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小宫女得了这样一笔横财,自是眉开眼笑,生怕江菱反悔似的,接过衣服,一路小跑,转瞬就去的远了。
沈陶陶看得眼睛发直,一只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又慢慢地收回,拉上了江菱的衣袖,颤声道:“见上官这件事不急于一时,真的不急于一时!”
江菱看着她的神情,忽然停下了步子,一拍脑门:“头一回进宫,头一回见上官,紧张了吧?”
沈陶陶连连点头。
江菱噗嗤一笑,大大咧咧道:“旁人还能怕上一怕,你呢,大可不必!”
她凑近沈陶陶耳边:“你这位上官啊,是个病秧子,这时候八成还在自己府里头躺着呢!你就过去走个过场,反正也见不着人,没什么好怕的。”
沈陶陶一听,宛如醍醐灌顶,眸光霎时就亮了。
她方才真是吓糊涂了,如今被江菱这一提醒,她才反应过来。
宋珽是什么人?病秧子啊!
上辈子他也是在宫中挂了个太府寺少卿的职,但身子病弱。十日里有九日躺在房中半死不活,还有一日里各路名医与江湖骗子轮番上门会诊,势要将辅国公府的门槛刮掉一层。
他那身子骨,出个房门都费劲。
她嫁过去十年,还从未见过宋珽去宫中当值。
沈陶陶思定,再不迟疑。顺手拉过一位路过的宫娥问了去太府寺的路,又转身去江菱道了声别,便疾步往太府寺的方向走。
江菱见她转瞬已走得快看不见影子,愕然瞪大了眼,冲她的背影喊道:“哎?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沈陶陶带笑的嗓音远远传来:“再不快些,就赶不上晚膳了!”
如江菱所言,太府寺离这座偏殿极远,沈陶陶走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看到远处高悬着的金字牌匾。
她提着裙裾,步履轻快地走到了槅扇前。想着反正里头也没人,便只是象征性地伸手叩了叩槅扇上的雕花,随口道:“掌藉女官沈陶陶,前来拜见上官。”
“进。”槅扇后,男子的嗓音低醇清冷,似冬日里带雪的松风。
沈陶陶仿佛兜头被泼了一桶冷水,墨玉似的瞳仁微微放大,似白日里见了鬼。
这……这定是她太过紧张听错了。
沈陶陶颤抖着收回了手,生怕里头听见似的,将嗓音压了又压,蚊呐一般颤声道:“……看来上官不在,那我改日再来。”
她说罢飞速将手收回袖中,转身就走。
还未走出几步,却听身后,槅扇开启声轻微一响。
槅扇内,男子嗓音冷淡,辨不出喜怒。
“我在。”
第12章 婚讯
身后的目光像是有形之物一般落在她的周身,蛇尾似地扼住了她的颈,令她呼吸不得。
沈陶陶攥紧指尖,强迫着自己压下心中的恐惧,一寸寸地转过身去。
率先入目的,是一方玉色。
白玉冠,月色锦衣,垂下鹤氅如雪。银纹暗绣的鹤羽图纹盘踞在宽大袖间,露在袖外的指尖皎白如霜。
而在这样浅淡的底色上,剔羽般的双眉水墨般晕开,鸦青长睫微垂,轻覆住一双窄长凤眼。
似是察觉到了沈陶陶的视线,宋珽缓缓抬起眼看向她。
他的肤色与唇色极淡,透着病态的苍白,瞳眸却深黑,如覆霜雪般疏寒。
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而去。又回到上一世里,宋珽一杆金秤挑落她红盖头时的场景。
唯一不同的是,上辈子她初见宋珽是惊艳。
这辈子,则是惊恐。
宋珽亦垂下目光,沉默地凝视着她。
岁月久长,当他两鬓初生华发之时,早已想不起沈氏昔年的模样。
更想不起沈氏初嫁给他之时,是否也如眼前这般,绮年玉貌,娇美天真。
银红色折枝海棠月华裙花瓣般地裹住周身,净白如瓷的小脸上,一双杏眼微微睁大,墨玉般的眸中凝着薄薄一层水烟,一层薄红胭脂般地氤氲在修长的眼尾,像是清水之中朱砂如雾晕开。
她立在门外潋滟天光下,鲜活得像是人间春色。
记忆中那张苍白浅淡的影子,仿佛转瞬之间,鲜妍如初。
宋珽微垂了垂眼,旋即收回了放在槅扇上的手,背身向内行去。语气平静似古井不起波澜:“进来。”
槅扇外,沈陶陶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迟疑稍顷。贝齿轻咬了下红艳的唇珠,心中挣扎了一阵,想着今日横竖是逃不过了,到底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
斗室里燃着宋珽惯用的沉水香,他执笔坐在案前,指尖轻轻叩了叩砚台边缘。
