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成很难不动恻隐之心,这一刻他甚至更明白要如何做好一个父亲。父母永远是孩子的因,也是果。
很矛盾的一个社会结合体。从她出生那一刻起,生命就在仪式化地告诉我们,亲子关系终究走向剥离,可是就是这份剥离,我们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明白父与子的界限在哪里。
我们该如何教善我们的孩子,成为一个好人,一个有品格的人,一个有担当的人,一个有血有肉但要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小时候,赵孟成问母亲,碰到你教不会的学生你怎么办?
孟校长说:老师只是个职业,你当我们是圣父圣母嘛?
这世上除了宗/教能治人心,其余任何一个行业都不行。别绑架人心,我的小子!
于是,赵孟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韩家,
偏偏这一沉默,倒塌了一个病态女孩最后的尊严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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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露一直有在看心理医生,只是韩家人对外瞒着。韩太太那么要强的人,也轻易不敢让丈夫知道女儿的毛病,
事情败露后,韩父说无论如何,他的女儿不准有这么丑陋的污点,更不准韩露承认这件事是她教唆的。
他说他来料理,他总有办法叫赵家按下这事不表的。
不过就是个小孩过家家的把戏罢了。
夜里,韩露就吞服了安眠药……
消息走漏开,传得不是韩家孩子妄行犯罪未遂,而是,韩露因为爱慕赵老师,被对方上门家访了,人走后,韩家女儿就羞愧差点寻了短见……
那姑娘有多痴心,电脑里录音笔里转出来的,有上百条赵老师上课的录音笔录。
*
赵家,赵父得知消息后,气得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找不到赵孟成人,干脆发难女儿,质问她,“为什么肯陪他登这个门?”
赵孟晞知悉事情始末,“那个姓韩的老东西,他反咬一口,他女儿犯了错他还姑息,他们差点害死人,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父亲大动肝火,冲她拍桌子,“我只知道,你们的上门,差点害死人!”
“没准这就是他的一步棋……”
“住口!”赵父断喝。
这种口水官司向来比白纸黑字的罪过更难一笔勾销,赵父怪他们太意气行事了,混账东西,两个人被一个孩子牵着鼻子走了。
赵孟晞不服:“那是因为他们下作啊。”
“你懂个什么!”父亲凝神在想什么,背着手,冷脸看着窗外,时隔这些年父子才刚刚破冰,这个关头,他不想再和老二正面对峙,这事也只能私了,他跟赵孟晞说,“这也是韩家的对策。”
赵孟成升职期间,这盘脏水泼下来,想洗也洗不清。“你难道想看他因为别人再跌一次?”
想了想,父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替我打电话给他那个对象!”
“谁?”老小姐当真没明白是谁。
“你说是谁?”
哦,顾湘。赵孟晞不肯,不肯打,“你要见人家干嘛?老赵,你才和你家老二缓和点,我求你了,你就尊重他的意见吧,是他娶老婆又不是你……”
赵父漫不经心地训斥,“你也知道他是娶老婆,不是养女儿!这点台面都上不了,以后夫妻俩还怎么同进退?”
第59章 059. 光与尘
赵孟晞说, 你要见人家,也请你先知会你儿子知道。我不替你去做这个推手。
吃一堑长一智。人总要慢慢识相的。
从前赵家父母就不乱置喙儿女事,饶是当年赵孟成与冯洛闹成那样, 父母也只是气他们拿婚姻当儿戏, 而至于到底能不能长久, 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谁又能保证, 这一笔下去, 必定撇捺出个上好的“人”呢。
父亲执意要见顾湘, “你告诉他也无妨, 或者, 那位顾小姐如果只能由赵孟成陪着来才敢见长辈也随她。”
一个半小时后,赵孟晞接来了顾湘。
一处带院子的旧式干休小楼,庭院里最醒目的就是一株越人高的罗汉松, 精神且翠绿。赵孟晞告诉顾湘,这颗树他们搬了几次家就也跟着挪了几次土, 她父亲可宝贵着呢。
顾湘跟着赵孟晞往里走,院里的一草一木, 一苔一痕,都足以见主人的细与雅。拾级而上, 正门横联上的“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还很服帖、清楚。
不等外面的人叩门, 里面就先开了,门后站出来一个朴素的老人,梳着个独辫子, 衣着简单围着上灶的围裙,见人三分笑,不是看赵孟晞而是直勾勾落在顾湘脸上。
赵孟晞打趣对面人,“姑姑, 你锅上什么糊了!”
“瞎说,我是关了火出来的!”
