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河三十道桥梁以霜数不过来也记不过来,最后的目的地是三十分之一的桥上,水流涛涛、海风凉凉,沈辞远一路骑得很快,额头起了一层汗珠,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之后说句“刚好”。
随后大咧咧地扶住梁以霜的头,强行转向南面的那栋金融大厦。梁以霜一看,漆黑一片。
她耐心不够,对上沈辞远激动的神情十分不理解,很快感觉到光亮——大厦的LED广告屏开始滚动巨大文字。
沈辞远笑着说:你看?我没骗你吧,还用大眼睛瞪我。
梁以霜立刻捂着脸颊泣不成声。确切地数其中情感其实是又哭又笑,怎么会有人斥巨资在大厦投文字表白写的居然是“霜霜永不哭泣”啊?
好像奋斗宣言。
她的脖颈被不知名蚊虫叮咬,还毫无颜面地抓挠了两下,洗过澡不久的身上染上黏腻,转头恼羞成怒地数落沈辞远:你什么意思啊?这是你花钱弄的吗?
总觉得是在公开宣扬她有多爱哭。
沈辞远用手给她抹眼泪,实际上手心紧张得出了更多的汗,擦得梁以霜脸上都是味道。
他语气也蛮横,说道:不是让你别哭吗?怎么又哭?你答不答应啊,梁以霜!
梁以霜明知他说的答应什么,可还是嘴硬:答应什么?你也没问我,就让我答应。
沈辞远指着远处的大厦屏幕,他攒的钱不够多,还是磨了管理方好久才买下这深更半夜的一分钟,最后一下滚完,“霜霜永不哭泣”不见踪影,沈辞远忍不住皱眉。
沈辞远:那一分钟好多钱呢,你怎么还耍赖?
梁以霜破涕为笑:我这不是不哭了吗。
沈辞远:那是一回事儿吗?
梁以霜:怎么不是一回事儿了?你英语少拿二十分就亏在不会做阅读理解上了吧!
年轻人在桥头上吵嘴,沈辞远说不过她,面对喜欢的女孩又动都不敢乱动,最后还是梁以霜看不过他急得满头是汗,松口同意。
回去的路上他骑车的速度放慢很多,或许因为心境也大不相同,梁以霜频频举起双臂挥舞,两个人哼着歌儿感受晚风,那时候难免在心里感叹:
永爱盛夏,夏夜无尽。
后来梁以霜不止一次问过沈辞远,为什么要写“永不哭泣”,沈辞远始终不作正面回答。
直到八月。
过了这些年,金融大厦早已经不复存在,楼体翻修、冠新名,梁以霜也逐渐能够在无尽的追忆中理解了“永不哭泣”的含义。
毕竟那个放学日的傍晚,他穿着沾上冰淇淋的校服分给她一只甜筒时,她正泣不成声。
那是他们第一次靠近。
Chapter 47
中年男人寥寥数语就讲清楚个故事,笼统概括又不失该有的情节,陆嘉时清晰地感觉到其中少男少女所独有的青春旖旎。
总觉得喉咙干涩,艰难地扯了个礼貌的笑容,或者说是假笑,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陆嘉时从小就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不论相貌还是成绩都一等一的优秀,即便在父母离婚之后随齐韵生活,齐韵把对两个儿子的希冀与抱负都泛滥地施加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也能够让自己顺意和母亲满意两者兼衡。
在知道沈辞远之后,他产生过深深的妒忌、深深的憎恨。妒忌沈辞远被梁以霜爱得那么深,爱到影响了今后多年的生活;憎恨沈辞远为什么年纪轻轻去世,从而让梁以霜性情复杂、伤痛多年,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陆嘉时。
如今,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感觉居然是自惭形秽,新出现的一种情绪。
在爱情世界里做比较的话,他好像远不及沈辞远,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一种“全世界你最珍贵”的浪漫,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好好男友。
有生之年他竟然给自己用上诸如“平凡”的形容词,难以置信。
好像看到陈奇闻觉得配不上梁以霜,沈辞远如果看到他是不是也会有相同感受?思及此处,陆嘉时心里又在嫉妒。
沈毅给他递过煮好的茶,精致考究的茶杯太小,陆嘉时如同干渴的行人一饮而尽,还觉得不够。
他隐藏得足够好,沈毅并未觉得异常,轻轻拍了拍陆嘉时的肩膀。
“你听听就算咯。霜霜总说不喜欢他搞这些的,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钱,我倒是不心疼,他如今都没了,我还能说什么,他才什么都是对的。
