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侍女掀起了轿帘,对两人展颜笑道:“大小姐,二小姐,前面便是宫门了。”
两人遂扶着她的手,踏着脚凳下了马车。
眼前正是巍峨的宫门,甫一下车,便有引路的小宫女福身上前,带着两人一路顺着抄手游廊行至一座僻静偏殿。
殿中已立了数十位女子,看衣饰打扮,不凡者众。
饶是自负如沈静姝,认出了其中几位身份后,面色也白了几分,再不敢多言,只安安静静地在原地垂首等候。
沈陶陶也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侯了一阵。
其间陆续有女子被引进殿来。
直到更漏声重重一响,到了辰时。
一名年轻的官员踏着更漏声捧着书册走进殿来。
他端着仪态,目光扫过底下的女子们,沉着嗓音道:“本官是宫中的考功主司,主女官的入籍、升迁、调动。今日尔等入籍后,便是我宫中女官。切记行事稳妥,不得丢了各司脸面。”他顿了顿,见无人置喙,便又道:“念到名讳的,领服饰入籍。”
说罢,他展开手中书册朗声道:“谭从霜,尚药司女吏——”
被他念到名讳的女子款步上前,自一旁宫娥手中领了尚药局的服饰,又在锦册上写了名讳,便退至了后殿。
考功主司满意地微微颔首,又拖长了腔调,继续唤下一个名讳。
沈陶陶听了一阵,对这女官入籍大致有了几分了解。
以六司之首的尚藉司来言,正五品尚藉女官之下,依次设有正六品典藉两名、正七品掌藉两名,其后便是为数众多的无品级女吏。
这殿中等候的新晋女官们,多是无品级的女吏。
偶有几位衣饰华丽,大抵身后背景不凡的,能成为正七品。至于正六品,她迄今为止还未从自那主司口中听过。
想必这正六品女官并非直接入籍,而是要由低品级的女官逐年晋升而来。
沈陶陶又等了好一阵子,终于听得那考功主司念了一个沈字。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却又听上头念道:“沈静姝,尚膳司女吏——”
沈陶陶方抬步,听见这个名字稍稍一愣,步子下意识地顿住。
她微侧首,看向立在不远处的沈静姝。
却见沈静姝也瞪大了眼,一脸惊愕地望着那主司。
殿内静了半晌,那主司见无人应答,当即皱眉高声道:“沈静姝可在?”
沈静姝这才回过神来,也顾不上素日里拿捏着的仪态,只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拜倒在地,颤声道:“回主司,臣女沈静姝。”她仰头看着那年轻的主司,眸光慌乱:“主司,臣女擢考时考得是尚藉司,为何会是尚膳司女吏?是不是……宫中一时出了差错……”
“荒唐!”那考功主司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厉声道:“你这是在指责本官玩忽职守?女官未入籍之前可在六司之中任意调动,尚膳司还有空缺,便调了你去!若你不服——”
他伸手一指殿门:“可自请出宫!”
女官年满出宫,是家族的荣耀。但若是半途犯了事,或是自请出宫,那便会沦为族中的耻辱,是要绞了头发送去庙里做姑子的。
因而沈静姝一听出宫二字,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她委顿在地,双唇颤颤,好一阵子才哑声道:“臣女……没有异议。”
她挣扎着自地上爬起身来,慢慢走向身后捧着尚膳司服饰的宫女。
而考功主司也转过头来,继续念道:“沈陶陶,尚藉司掌藉——”
一时间,殿内无数道目光齐齐转来,各怀心思地落在了沈陶陶面上。
有探究,有好奇,有讶异,而其中一道尤为怨毒,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一般。
沈陶陶顺着那道目光转过眼去,正对上沈静姝一张因竭力克制着情绪而微微扭曲的面孔。
殿内不得私语,沈陶陶便迎着她妒恨的目光莞尔笑开。
她进宫的初衷是为了躲避与宋珽的那一桩婚事。因而对她而言,尚膳司也好,尚藉司也罢,皆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沈陶陶可在?”上头的考功主司如方才一般又问了一声,语调却不似方才的冷厉,平和中甚至还带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臣女在。”沈陶陶上前拜倒,面对着那考功主司浑然不似方才严厉的殷切神情,心中反倒生出了淡淡一丝疑虑。
她只是个从五品小官的女儿,即便是一入宫便得了正七品掌藉的职位,也远远不到连主司都要巴结着她的地步。
再者说,这尚膳司莫名换成了尚藉司,终归有些令人不安。
虽满腹的疑问,她却到底未曾问出如沈静姝一般的蠢话。
这女官的册封文书入六司之前,先要通过三位考功小吏的审核,再是主司的终审。
也因这层层道道,燕朝女官的分配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错漏。
她轻轻蹙眉,这是那位主考的女官看不上她?