原来这就是赵孟成口里的姑姑,一个没多少文化,却勤苦乐天叫赵老师由衷服管教的老保姆。
赵孟晞介绍起来,顾湘也就莞尔冲对方开口,顺着他们的口吻,喊人,“姑姑好。”
不卑不亢还在其次,是灵,姑姑打量这小丫头,暗自琢磨道,好灵的一个人,不说话,眼睛也在流动,清清爽爽尤为招人看。
一回头就喊里面的孟校长。早听赵孟成说,全家就属他母亲学问最高,现在退休在家里,也还在译稿,听起来最最清冷孤傲的文人,其实不然,社交上他母亲是真正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姐。他的麻将就是母亲教的。孟校长说过:你可以说我书教得不好,可以说我稿子译得不信达雅,但是不可以说我牌打得不好。因为后者我极为地用心且爱好。
孟校长穿一身普通的白衫黑裤,很复古的扮相,因为雪纺衫衣摆束在裤腰里。像民国画报里从网球场上下来的骄矜小姐,烫得微卷的齐耳短发,饶是看得出年纪,但气度与娴静更甚。
她是女主人,理该更热络地招呼人的,却在打下手地帮忙剥蒜,姑姑埋怨她,“你那蒜头先放放,客人到了呢!”
孟校长好小孩气地顶嘴,“是你呀,你刚才着急忙火地要我给你剥蒜,说等着下锅……”
啊,顾湘心里喟叹,真的好像,赵孟成真得很像他母亲,从形容到谈吐到高高在上的小脾气。
丢了手里的活计,孟校长正式和顾湘打招呼,说她事先不知道,不知道他爸爸这么唐突,“但不要紧,他不是乱得罪女人的人,所以就当来家里坐坐,话话家常罢了。”
顾湘颔首,浅浅地笑,作为回应。
随即,就被领进了赵父的书房。茶水先备下了,人来了,赵父就叫赵孟晞出去,把门带上。
老小姐不放心地嘱咐几句,“我妈可跟人家保证了,保证你不会得罪人,你要是说些什么,惹你太太不开心,家宴成家变,那也是你该!”
赵父拿手边的镇纸作势要摔人,赵孟晞这才躲出去了。
书房里落针可闻的动静,赵父从案前绕出来,与顾湘并坐,中间隔一个茶几案,案上放着扑鼻而香的铁观音。
主人劝客喝茶。
趁着顾湘端着杯盏时,不紧不慢地诉明他请她过来的意思。
赵孟成今日去省里开会了,她还没碰上他的人,自然也不知道韩家那头出的事,听清赵父的话,只冷静地先问了句,“韩露人没事?”
赵父摇头。
父为子谋深远自然百分百无私的爱。赵父的意思是,特殊关头,他不想赵孟成出纰漏,甚至是瑕疵,更不想由那混账韩家牵着鼻子走,他指责自己的一双儿女,做事太良善了,才会被人欺到头上来。
与君子可以辩,与小人只能远。
既然晓得是韩家的女儿做的,就该由着警方上门去料理……
“可那样就不是赵老师了。”顾湘转着手里白瓷杯,杯上的式样是仰月啼啭的夜莺。
她作为晚辈打断长辈说话,很失礼,但她还是坚持说完后半句,“我晓得您的气愤,也晓得您今日权衡之后找我来的意思了,但我还是要说,赵孟成作为老师去这一趟才是最该的。”
教而能改,才是为人师愿意看到的,同理心,也是为人父愿意看到的。
可惜韩家人不懂,赵老师大概对牛弹琴的心情回来的吧。
“哪怕他涉险,置自己于人言可畏当中?”赵父问她,也端正看着眼前这姑娘的一双眼睛。诚然是个端正标致的孩子。清明的时候,与书惠父母聊天,佟家夸赞不已,回来后他与妻子还为这事闹了不愉快,起因只是老二把人领进圈子里,却迟迟不与他们相知。
其实知不知,赵家对这个对象也已然有所耳闻。客观来讲,并不满意的出身,父母离异的家庭,且她父亲名声也不好,赵父对此多少有些介怀。介怀老二找的永远与他们相中的大相径庭。
可那日赵孟成一个电话急急打回来,甚至都没提女友二字,父子俩心领神会,他想来也知道他们是知道的,不告诉他们也不等于想瞒。这通电话,下了好大一个台阶,于父子俩。
赵父自然得成全,那日成全一条性命,今日成全一桩姻缘。
顾湘束着低低的马尾,一身通勤穿着,还是昨日去医院看外婆的样子,留在医院一天,只换了里面的衬衫。
她回望着赵孟成父亲,后者有着经年浸淫人心的素养,与其说他在言语说话,不如说是一双眼睛在说话,也在审视人心,他在审视顾湘与他的儿子到底精神能不能契合。
“赵孟成瞒着他姐姐租我的房子,后来他姐姐杀过来了,”顾湘口中的‘杀’字叫赵父下意识眉宇间一动,很生动的赵家情绪,“他和姐夫一致口吻预判没发生过的事,说不告诉姐姐就是怕她闹怕她不同意,怕姐姐不认可康樱那个孩子,我当时还和赵孟成争辩,说他们这是否定没发生过的人格,我不知道您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赵老师如果此番没去韩家,他就是认为否定了一个没发生的人格。他是寄希望他的学生承认错误,他一定会动恻隐之心的。十八岁的我们,就能保证一步不错?
