“听闻裹城外有一座虎丘,公子可曾去过?”
萧衍闻言侧目,眼中光亮一闪而过,“听闻过却未曾去过,你想去?”
“想去!明日可以去么?”山中脱身似乎容易些。
萧衍慢慢婆娑过他手中握着的顾仪的手掌,低声一笑:“好啊。”
第107章 虎丘
临近寒冬, 裹城的白日短了些,酉时不到,日光业已只余些微。
高贵公公立在宅院门口, 目送周亭鹤的马车远去。
周大人是个聪明人,懂得进退有道,先借柔嫔之口将议亲之事递给皇帝听, 眼下更是早早离去,省的留下来戳皇帝眼珠子。周氏一族,作官茶营生, 身家性命全系在皇帝一念之间。若是皇帝真疑心了周亭鹤,周氏不得安宁。
走了也好。
待到车影再望不见了, 高贵公公才转身回了院子。
半个时辰过后, 皇帝和柔嫔回来了。
高贵公公见柔嫔先行回房了, 才去回了皇帝:“先前周大人听闻朝中新派了官员往垤城赴任,便随茶队先往垤城行去, 说是等新官到任,亦可提前拜会。”
皇帝颔首, 表示知道了。
高贵公公正欲再回晚膳的安排,却听他转了话头道:“朕有几件急事,须你尽快去办。”
裹城之中还能有什么急事?莫不是什么机要大事?
高贵公公是以朝前迈了一步小碎步, 作洗耳恭听状:“陛下吩咐便是。”
*
顾仪进了厢房,先脱下了斗篷,再接下白裘围脖, 细细叠好,放到了榻旁,才走到炭盆旁,坐下暖脚, 不由又是一叹。
她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万全之策,如今全被搅黄了。
哎。
不过,她心中尚有几分侥幸,所有的帝王剧情都走完了,丹鞑既已臣服,说不定此一回她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苟过终点线。一旦过了十月十五,就是全新的,她可以做主的人生了。
可是万一呢……
顾仪怕得就是这个万一,万一不行,难道真要让萧衍再一次眼睁睁地看她去死……
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她情愿找个无人之境,静静地度过十月十五,是凶是吉,全在她一人。
若是吉,自然皆大欢喜。
若是凶,她依旧指望着顾昭手里的誊抄本能给萧衍留个念想。将心比心,她宁愿所爱之人活着,哪怕不在身边,只要一想到他还活着,就是好的。
哎。
顾仪又叹了一口气,双手悬于炭盆之上,搓了搓,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始终忐忑难宁。
晚膳之时,饶是顾仪强颜欢笑,萧衍仍能感觉到她的焦躁。自来了裹城,顾仪虽是见人皆是笑颜,可背过人之处,时而心事重重地发呆。
用过膳后,萧衍便提议道:“明日一早就欲去虎丘,今夜早些安睡。”
戌时过半,两人梳洗毕,入榻安置。
顾仪本来闭着眼睛发呆,躺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出门太累的缘故,却真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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