可若是看不上,却又为何不直接将她落榜,而是分去了尚藉,还给了正七品的掌藉之位。
她总觉得其中少了关键的一环,令人如坠云雾。
那考功主司见她犹豫,以为她是有些胆怯,便上前虚扶起她,温声道:“初来宫中,多少会有些不习惯。若是缺些什么,尽可报给宫中采办。”
“多谢主司关怀。”沈陶陶谢了一声,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一眼,眼前的考功主司态度变得太快,里里外外都透着诡异。
“沈女官。”许是看她犹豫的太久,一旁等待着的宫娥轻唤了她一声。
沈陶陶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了尚藉司的服饰,缓缓提笔,以朱砂在锦册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主司见状,微微抚掌笑道:“不错,以后我与沈女官便算是同僚了,还当互相扶持。”
沈陶陶手中握着笔,杏眼微弯,白皙的小脸上一派温柔无害:“您是我的上官,自当以您马首是瞻。”
“不敢不敢。”那主司却连连摆手道:“你是从属于太府寺的掌藉,虽在六司之中,却并不受我管辖。你的一应考核,皆由太府寺评定。”
沈陶陶的笑容倏然僵住,手中的湖笔自掌心滑落,掉在写好名字的锦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若是她不曾记错,宋珽正是太府寺少卿。
她的上官。
第11章 拜见
沈陶陶浑浑噩噩地往后殿走。
她重活了一世,退了婚,进了宫,没想到还是没能逃出宋珽的阴影。
后殿中,方才入籍了的女官皆已离去。唯有一人,还在等她。
正是沈静姝。
“你究竟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沈静姝怨毒地盯着她,一步步走上前来,右手高高扬起,嗓音锐利:“这掌藉之位本当是我的!”
这一巴掌扇下来,十有八九她们两个都要以失仪为由被撵出宫去。
沈陶陶见躲不过去,下意识地阖了阖眼。
她有些灰心地想,大不了她们一起被遣送出宫,绞了头发当姑子,宋珽总不能追到庵堂里来。
虽她不想每天醒来都看到沈静姝的脸,但她更不想看见宋珽。
可这一巴掌却久久不曾落到她的脸上。
沈陶陶疑惑地睁开了眼,看向方才沈静姝站的地方。
却见沈静姝仍旧是高举着手,手腕却被身后一位身着宝蓝色剑袖直领对襟衫子的英气女子牢牢握住。
那女子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新领的女官服饰,显然是刚自前殿出来。
她一双浓眉微扬,不悦道:“都姓沈,一个门里出来的吧?怎么,就她有手段,你没有?”
她的嗓音颇高,沈静姝既怕引来前殿的人,又见她衣饰不凡,怕开罪不起,便软软垂下了手,啜泣道:“我若是有那样的心机手腕,能斗得过二妹妹,今日也不会被夺了位置,遣去那尚膳司——”
这女子却显然是不吃这套的,她撒手撇开沈静姝的手腕,嗤笑道:“成王败寇,你活该!”
沈静姝在家中被李氏眼珠子一般地捧着,又何曾被人这样直白地回呛过,一时间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脸色青白交加,显是恼极了。
那女子却不看她,只大步走到沈陶陶面前,挑了挑眉道:“正巧,你我都是掌藉。我父亲是骠骑大将军江宏,我在家里行三,叫江菱。你呢?”
沈静姝本想了一肚子的话,正准备狠狠嘲讽回去,如今一听,整张脸唰地白了。
骠骑大将军,从一品武官。
有一回家中宴客,来了个从三品的文散官。她父亲便已前倨后恭,百般讨好,这再往上的,她更是见都不曾见过一位。
未曾想,这一入宫,便得罪了骠骑大将军家的千金。
她咬唇看着沈陶陶,目光森凉。
沈陶陶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世家贵女,最好慌乱之下说错些什么话,将人得罪的狠些才好。
沈陶陶并不知晓她的心思,甫一听到骠骑大将军的名号的时候,倒是微微一愣,旋即便很快回过神来,心中的郁结散了大半,只暗暗发笑。
这骠骑大将军,她上一世的时候在宋家的家宴上见过几次。
这位威武的老将军征战半生,身上杀气极重。自己起初也十分惧怕,直到有一日,他在宋府宴席上喝醉了酒,抱着廊柱,自顾自地扯着嗓子唱山歌。
他唱歌难听又走调,还不许别人走,谁若敢离开一步,这老将军立马就拔剑把刀刃往他脖子上架。
满府的人被逼着听了一宿,直到天初初亮了,那老将军也醒了酒,想起昨晚的事情,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自那以后,宋府的宴席他再没来过。
沈陶陶不好与她说这些,便也只是弯了弯眼,顺着她的语调说道:“我在家中行二,父亲是从五品员外郎。名字么,沈陶陶,叫我陶陶便好。”
“从五品小官?”那江菱瞪大了眼:“那你是怎么当上掌藉的?”
