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扶着腰往外走,张林搀着他跨过门槛。
旭日东升,晨光破开雾撒进院子里,女儿墙上挂下来的迎春开了一半。步子跨出去,初春的凉风带着点潮气扑到张和才脸上,一呼一吸,肺就张开了。
在门口站了站,张和才脸上松快了点。
他边朝院门外走边道:“这两天园子里有甚么事儿?”
张林道:“也没甚么事儿,各房的银子都领了,挺太平的,哦对,李娘娘昨个晚上有点闹肚子,请了大夫,早早就睡了。”
“闹肚子?”张和才停了停,扭脸道:“王爷去看了吗?”
张林道:“哪儿啊,娘娘闹肚子时候王爷上街遛鸟去了,晚饭才回来,还弄了只新的。”
“他又——”张和才瞪着眼硬把高声咽下去,道:“又弄了个甚么?”
张林道:“雀儿。”
“……”张和才道:“你去看了?调去豢鹰房的人够用吗?”
张林思索一瞬,道:“还……够。”
“拉倒吧你。”张和才翻了个白眼,嘬牙道:“你说这一天天的,真是……。”
扶着院门走进园子里,王府里洒扫的侍女见了他,福一福身,皆道:“张总管您早。”
张和才谁也没搭腔,鼻子孔冲着天走了过去。
过了小园,后面是个长廊,穿过长廊门洞而去,后边豁然开朗,是个占地开阔的鹿苑。
鹿苑叫鹿苑,因里头确实有鹿。
景王爷夏柳耽在迷鸟雀之前迷过一阵蝈蝈,在蝈蝈之前养过一阵子兔子,养兔子之前又迷过一阵鹿。后来爱上吃鹿肉,就不养了。
夏王爷不仅爱吃鹿肉,还爱吃兔子,鹅,鸡,和芦花鱼,因此这鹿苑现在不仅养了几头鹿,草里藏了些蝈蝈,还养着一批兔子,一大群鹅和鸡,跟一池的芦花鱼。
张和才进了鹿苑,绕着池塘往后走,站在鸡窝边上看看,道:“哎,这鸡怎么没喂啊!鱼食呢?撒了吗?”
张林撵开鸡群跑过来,道:“鱼食撒了,兔子和鹅都喂了,鹿料也给了,就是早前雁子和我说沒鸡食了,上后厨房去弄,估计这时候还没回来。”
张和才嗤了一声,扶着腰看了眼鹅群,咕哝道:“一个俩的,做事不周密。”话落忽然咧嘴一笑,道:“和这小子说,扣他一顿饭。”
张林在他后边没作声。
走出鹿苑往东头走,张和才往上房那去。
早起下人得去给主子请安,这是宫里就有的规矩。王府里夏柳耽脾气懒不管事,起得又晚,不大在乎这个,但在院子里露个脸还是应该的,张和才是从宫里调下来的,该守的规矩他没少过。
进了主家的前门,正碰上护院换值。
院子头陈甘一把大胡子,年得有四十了,和王爷是老交情,年轻时候打两年过仗,现在退下来,承王爷情在这谋了个闲职干。
跟张和才错身时,陈甘冲他点了点头,张和才立马团上脸去,笑着道:“陈师傅早,这就下了?”
陈甘道:“是。”
张和才道:“王爷昨天睡得好?”
陈甘道:“没甚么声响。”
张和才道:“那感情好,没声儿就是不错,全赖陈师傅功夫到家,回护得好啊。”
陈甘一抱拳道:“客气。”点点头,领着一队人下值去了。
张和才在他背后撇撇嘴,进外屋去请了个安。
清晨太早,夏柳耽还未起,张和才没半刻便出来了。他腰还是疼,下台阶是旁边侍女扶下来的,张林搀着他出了主家院子。
绕出影壁,穿了回廊,东边外头斜对着个山水园子,张和才在园子里寻了处阑干坐下暂歇。
这一凭栏不要紧,张和才差点背过气去。
“这事儿谁干的?啊?谁干的!”
指着园林中一块假山石,张和才气得手都打哆嗦。
这山水园子不算小,入门处有两棵蟠松,旁栽了桃、杏、木药、海棠一堆,花丛边上是一片怪山石,山石前行几步有数十余根绿竹,不远处布局了交错阡陌的梅树,园中有梅亭,亦有竹室,夏风吹竹响,冬有腊梅香。
此时张和才就是凭着那梅亭的栏,指着那花丛边的山石。
假山最左边的石块断了一截,石峰跌下来,又被人草草堆了回去,露了个断裂的缝。若不是坐在此处,张和才恐怕得猴年马月才看见它。
张和才气得声都飘,扭头就给了张林一个嘴巴。
“这叫没甚么事儿?啊?你和我说说,这是没甚么事儿吗?”张和才尖声道:“你爹我歇了才几天?鸡也没人喂,主子还闹了肚子,现在假山又让你们霍霍断了!我要真歇五天,院子都给烧了吧!”
