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道:“王爷知道您能起来了,吩咐让您今日采买时弄头牛回来。”
“……”
张和才硬了半晌才反过乏来,瞪着眼道:“弄甚么?”
内侍硬着头皮道:“牛。王爷说了,哪样的牛都成,王爷想养两天玩玩。”
“……”
张和才半天没说话,脸整个皱起来拧在一块,跟酸着了似的。
单手捂着脸垂了会头,张和才一抬眼冲内侍横鼻子,尖声道:“还在这呆着干啥?备车去啊!”
“哎、哎!”
内侍连忙转身跑了,张和才看着他的背影,觉着腰更疼了。
张林还在他后头扶着那假山尖儿,唤了声爹,他小心道:“您要去弄牛,中午头以前能回么?”
“啥?”
张和才旋身,不耐地睨他一眼。
张林道:“不是,小世女那儿——”
他刚开了个头,张和才立马就明白了,明白的时候他脸又拧巴起来,觉着心口窝疼。
剜了张林一眼,他道:“就你长了张嘴是不是?”
张林的上嘴唇抽了抽,没作声。
两手撑腰,张和才在原地立了立,叹了口气,一捶自己大腿恨道:“三天不拜佛,净出幺蛾子!”
招了张林过来,他二人向后去,内侍早把采买的板车备好了,好歹爬上车,张和才半坐半趴,跟着车出了王府去。
乌江府的瓦市大,三条长街中贩夫走卒盈门常聚,鱼市一条,菜市一条,杂货一条。
张和才是瓦市常客,三五天出门采买一趟,摊口上的哪个都认得他,便是不认得他的,也已知他在杂货口东头耍手艺耍了一年半,三天前第一回 丢了个大丑,该不认得的于是也都认得了。
然认得也没甚么,谁都知道他在王府里讨事做,谁也都不敢太惹着他。
今天市场人有些多,板车一赶到菜市,四下里的摊主都争着给他笑脸,张和才耷拉着眼没怎么搭腔,捡了初春新上的菜各买了几十斤。
帮着侍从把菜搬上板车,张林把炭笔递给张和才,道:“爹,齐了。”
“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张和才记了一阵,笔停了停道:“白菜多少来着?”
张林道:“一文五厘。”
张和才点点头,在粗账上写了个三文,于是单这一项,统出来的银子便比实钱多了一百七十文。
记饱了账,张和才命车往后赶,去了贩牲口那一片。
张和才心里惦记着夏棠的话,可王爷吩咐下来的事又得办好,下车来转悠了一圈,他拧着眉在一牛贩子身前站定,撩袍蹲下,仰头看那牛。
母牛眼圈大,眼白与瞳仁眉通,脖子长,脚也大,毛短又密,下身毛白乳红,肚膛肥阔。
看了一圈,张和才心里有谱,扶着张林站起身,他一掸袖道:“你这牛怎么卖的。”
牛贩子是乡下人,生面孔,并不识得张和才,操着乌江话道:“三俩。”
“甚么?”
牛贩道:“三俩。”伸了三个指头出来。
张和才冷笑一声,也伸出三根手指,把他那三根手指头摁下去俩。
“一两。”
牛贩忙摇头:“莫大,莫大。”
张和才上下打量他两眼,还是摁着他手指头,道:“一两。三爷我大发慈悲再饶你一身布头,回去作身儿新衣穿,瞧你浑身上下这破破烂烂的,嗬——”他拉长嗓子做了个动作。
牛贩还要推拒,旁边张林和张和才一样瞪起眼,伸手一推他道:“怎么着,还不答应?给你脸了是不是?我爹你不认识?王府里来的你不认识?!”
张和才揣起袖子斜睨着牛贩。
“一两,加一身布头。”他尖着嗓子道:“买你的牛是给你脸,怎么着,你一贩牛的,还要打景王爷的脸,打皇上的脸?”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便是见过在这地头也得弯腰,垂着头不敢再多言。
扔了银子过去,张和才吩咐侍从把牛牵回去,两边正说道着呢,张和才忽觉背后有人拍拍他肩膀,一个声音笑岑岑道:“张三爷,久见啊。”
第四章
在这地头上,称呼他张三爷的不怎么多,敢叫他公公的就更少,菜市口的叫他张总管,底下人也都这么叫,因而张和才心里一咯噔,脊梁唰地紧了起来。
他猛一扭头,脸正要拧起来,可预想里的人没见着,倒是石头铺子的詹呈立在那。
詹呈手上握着个玉石铺子,人年过四十,矮不说,比张和才还胖,却是一副正直相,他手上戴了个老种的翡翠扳指,张和才自打认识他就惦记着,可人家没事求着王府,因而一直也没能惦记来。
见了是他,张和才放松下来。
“哟,詹老板,久见。”
詹呈拱手笑笑,道:“三爷您太客气了,最近怎么着,不得闲?”