这倒是将沈陶陶问住了。
她这掌藉之位究竟是怎么得来的,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若是照实说了,怕也无人会信,反倒觉得她虚伪做作。
沈陶陶略想一想,索性抬手扬了扬自己织金的袖口,浅笑道:“买的。”
宫中便是这样奇怪,贿赂主考是重罪。但这捐官,却是宫中默许的路子。
只是这耗资巨大,即便是朝中勋贵,也未必能有几位舍得。
再者说,燕朝官员的年俸并不算高,这凭空拿出这样一笔银钱,也太过点眼。越是勋贵世家,反倒愈少有选择走这条路子的。
一直盯着她的沈静姝立时脱口道:“不可能!便是父亲真要买官,也绝不会买给你!”
“谁说是父亲买的官?”沈陶陶微抬了抬眉,明眸里笑意愈盛:“这是我用母亲留给我的银钱自己买的。大姐姐不是说过,尚藉司乃六司之首?这要买,自然是要买最好的。”
“我就知道是你!”沈静姝指着她,气得面色发青。
这话说得,仿佛她开口解释,沈静姝便肯相信似的。
沈陶陶觉得好笑,索性又给她加了一把火:“大家各凭本事罢了,若大姐姐想要,便也去找夫人为你买一个就是。”
沈静姝被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她的母亲,虽是尚书左丞家的女儿,却只是个庶女,月俸有限。嫁来沈家的时候,一顶小轿子抬进侧门,统共也就带了几件衣裳首饰来,连嫁妆都不曾有,更别提给她留下买官的银子了。
她咬着牙,恨恨地想——
沈陶陶不过一个商贾之女的女儿,凭什么这样嚣张?
白氏既嫁到了沈家,那她的嫁妆也合该归沈府所有,沈陶陶凭什么这样肆意挥霍?
她想发作,却又忌惮着眼前的江菱,忍了又忍,终于扬起一脸的假笑,放柔了语调对沈陶陶轻声劝道:“便是你的母亲为你留了银钱,那也需省着些用才好。”
她停了一停,想装出一副怜爱姊妹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心中的妒恨,说出了的话到了嘴边,便变了些味道:“万一这买来了,却守不住,岂不是白费?”
沈陶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便兀自笑了一笑。
还未开口,却见身旁的江菱瞪大了眼,脱口而出:“不是一个娘啊?我说呢!”说罢,她上上下下分别打量了两人,毫不迟疑地一指沈静姝道:“她是妾生的?”
沈静姝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她强忍着火气,颤声道:“我的母亲是正室。”
沈陶陶弯了弯眼,为她补充道:“妾室扶正。”
江菱恍然大悟:“那难怪!我说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这辈子,沈静姝还没吃过这样的亏。
她紧紧咬着唇,几乎要将下唇咬破。一双眼里满是怨毒的光,恨不得立时就将眼前一唱一和的两人千刀万剐。
江菱性子爽快,说了便说了。也懒得理会身后沈静姝的反应,只自顾自地上前挽了沈陶陶的手往前走:“日头不早了,我们可得赶紧去见过各自的上官。”
沈陶陶的笑容微微一凝。
她的上官,宋珽?
沈陶陶的步子陡然慢了下来,身子不情愿地往后仰:“还是……不必了吧?”她赶紧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裙裾:“你看我们穿得都是常服,还是先回尚藉司换上女官服制,再……”
她顿了一顿,郑重道:“从长计议。”
越长越好。
江菱哼了一声,拖着她风风火火地往前走:“今日又不当值,有什么好换的?再说,先回尚藉司再去请安,这得耽搁多少时辰?你那太府寺离得又远,多跑这一趟还想不想吃晚膳了?”
沈陶陶被她拉得一个踉跄,艰难地指了指手上捧着得女官服饰,挣扎道:“还是回去一趟吧,我们总不能拿着这个去见上官。”
“就这点东西还需要亲自走一趟?”江菱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衣服,招手拦下两个过路的小宫女,还没等人家开口呢,直接从袖袋里拿出两个沉甸甸的银锭子,一人塞了一个:“来,帮我把这两套衣服放到掌藉司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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