“霜霜不一样,她虽然机灵,但跟我们说话都口直心快的,从小就没少说辞远。晴晴说她别扭,越是喜欢的越是不好意思说明白,我还记得辞远读初中的时候跟我打电话,问我这个女生是不是讨厌他,我怎么知道小孩子的这些问题?只能告诉他不要早恋。”
就像哈利波特里面赫敏最后和罗恩在一起惊煞众人,只有细心懂爱的人才知道男孩女孩之间只有相互喜欢才会不敢靠近又口是心非。
陆嘉时已经成年太久,又因为过早心智成熟,对于这种大学以前学生时代的暧昧并不能感同身受,只能应和着点头。
沈毅又说:“我给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添堵。你很优秀,我看得出来,霜霜的眼光不会差,甚至可以说是她配不上你。”
陆嘉时摇头,“她配得上的。您觉得我有多优秀,那她也同样,只是她选择了现在这种平静普通的生活,我多了一点野心而已。”
沈毅笑个不停,眼角挤出了褶皱,“叔叔只是想让你知道辞远对她有多好,她被我们都宠爱着,那都是她应得的。”
陆嘉时“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我再偷偷告诉你个事,一直不敢跟霜霜说。她现在记得的已经够她去忘的了,我不想再让她知道这些,到时候更走不出来。”
陆嘉时:“好,您说,我听着。”
沈毅说:“辞远从小就喜欢把东西藏在床垫和床头的缝隙里,是那会我和他妈妈不让他买漫画书留下的毛病,其实我们都知道。他走之后,有天我在他房间里坐着,看到床就习惯性摸了摸,找到了一张银行卡。”
从沈辞远读高中开始,沈毅不再给他现金零用钱或是转账到爷爷奶奶那里,他自己办了一张卡,沈毅直接转给他。
那张银行卡是中行的,沈毅找到的却是建行。沈辞远和梁以霜一样,在生活习惯上都有些大大咧咧,一直以来都用一张银行卡就是怕卡太多记不住密码。
面对陌生的卡号,沈毅十分迷惑,幸好背面签名条上写了此卡的用途,沈毅瞬间恍然。
白色的条带上是沈辞远还算整齐的字体,写着“For ss”,ss等于霜霜,For ss就是“为了霜霜”。
确定关系之后的短暂夏日里,沈辞远曾经说过多次要和梁以霜在一起一辈子,他将来一定要娶她。
梁以霜说他不靠谱,满嘴跑火车之类的形容。
殊不知沈辞远真的不止是说说而已。
沈毅的语气有些嘲讽,“十八岁的小伙子就知道攒钱,这要是活着可了不得,工资卡岂不是都要全部上交。我带着关系证明和身份证去银行把卡里的钱取出来了,这小子不知道攒了多久,表白应该花了不少,卡里还剩不到一千块钱,我想着你这点儿钱能为了霜霜做什么,你说他是真懂事假懂事……”
陆嘉时承认触动,可一颗心扭着,实在是不舒服,又贱贱地想听沈毅讲这些。沈毅嘴上数落沈辞远,可心里一定为他骄傲,毕竟只有良好的家庭氛围才能教育出来这样心怀爱意与善意的孩子。
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陆嘉时主动转移了话题,从沈辞远与梁以霜过度到沈辞远之死。
“您教得好,或者说他爷爷奶奶教得好。我听霜霜说,他是为了救人溺水才……”
沈毅下意识转头扫了眼厨房门口,放松下来后压低声音说:“是为了救人,淹死的。下过雨之后水流又冷又急,他救完人自己没力气了……捞上来的时候已经……”
“不好意思,叔叔。”
沈毅摇摇头,又喝了口茶,“都过去了。”
想到《步履不停》里面印象深刻的那个小胖子,被纯平救上来的幸存者,梁以霜看电影时、看电影后都很仇视的一个角色,陆嘉时问起。
“那他救上来的人现在怎么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您跟霜霜她们两个相处得像爸爸和女儿一样,想他可能也会来看您。”
沈毅的表情僵住,咽了口唾沫之后又在找烟盒,陆嘉时帮忙拿起来递过去。
等到烟点着了之后,沈毅才慢吞吞地说:“我不用他看我。你别和霜霜提起这个人,她会生气。”
陆嘉时见状自然不会再多说,点了点头。
厨房里忙碌的人两手并用端着菜出来,客厅和餐厅处于同一片开放式的区域,刚静下来的空间里传来声音。
姜晴先叫:“马上开饭。”
梁以霜看到沈毅在抽烟,皱眉直冲地说:“不是说戒了?又被我逮到了,拿钱吧。”
沈毅无奈地摇头,转身跟陆嘉时说:“你将来可要掐紧自己的口袋,看这个小丫头多会圈我的钱。”
姜晴看不下去,“您可是自己说的戒了,说话不算数就得给我和霜霜发红包呢。”
“发,必须发,今天我高兴。”
梁以霜更敢说:“那就直接发房本吧?”