张林捂着脸,陪笑道:“爹,我马上去叫管院子的来问问,您消消气。”
“消你姥姥——哎哟!”
张和才瞪着眼猛地往起要站,腰一疼,他没站稳,差点从亭子里栽出去,亏着扶住了。
他这边刚扶住,正疼得呲牙咧嘴,外头一个内侍闻着张和才的声音小跑进来,草草躬身下了个礼,擦擦汗道:“张总管,可找着您了,快去看看罢。”
张和才咬牙道:“又怎么着了?”
内侍结巴了一下,断续道:“马、马厩里王爷那匹马,它,它那个……”
“说啊!”
张和才急得要踹他。
内侍道:“那马它便秘了。”
“……”
张和才实在忍不住,抬手掐了半天眉心。
“过来过来。”
冲张林和那内侍皆招了招手,他扶住张林的膀子,站稳了冲着小内侍就是一脚。
“便秘了找师傅给它通通屁/眼儿去!和我说得着吗?!”
那小内侍让张和才踹了个骨碌,倒在地上抱头哀叫了几声,哭道:“不是您说,府里大小事都得跟您请示的吗?小的不敢私下做主。”
“你还顶嘴你!你还——你还敢——”
张和才脸一扭,瞪着眼就又要踹,结果没踹着,那内侍爬起来远远行了个礼,跑了。
看那内侍跑远,张和才一手扶着张林,一手揣在腰带上,站在那喘气儿。
活动了一通,他腰反而好点了,敲敲后腰,他低低自骂了一句“贱骨头”,扭头和张林道:“你上后边造房去问问,有榆树皮没有,没有就再去小厨房问有没有独头蒜根儿,反正两样都弄点来。”
张林哎了一声,躬身往下走,张和才跟在他后边也下了梅亭的台阶。
张林一扭头看着他在走,又回来扶他,张和才一扬手给他挡开了。
“去去去,找你东西去。”
张林堆笑道:“爹,我去就成了。”
张和才冷哼一声,道:“你倒是想我跟你去。”
张林道:“那您往哪走?您这身子——”
“你甭管。”
张和才蹙眉把他打发了,自己一人往外去。
腰上好点走起路来就利索,张和才一路穿行,先回鹿苑看了一眼,那叫郑雁的小内侍已回来,恰好在那喂鸡,张和才逮着他说了他一通,末了转头往西头的马厩去。
王府马厩里养着七八匹马,具体数到底是几,要看小世女夏棠的心情。心情好她骑一匹出去,那就是七,心情特好时她给全放了,那就是零。
今天夏棠心情很好,但马厩里还是八匹马。
张和才到的时候,遇上的就是心情很好的夏棠,还有那八匹马。
第三章
马便秘这事儿说大不大,可王爷的爱马要真胀死了,这事儿可就说小不小了。
张和才赶着往马厩去时就在心里琢磨,觉得自己实在是赤条条一身贱骨头,按说掏马屁/眼儿这事有甚么可看的,但他不去看着,总又觉着底下人做事不周密,心里没底。
赶到马厩,张和才脸上堆笑,躬身敛袍,下了个大礼。
“世女,您早。”
小世女夏棠今年十一,身量却窜得像十三,人瘦,个子溜溜高,半个月就要量身新衣裳。她一身骑装站在那,似是本要出去晨骑,却让他事耽搁了。
早起就能见着平日见不着的事,夏棠心情很好,见张和才来了,她心情又好了点。
随意挥了挥手,夏棠道:“张和才,你好了?”
夏棠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张和才脸上都笑出褶子了,团着脸忙道:“大好了,大好了,劳您费心。”
夏棠斜眼挑挑眉,手中马鞭往腰上一插,绕着张和才走了半圈,忽然伸手在他后腰狠狠拍了一下。
张和才没防备,嗷一嗓子就出去了,差点跪下,马厩里连人带马全都扭头看他。
“你这叫好了?”