沈陶陶抬眸望了一眼,见砚台里的墨已干了,便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宋珽的手指,将砚台往自己这边挪了些距离。又挽起袖子,加了些清水,将上好的墨锭慢慢研开。
研磨是个细致而漫长的活计。
宋珽便搁下了笔,将目光落在了沈陶陶的手上。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裸着珠贝般光泽的甲面。细白匀亭的指尖握着上好的徽墨,一圈一圈地在砚台中悠悠打转。
本是十分静好的画面,可这墨晕却细微地有些散乱。仔细望去,却是那双素白的手在微微发颤。
宋珽顺着这双手向上望去,正望见沈陶陶帘幕一般垂下的羽睫,仿佛是经霜的梅枝一般染了薄薄一层水意,轻轻眨动间,于眼下投下一片凌乱的光影。
她这是在怕他。
上一世沈氏是否也这样怕过他,宋珽已没有印象。
他微皱了皱眉,独自沉思了稍顷,渐渐收回了目光。
他沉默着等沈陶陶将墨研好,以笔尖轻轻蘸了一点,低头为案上的书籍撰写着批注,语气平淡:“我从不赌钱。”
沈陶陶添墨的手倏然顿住,愕然抬眸望向他,眸中有些反应不及的迷茫。
宋珽并未抬首,依旧缓缓写着批注:“不嫖妓,更不会夜宿花楼。”
沈陶陶睁大了眼,握着徽墨的指尖止不住地发颤。
“不养外室,不收通房。”
沈陶陶手一抖,手中的墨锭‘吧嗒’一声栽进了砚台中。
“至于酒……”宋珽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了一页:“你若在意,也可戒了。”
沈陶陶捞墨锭的手抖得厉害,小小一块墨锭怎么都捏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砚台里越滑越远,渐渐晕开。
她看着这块墨锭,简直像看着即将粉身碎骨的自己。
宋珽却搁下了笔,淡淡抬眼看她:“所以,你也不必怕我。”
沈陶陶颤着目光,将他的神色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见他似乎真没有与她计较的意思,便微微松下一口气来,低头应了一声是。
宋珽微微颔首,抬手替她将砚台中的墨锭捞出,搁置在一旁:“女官的任期不过三载,你我的婚期可延至你出宫之后。一切事宜我自会安排,你不必担忧。”
之前沈氏不肯嫁他,想必是不知何从处听了这些不实的传言。
如今他已将谣言一一澄清,与沈氏的婚事便也该提上日程。
沈陶陶浑浑噩噩地刚想再应一声,却又觉得有些不对,蹙着一双秀眉将他方才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猛地睁大了双眼,颤声道:“上官……不,世子爷!如此不妥!当真不妥!您再想想!再多想想!”
再想想其他适龄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要是不嫌弃的话,将沈静姝娶了也成啊!
这都两辈子了,总不能只逮着她一个人祸害!
宋珽以帕子揩去了指尖的余墨,当真细细想了一阵。
上一世,沈氏方过及笄之年便嫁与了他。而如今她考中了女官,却要在宫中当值三年。
三年的韶华,于一名女子来说,确实是久了些。
他轻轻捻动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将宫中需要打通的关节在心中过了一遍,方对沈陶陶道:“三年,对你来说,确实是久了些。这样罢,改日我以辅国公府的名义上疏,奏请圣上,请恩旨放你出宫。”
他略微顿了一顿,觉得之前准备的婚礼似乎又简陋了一些,不足以令人满意。便在心中划出一个筹备的期限,向她保证道:“今岁冬至之前,我便可抬你过门。”
沈陶陶震惊地看向他,面上最后一丝血晕也褪尽了,整个人抖得像是冰河里捞出来的兔子。
宋珽皱了皱眉,淡声道:“嫁娶本是常事,你也不必过于欢喜。”
他言语间,目光无意掠过沈陶陶煞白的小脸,却见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早已盈满了泪光。
他捻动着扳指的手指停住了,心中微有一丝波澜。
上辈子的时候,他并不曾知晓沈氏如此心悦于他。
竟到了喜极而泣的地步。
沈陶陶深吸了一口气,当着他的面抬起织金的袖口揩了揩眼泪。
还未待他再次皱眉,沈陶陶便已哽咽着开口:“这位上官,您的墨用完了,我为您添些!”