张和才勉强给了他个好脸,掸掸袖道:“是啊,伺候王爷哪儿有闲的时候啊。”他心下惦记着世女的吩咐,搭了句话,扭身就要上板车,詹呈连忙拉住他。
詹呈道:“三爷,您别急着走啊,我那刚进了批好细料,正想差人去找您,撞上了就是缘分,走走走,我请您中午会仙居。”
张和才拨拉开他,挥袖道:“罢了吧詹老板,我这儿还有事,咱还是改日吧。”
詹呈一听更来劲了,连道:“别啊,别别别,改日可见不着您了,今天您无论如何给我个面子,走罢。”言语着伸手又拽住张和才,拉着他胳膊,作势就要往后带,张和才忙拉住板车。
二人正拉扯着,菜口一阵嘈杂,本就人挨人的瓦市更乱哄了。
后边张林本已上了板车,抬首见了来人,先挥手一招呼,又跳下车躬身跑来,道:“爹,宗仁他们打码头下来了,我去知会他们一声那娘们儿的事儿。”
张和才正和詹呈扯着皮,听了一把扯回袖子,扭头指着张林鼻子,瞪眼道:“赶紧去!说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要找着了人直接给我揍,甭回来报了。”
“哎。”
张林应了一声,扭脸跑了。
詹呈堆笑道:“三爷,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惹着您了?”
张和才道:“不知道!”
人群中忽有一孩童声高道:“张神仙!”
张和才一愣,扭头望了望,见一梳着双髻的男童穿着破旧,立在远处望他,面上满是惊喜。
张和才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回身冲詹呈草草朝外打了个手,不耐道:“詹老板,您呐得了罢,我今儿真有事儿,这顿记着,回头再说。”
詹呈听他说记着,愣了一下,立时陪笑道:“好,那我在铺子里恭候您来。”
扶着板上了车,张和才答都没答,催人赶着出了集市。詹呈立在后头,面无表情地望他走远,扭过身,也走了。
和詹呈在菜口拉扯耽误了不少功夫,路上牛又闹了回脾气,走走停停,回到府里日头已经上去了,差半刻便是午时。
张和才回去先寻人问了问,得知小世女两刻前便已回府,他心一下凉了半截。
张和才腰疼得都快断了,可弄了牛回来,不能这么直接给王爷送过去,强撑着看人把牛洗刷干净,牵到鹿苑去,他先去请了个安,又用了午饭,洗刷换了身干净衣服,终于得闲趴一趴。
景王府说小也不小,可要说忙,又的确算不上,起码比不上宫里当差忙。
大夏朝高薪养廉,官员十做一休,这惯例打五朝以前往下延续,到现在早成了皇家风气。乌江府靠蜀,习气懒,景王爷夏柳耽又实在闲散,除了成天想东想西戳弄幺蛾子,别的对他没要求,要不是这几天开春,寸,赶上了,他一个总管一年到头都忙不到哪去。
趴了有半盏茶功夫,张和才试着腰上缓过劲来了,撑着打谱爬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夏棠。
夏棠要他歇着,得知他不仅没歇着,还到处窜,恐怕脾气一时半会下不去,他想去安抚安抚,可又怕一露面就挨抽,前后左右,踌躇难定。
犹豫了片刻,张和才还是怂了,又挪回被窝里,趴下了。
身上本就不舒坦,还累了一上午,院子里也静,趴了没有半盏茶,张和才就睡着了。
他这一睡没有时辰,再睁眼,是被外头敲门声吵醒的。
睁眼日头还透着窗打进来,张和才眯眼道:“哪个?”
外头道:“爹,我回来了。”
张和才哼了一声,门推开,张林进来。
返身阖上门,张林走到塌边扶他起身,又递了杯水,边伺候着边道:“爹,您不再歇会儿?”
张和才烦道:“甭说些有的没的!怎么着了?”
张林道:“我和宗仁通了气儿,他答应找地头的鼻子四下嗅嗅,闻出来就带打行的兄弟去掀了那娘们儿的窝。”
张和才听出话里另一层意思,喝了口茶,蹙眉道:“揍一顿得了。”
“嗨。”张林又往茶杯里续了些水,道:“那谁管得了,反正没她好果子吃,爹,您就请好儿罢。”
张和才拢拢中衣领子,想了想道:“还是让他先打听好了,别背后有什么武行镖行的。”
这话让张林上嘴唇抽了抽,偷着睨了他一眼,只道:“知道了。”
张和才又道:“我睡着这阵子,府里没事儿?”