夏棠轻嗤一声,伸手架住他,免得张和才真跪下。
张和才咬着牙,勉强笑道:“欺瞒了您,实在是对不住……主要是底下人做事儿不利索,躺、躺不住了。”
夏棠道:“张和才,你快省省吧,留神再累死了。”
张和才道:“是是,您说的是。”
夏棠手一扬,跟着她的侍女看眼色,搬了个马扎过来,夏棠拉着张和才要他坐下,自己站在他边上。张和才就是跪下也不敢坐,推拒了几个来回,硬让夏棠按坐下了。
张和才赔笑道:“世女,您看这事儿……他,他腌臜得很,您要不别看了?奴婢给您把马牵出来,您上大街溜达溜达,这两天开春,估摸着热闹呢。”
夏棠蹙眉道:“你看不看?不看滚回去躺着去。”
“看,看。”
张和才忙转回去。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夏棠站在一边,和他一块看叫来的师傅往手上套猪尿泡抹油,去掏“驭风”的屁股。
那马肥亮毛长,身上肌肉虬结,雄壮之极,四五个男人才制得住,此时让人抓着蹄子掏屁股,估计也是很委屈,时不时嘶叫。张和才生怕伤了马,在边上看的干着急。
随着一声吆喝,伸手的师父掏出胳膊,猛拍了下马屁股,一阵恶臭传过来。夏棠的侍女抬袖捂住了鼻子,夏棠眼却亮了。
驭风马头迎着他们,屁股对着北面,这边看不见。夏棠拿开手,往边上走去,张和才连忙起来,踉跄着赶上,拉住夏棠的袖子。
“小世女,小世女,姑奶奶哎。”
“啊?”夏棠探着身,抽空回了个头,“你起来干甚么?坐着去。”
“您就别管我啦,这,这多脏啊您说,您快别看了,您骑马去,走走走,奴婢给您套马。”张和才往后拽她,夏棠甩了两下袖子,却没怎么敢使劲,硬是让张和才拖了回来。
“你拽我干嘛!”
让张和才拖到别的栏边,夏棠猛一甩手抬胳膊就要抽他,张和才咕咚一声跪下了,抱着夏棠的大腿哀叫道:“我的小祖宗啊,那马后屁股能去看吗?您要去看了,让马一脚踢出个好歹,我怎么和王爷交代啊,您可可怜可怜奴婢吧!”
整个王府里除了张和才,少不了下人冲夏棠使这招,也就张和才使了管用。平日里他心疼夏棠,有事了夏棠反头忍着他。
怒瞪他片刻,夏棠咕哝了一句德行,弯腰拉他。
“别跪着,快起来!”
“您不用拉,我自己起,我自己起。”
“你自己甚么你。”
夏棠的小侍女杜鹃也赶来,二人一块把张和才拉了起来。
拉扯半天,夏棠身上已经出汗,那头驭风的便秘也已经通了。
马厩里的骑师早牵了夏棠的马出来,看张和才站稳了,夏棠理理骑装,一翻身上了马背。
控着来回走了两圈,她从腰上抽出马鞭,先对杜鹃道:“吩咐后厨,中午回来我要吃醉鸡。”马鞭又直指着张和才的鼻子道:“你回去躺着去!别出来瞎出溜。”
张和才赔笑道:“那哪儿成啊,还有点儿活没干完呢。”
夏棠鼻子一犟,抬鞭子就要抽他,张和才立马怂了,忙举起手道:“好好,弄完了奴婢马上就回去躺着。”
张林抱了一兜榆树皮和蒜根,恰好从后厨往这跑来,夏棠看见他,指了指他,又冲张和才道:“我回来差人问他,他要说你没去歇着,你就给我等着挨抽罢。”
张和才只得连声称诺。
打了个响舌,夏棠带着两个骑师朝着北门而行,一骑绝尘出了王府。
张和才回过头,抬手给张林就是一嘴巴。
“谁叫你来的!”
大早晨有说没说的先挨了俩,张林苦着脸道:“不是您吩咐,要儿子去弄点儿榆树皮么。”
张和才尖声道:“那也没叫你这时候来啊!还有这甚么,这都甚么,啊?这点儿东西你寻到晚上了!”
抬手拿起半个蒜根,张和才猛地按在张林眼皮上,辣的他嗷嗷求饶才解了气。带上肿了一只眼的张林,张和才绕着整个王府视察了一趟,又回到了那个山水园林。
叫张林拿着断石,张和才将榆树皮和蒜根捣成浆,抹在假山断面上,又命张林扶着石峰,修补裂缝处。
二人弄了近半个时辰,张和才站久了腰疼得要命,正将收手,园林外忽而传来寻人声。
张和才闻声呼道:“这儿呢。”
那内侍循声入园,赶到近前下了个礼,道:“张总管,王爷有吩咐。”
张和才惊道:“啊?王爷吩咐甚么?”边言语边往下来,“你寻我没耽误了功夫吧?”
“没有。”内侍扶住他道:“您甭忙,王爷不召您。”
张和才道:“那吩咐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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