说罢,宋珽便眼看着沈陶陶飞速端过满满当当的砚台,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身上一倒。
银红色月华裙上霎时一片狼藉,沈陶陶看也不看,立即福身道:“下官失仪,这便回去更衣!”说罢,她抢在宋珽开口之前,提着裙裾就往门外跑。
等宋珽回过神来时,沈陶陶已经绕过了两三道廊角,不见了踪影。
宋珽望着空寂的回廊,眉心微微一拢,旋即又淡淡舒展。
沈氏到底还是年少,终归是急躁了些。
但岁月久长,成婚后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她。
倒也无妨。
……
日暮时分,尚藉司的女官们正聚在膳堂中。
贵女们一张张明媚的小脸在满桌的清汤寡水上凝起愁云。
动筷者寥寥无几,江菱也只是随意吃了两口,便倒了胃口,搁下了碗筷起身想走。
刚行至门口,她倏然与人撞了个满怀,还未看清容貌,便已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澡豆香气,似乎是刚洗浴过。
她下意识地抬眼一看,却见沈陶陶胡乱挽着头发,惨白着脸色站在她身前,霎时便是一惊,忙压低了嗓音问她:“怎么回事?上官为难你了?”
沈陶陶木然看着她,像是个木偶似地慢慢摇了摇头,麻木地在最近的一个位置上坐了,拿起一个干馒头咬了一口。
宋珽何止是为难她,他还想要她的命。
宋珽大抵是因她撕了婚书,公然驳了他面子的事情将她给恨上了。明知自己身子不行,还非要娶她冲喜,将她往死路上逼。
见她不愿,还威胁要请圣旨赐婚,这分明是不想给她活路。
想到自己重活一世最后还是要给宋珽陪葬,沈陶陶便觉得如鲠在喉,半点东西也吃不下。
她倒了点水,勉强将嘴里的那块干馒头咽下,便起身对众人低声道:“诸位慢用,我先走了。”
“哎?你吃这么点怎么成?”江菱唤了一声,见沈陶陶像是没听见似的,还是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便顺手抄起了盘中两个芋头,追上去往她手里一塞,劝道:“明天还要当值呢!你多少吃点!”
沈陶陶麻木地接了芋头,又听见当值两字,面色更白了一层。
她近乎是梦游般地走回了房中,于妆台上一面海葡萄铜镜前立定。
铜镜中影影绰绰地照出她姣好的容貌。
沈陶陶对着镜子看了半晌,手指颤抖着慢慢握住了放在妆奁边上的一把剪刀,以尖锐处抵住了自己面上凝脂般光润的肌肤。
她只是一个从五品小官的女儿,亦不曾有什么极为出挑的才华。两辈子加起来,唯一能令人惦记的,也就是这张脸了。
只要划花了这张脸,以宋珽的身份,想必是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即便宋珽执意要报复她,宋家人也绝不会令一个破了相的女子进门。
她咬了咬牙,指尖微微用力,冰冷的铁尖陷入白嫩的肌肤,滚出一粒玛瑙似的血珠。
锐痛令沈陶陶‘嘶’地一声清醒过来,手指一松将剪刀丢了,又赶紧捧起铜镜对着自己左照右照。
还好,她方才并未完全狠下心来,用的力气并不大。这一下,只在唇边笑涡上留下了一个蚊子叮过似的红点,没几日便能好全。
沈陶陶松了一口气,暗自咬牙。
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欠过宋珽什么。
上辈子已搭进去一条命,难不成这辈子还要赔上一张脸?
凭什么?
她紧抿了唇,蹲下身去在自己的行李中细细寻了一阵,终于寻出一物,紧紧握在手中。
那是一把厨刀,刀锋雪亮,似她眸光微寒。
第13章 芋圆
江菱想了一阵子,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又坐下胡乱扒了几口,便赶到了女官寓所门口。
她与沈陶陶同为掌藉,在分配住所时自然也分到了一处,这也是她的卧房。因而她并未迟疑,伸手便推门进来。
寓所内烛火昏暗,沈陶陶独自立在案几前,披散着一头缎子似的乌发,长发下,侧脸与淡月色的常服领口白成一色,眼瞳却乌黑,透着点决绝的光。
更要命的是,那双白皙的手上,还握着一把锋利的厨刀。
江菱一惊,脑子里瞬间走马灯般跑过无数听过的烂俗话本子,什么大姑娘被污清白当场跳河,小寡妇遭人调戏三尺白绫挂在梁上——
再联合沈陶陶刚回来时的模样一想,她顿时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沈陶陶这是受了欺负,要拔刀自尽!
她登时一个箭步上前,合身抱住沈陶陶,伸手去夺她手中的刀,口中胡乱道:“陶陶,你冷静点!狗男人欺负了你,我帮你欺负回去!你可千万别寻死,人一死,可就什么都没了——”
却还是晚了一步,刀锋凌厉落下,砸在案几上‘夺’地一声闷响。
“寻死?什么寻死?”沉闷的声响中,沈陶陶的嗓音柔和,微带讶异。
江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了眼前的案几上。却见上头不知何时放了一块厚实的砧板,而板上,一个芋头已被厨刀斩作两截。
江菱反应过来,晓得自己是误会了,讪讪松开了沈陶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以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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