张林道:“都挺好的。”
张和才道:“你可——”
【嘭】
“张和才!”
门砰一声叫人踢开,张和才话说到半截吓得一哆嗦,手里热茶洒出来三分,烫得他嗷一嗓子,可也顾不上,只连忙用被挡了身上。
夏棠全不理会,她已换了一身月华裙,手里攥着个笼大踏步进来,行到张和才面前,瞪他道:“不让你歇着吗?不把我放眼里?”
张和才忍着疼赔笑道:“哪儿能啊我的小祖宗,这不是,这不是歇了么您看看。”
夏棠冷笑一声,露三分乖戾,眯眼道:“上午我骑马出门,你上哪去了?”
“我……我这……”
张和才结巴了半天,斜剜了张林一眼。
夏棠啪一声扇了他一巴掌,道:“你不用看他!他不吐实话也得挨抽!”
张和才捂着脸道:“是是是,您言语的是。”
又堆笑道:“小世女,您要不,别站这儿说话了?况且我这儿不体面着呢,别脏了您的眼,您先出去,我换了衣裳再听您训,成不成?”
夏棠上下打量他两眼,道:“我看你就是不把我放眼里。”
张和才忙道:“哪儿敢啊,这不是,府里上下离不了我么。”
夏棠瞥了下嘴,忽又笑了。
点点头,她道:“也是。”
张和才背后的汗毛刷一下就起来了。
退了半步,夏棠道:“张总管既然这般重要,那我孝敬总管一份大礼罢。”
言语间提起手里的长笼,掀开头盖举起来,往下猛地一倒,一条黑影便从里头掉下来,落在了张和才被上。
是蟒。
“啊——!!!”
待看清是甚么,张和才嚎叫一声,手里茶杯一把丢了出去,在夏棠的大笑声中用被蒙着头,拼了命地往后头缩。
“林子——林子!蛇!!!拿开!快找东西拿开啊啊啊啊!”
张林却也吓得脸色发白,不敢靠前。
那细蟒方出笼,还找不着北,在张和才被上转悠了两圈,寻了个暖和的缝便往里钻,顺着被子下头就进去了。
夏棠笑岑岑地叉着腰看着,蛇方进去一瞬,张和才立马尖叫着扒开被,连滚带爬从里头钻出来跳到地下,也顾不得穿得体面不体面了,抱着夏棠的大腿哀叫起来,吓得快翻白眼。
“小姑奶奶!小祖宗!我的活菩萨啊你可饶了我吧!”
夏棠笑着低头道:“知错了?”
张和才嚎道:“我知错了,我真真知错了,我下回一定听您的!您快把这东西弄走罢!求求您了!”
夏棠拨拉开他,走上去一掀被子,逮着蛇的七寸一下拿了在手里,转身给张和才示意道:“小蛇,又没毒,看你怂的。”
张和才哆嗦着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把蛇塞回笼里,夏棠从怀里掏了瓶药出来,扔给张林道:“给你爹揉在腰上的。”
又对哆嗦着的张和才哈哈笑道:“你明天可不准再起来了。”
张和才连忙称喏,不敢多言。
待夏棠走了,张和才在地上又坐了片刻,方试出身上裆下,全是一片湿。
倒不是他胆子小,胆小是没错,还主要太监就这个臭毛病,旧时候下刀的师傅只要阉得不好,年纪往上一走的就憋不住尿。
他也没劲教训张林了,招呼他把自己扶起来,张和才扶着床梆,叫他打水洗了身上。
手背烫得火辣辣的疼,腰一折腾又不大行了,腿肚子还吓抽筋了。待换了张和才衣裳趴回床上,外头忽而响起两声敲门声,放人进来后,那内侍下了个礼,道:“张总管,王爷吩咐,让把牛养在鹿苑里,明天上街遛鸟时候要骑着。”
“……”
静了片刻,他从被下伸出手打了打,道:“知道了。”
内侍告退后,张林掀开被,打开药酒瓶涂上药,帮他揉了一阵后腰,没一会也叫他打发走了。
人都走光了,院里逐渐静下来,偏西的日头透过窗纱打进来,昏昏沉沉地照在地上。
张和才抱着枕头盯着青砖上的光,呆了片刻,忽而长叹了口气,自己把脸摁在了枕头里。
“……这一天儿天儿的,他娘的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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