顾湘告诉赵孟成父亲,她小时候弄丢了一个同学的漫画书,她没钱还人家也不敢跟妈妈说,偷过妈妈外套口袋里的钱,直到她工作拿到第一笔奖金才和妈妈摊牌的。
“出事那个晚上,我和您同样的顾虑,我不想他关键时候和官非扯上,多少有点晦气。可是他坚持要查,我想他心里就是有大方向才要彻查到底,您或许认为他太固执,可是这个世道终究需要一些匠气的人固执的心,不然,人人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一步不肯错,一步不肯丢,就没有今日的赵孟成,也没有今日我和您的谈话。”
“他说过,多年以后遇到我,他有点后悔了,后悔当日没有听父亲的安排再回公职,也许今日面对我的父母,他会更光鲜点,毕竟是子承父业,一家子笔杆子……可是我不认同他的假设,因为那样的他,是注定和我没有交集的,或许他的前妻也不会和他出现观念分歧了,他会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平步青云……总之,那样的赵孟成与我无关,而我认识的,一开始就是赵老师,所以我尊重他也尊重他的职业,更相信真正的人品是不会被众口铄金的,正如六年前书惠的事。赵老师之所以一直没回公职,不是他逃避,不是他不听您的话,仅仅因为书惠说过他的愿望是回去教书,而他一直没承认的是,他也喜欢这份职业,喜欢这样简简单单传道授业的工作模式。您可以去他住处看看他书房里那些为了校编而整理出的资料,您可以去细细打听他与他的学生是怎样的相处模式,您可以去问问檀先生,赵老师待他托付的那个小康樱如何……所以说,他这样一个问心无愧的老师,倘若还被有心人泼脏水的话,别说您不答应,我也不答应!”
赵父原本的意思是,看在你外婆有惊无险的份上,能否撤销立案,这事私了。也指望她做赵孟成的思想工作。
父亲是出于对儿子升职在即的人事背调考量,是对于无瑕疵履历的考量,韩家那个女儿关键时候来这出,太毁人清誉了,饶是你择干净,学生因你闹出性命之忧也是不争的事实。
“那么我更不会轻易和解。”顾湘斩钉截铁地道。
赵父只觑她,不言语。
少时,再听顾湘开口,“我要见过韩家女儿再决定。”
“我要她及家人亲口撤销对赵老师的污蔑,我才决定要不要私下和解,不然,我会尊重赵孟成的意见。”与他同进退。
她爱他的光,自然也爱他落下的尘。
夜莺杯盏里的茶凉了,顾湘缓缓凑进唇边抿一口,湿润的嘴边勾起浅浅一抹笑,云淡风轻又没心没肺,她大着胆子问他父亲,“您是不是很失望?”
他的本意是希望顾湘来做个识相的规劝者。
“失望是有点,但也意料之中。”意料之中,老二只会选固执的人。
顾湘摇头,“来前我妈嘱咐我,外婆那事算了,别追究了,和他们家人说话也注意分寸。”
“见到您和孟校长,我反而平静了,因为我对着赵孟成都没有藏着掖着,我更没有必要在他父母面前扮端庄。诚然地告诉您,我甚至比您更希望他升职,我之前就说过,赵老师的福利与我息息相关,可我不希望我们赵老师的坦途上有这些猥琐的妥协,因为我知道赵孟成是再骄傲不过的一个人,我爱的就是他的骄傲,他拿自己的骄傲与下作人做交易,才是我最不甘的。所以,我愿意替他走这一趟,办成了是我们俩的收获,办不成我们赵老师也不跌面……”
良久,微妙的静默里,赵父缓缓起身,先前是劝客喝茶,眼下却要她放下,“凉了,喊他姑姑再换一杯。”
说罢,回案前继续他手里的字,很惭愧,他父亲的字写得过于草,顾湘是一个字没看得出来。
直到那句脍炙人口的: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才看出是李白的《将进酒》,顾湘告诉赵父,赵老师说过,他小时候,您尽逼着他背李白的诗了。
赵父搁下手里的秃笔淡墨,饶有兴致地问顾湘,“他没告诉你,我还逼着他们姐弟俩背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顾湘摇头且笑:“大概还没吐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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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成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半了,赵家人还没开晚饭,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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