陆嘉时看她财迷的样子,没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和沈毅相处的过程是轻松的,陆嘉时承认,不论是饭前两个人的独处,还是餐桌上喝酒。
可他心里确实不好受。
喜欢沈毅这个人,却不喜欢沈毅去世多年的儿子。他心里的感觉偏向于纠结更多,莫名其妙地拧着根绳,怎么也解不开。
他居然不够自信自己可以像沈辞远那样去全身心的爱梁以霜。
因为他早已经过了沈辞远那个最好的年纪。
人成长到不同阶段思虑得自然也大不相同。远离的不只是年少时代,还有年少时代的纯与真,成年人考虑的东西太多,做出的论断无形之中就施加了冷酷的理智,缺少无畏的热忱。
沈毅那天确实开心,为见到陆嘉时开心,为梁以霜幸福开心。梁以霜脸色阴沉地任他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杯”,陆嘉时守着一丝清灵,在姜晴的配合下成功“告饶”,这顿饭才算彻底结束。
他扶着醉酒的沈毅到沙发靠着休息,沈毅搂着他肩头不放,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嘉时,你别怪叔叔跟你说那么多,叔叔只是怕你对她不好,叔叔下次不说了。”
陆嘉时心里更难受了。
沈毅念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梁以霜冷着一张脸忍不住开口:“你跟他说什么了,老沈?就你这点儿量,趁早烟酒都戒了吧!”
沈毅闭着眼睛摆手:“担心我呢这是……”
安抚沈毅睡下之后,三人离开,直到上车之前谁也不肯开口说话。
梁以霜坐上驾驶位开车,陆嘉时略微调低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带后闭目养神,显然不愿意讲话。
她回头看了眼后座的姜晴,姜晴摇头表示不知道说什么,又偷看陆嘉时,张张嘴还是选择闭上,只能连上蓝牙,低声放歌听缓解安静的尴尬。
梁以霜很少开车,正在缓慢地开出停车位的时候,手机骤然响起。她怕吵到陆嘉时,赶紧按了接听放在耳边,同时停下了车。
接通太快没看清是谁,听到声音的瞬间她就觉得头疼。
梁淑玉哭得像个慌张无措的小女孩儿,梁以霜接收噩耗的瞬间也不忘感叹她怎么做到的永葆天真。
转变突如其来。
梁淑玉说:“女儿,是妈妈。还是上次的医院,你赶紧过来……”
梁以霜不耐烦地说:“您就别折腾我了,我这有事呢。”
梁淑玉哭得更夸张,“他人都快没了,还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的事!”
Chapter 48
老一辈的人总觉得自己命硬,骨子里有种不信邪的念头作祟,明明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死亡,他们就是很自信地认为绝对轮不到自己身上。
电话挂断后姜晴立刻就问:“阿姨吗,怎么了?”
梁以霜脸上一闪而过烦躁的表情,陆嘉时双眼张开了个缝隙正好看到,听她解开了刚系好的安全带,冷声说:“除了她还有谁会给我打电话哭,多大的人了遇到事哭的比小孩儿还难看。我打车去医院,晴晴你开车吧。”
她习惯性地帮她们安排好,本来想让姜晴先送陆嘉时回家,直接把车开走,她和陆嘉时什么时候再去姜晴那取车就行了。可瞬间又想到姜晴拿了驾照这么多年也没上过几次路,姜叔说给她买车都是一个劲儿地说不要,她放心不下。
“你妈怎么了?”陆嘉时低声问。
梁以霜摇了摇头,后悔刚刚怎么不在沈毅那里多呆一会,她就可以自己先跑一趟医院,“她没事,她男人有事,我先送你们回去。”
陆嘉时没再多问,姜晴也知道那个王叔叔的糟心事,此时不想给她添堵,一切就都按照她说的来。
这回一路上车里彻底归于沉默,姜晴靠在那看手机跟人聊天,头也不抬;陆嘉时闭目养神,呼吸声比平时沉了些许,看得出来酒确实喝了不少;梁以霜也没了心思,难免在心里暗自好奇那个酒腻子怎么又进了医院。
恶毒的话她早就说过,比如早晚死在梁淑玉床上。
但好像这种事更适合发生在晚上,诡异与天道好轮回或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联系在一起,气氛浓烈,理所应当。
下午则显得没那么合适。
可惜的是,等她把陆嘉时和姜晴分别送回家再驱车前往梁淑玉所说的医院,错过了医生宣告噩耗的最新鲜时刻。
梁淑玉站在抢救室外,看医生摘下口罩表情无奈,好像一个表情就可以代表千言万语,他在说抱歉。
“王忠杰家属是吗?患者没有抢救过来,节哀顺变。”
梁淑玉愣在原地,难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医生先行离开,她独自啜泣,又忍不住张望走廊的另一头,表情茫然地在搜寻梁以霜的身影,可惜那时候梁以霜才刚把陆嘉时送上电梯,叮嘱了他几句,难分难舍。
送完姜晴前往医院的路上梁淑玉就在电话轰炸,梁以霜一通都没有接听。毕竟自己没车,她也就是比大部分人聪明了一点才轻松拿驾照,上学和工作的时候特殊情况帮别人开过几次,缺乏驾驶经验,不敢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
那年夏天之后,她变得更加怕死。
直到把车稳稳当当停在医院停车场里,梁淑玉那头已经熄火,梁以霜看着未接来电后面的括号里写着数字15就觉得头疼,默默地回拨问梁淑玉在哪。
还是医院的走廊里,还是只有她们两个,为什么下午的医院也这么安静,梁以霜双脚如有千斤重地挪向梁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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