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算,跪下后,李承平又小心地挟着乐安腋下,托着后背,帮助她坐起身。
终于坐稳,身子也从厚重地可怕的被子中挣脱出一部分,乐安舒了一口气,随即看着仍跪坐在她榻前的李承平,道:
“平儿,你起来。”
他是皇帝,这样子,叫人看了实在不像话。
李承平却摇头,“我不起,我就这样看着你,这样你不累。”
他身量比乐安高许多,哪怕跪坐在比床低一些的小榻上,也刚好跟坐在床上的乐安视线平齐,如此乐安不必抬头也不必低头,是最让乐安舒服省力的角度。
冬梅姑姑已经赶紧拿了个靠垫,给乐安背后靠上,闻言笑道:“陛下孝顺,你就受了吧。”
李承平连连点头:“嬷嬷说得对!”
乐安拗不过这两人,也实在生病无力,懒得再在这种小事上费劲,左右这里也没外人,便揭过这话,又问:
“你怎么来了?御医没跟你说我没事儿?就是有些着凉,睡一觉捂一捂就好了。”
李承平点头:“说了,可我不放心。不亲眼看着你无事,我实在安不下心,奏折都看不下去……”
乐安笑,从被子里伸出手。
李承平立刻低下头,将脑袋往前挪。
乐安的手落在他头顶上,轻轻摩挲了下。
“这样可不行……”
她说道。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能为这么点小事就心神不宁,凡事有轻重缓急,身为帝王,你要分得清。”
李承平又点头,但神情却有点委屈:“可姑姑的事,在我心里,比那些奏折重要……”
刚说罢,似乎知道乐安要不同意这话,赶紧又道:“况且我还听说了,宴会上南康故意难为你,还有那个齐庸言……”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又厌恶狠戾起来:“我已知会户部,明儿就宣布给卢胜卿降职,再罚南康半年食封,再加闭门思过半年。”
卢胜卿是南康公主的驸马。
乐安闻言,原本轻轻摩挲李承平的手掌陡然向下一拍。
“你降卢胜卿的职做什么?用什么由头罚他?”
李承平绷着脸:“教妻不严!”
乐安乐了,用力摩挲侄儿脑袋:“你觉着卢胜卿管得了南康?”卢胜卿这人她知道,那可是卢家难得的面团人,性子真就面团一样,任人揉圆搓扁的。
而本朝公主,尤其跟乐安一辈儿,辈分是当今皇帝姑姑的公主们,平日里行事多少都有些跋扈,其中更以南康尤甚,以南康那性子,不骑在卢胜卿头上撒尿就不错了,还指望卢胜卿管她?
李承平闻言一梗,委屈巴巴地看乐安:“那她给你难堪,我还不能罚她了?”
乐安当然没那么大度。
当即笑道:“罚呀,怎么不罚,卢胜卿不能降职,因为他本职并无过错,南康的错也不是他能管的。但南康——你大可以罚嘛。我看你那个罚她半年食封,再闭门思过半年的主意就挺好,嗯,再加重点儿也无妨。”
省得南康总在她眼前蹦跶,且南康虽然记吃不记打,但好在还不算完全的金鱼脑,这么一罚,南康起码两三年不敢惹乐安,乐安也就落得个耳根清静了。
李承平这才高兴了,重重点头:“嗯,那就罚她一年食封,再闭门思过一年!”
好家伙,直接加倍。
不过乐安当然不会说什么,甚至要不是手上没力气懒得做动作,她都想给侄儿竖个大拇指。
仇人倒霉,简直比自个儿走好运还快乐。
当然,南康的话,还压根算不上乐安的仇人。
说完对南康的处置,李承平又开口了,只是语气有点犹豫:“那齐庸言——”
他看着乐安脸色,很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生怕自个儿的话一个不小心,就惹得乐安动怒,抑或者——伤心。
乐安随口道:“嗯?齐庸言怎么了?”
李承平脖子一梗:“齐庸言,这混蛋又惹姑姑你伤心——”
话没说完,脑袋便又被乐安拍了一下。
“说什么呢。”
乐安懒懒道:“他何德何能让我为他伤心,哦——”转念一想,她想到那位刘小姐,“你说他要娶新妻的事儿哪?”
李承平犹犹豫豫点点头。
乐安嗤笑。
“那关我何事?早没关系了,他爱娶谁娶谁,我一点不在乎。”
李承平看着她,一脸不信。
“姑姑,你骗不过我。”
毕竟,他可是亲眼看着乐安和齐庸言从相识相知相爱,再到最后相离的。
乐安定定看着侄儿,侄儿眼神分毫不退。
好吧。
她认栽。
“好吧,我说谎,是有一点点在乎。”她敛了笑容说道。
毕竟十几年的感情啊。
又怎么会一点点都不在乎。
但旋即,她嘴角又露出笑:“可也的确只有一点点,呶,就这么一点。” 她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合一起比了比,两根手指几乎贴合在一起。
随即,两个指腹又狠狠一捏,合上。
“等他真娶了妻,这一点点也就没有啦。”
她面有病色,脸庞通红,因为刚刚从被窝里出来,头发也完全没梳,有些乱乱的,看上去实在有些娇弱,有些狼狈,可她却笑得花枝摇曳,开朗活泼,仿佛风雪初霁后于寒春绽放的亮黄色迎春。
“平儿,我再教你一句话——当断则断。”
“不论什么,国家大事,还是儿女私情,既然已经做了决断,就不要犹豫,不要回头,只管往前一直走。”
第9章 请喝茶
跟侄儿再三声明自己没有被齐庸言伤到心,落水也纯属意外与齐庸言无关后,延熙帝终于熄了罚齐庸言一通,甚至自上而下破坏他婚事的企图。
又说了一会儿话,天也黑了,药力上头,乐安便明显有些撑不住,眼皮疲倦地开开阖阖。
“那,姑姑,我先回宫了,您好好修养,我把御医也带过来了,这几日都让他在你府上待着。”
李承平还有些不舍,但看着乐安的困倦模样,还是扶着她躺下,帮她掖好被角,起身告辞。
乐安没什么力气,眼睛半张着,随意挥挥手,算作送别。
李承平毫不在意,也没让乐安的侍女们相送,轻手轻脚地自行离开了。
他刚一离开,冬梅姑姑便立马关上了房门,生怕一点寒气进来,吹到了乐安。
也是半点没顾忌刚刚离开的帝王。
春石有些咋舌。
不同于从小服侍乐安的冬梅姑姑,也不同于从十余年前服侍乐安的夏枝秋果,春石待在乐安身边的时间最短,见帝王的面也最少,虽然知道乐安与皇帝感情深厚,但到这种程度,却还是有些惊到她了。
“陛下对公主真好。”她喃喃道。
关门回来的冬梅姑姑闻言,自然而然又略带得意地道:“这还用说?也不看看陛下跟咱们公主是什么情分?”
天下人皆知,当今皇上甫一生下便遭遇七王之乱,而他父王失败被杀,母妃自殉,是乐安公主一直护着年幼的侄儿,甚至还曾一起在民间隐姓埋名、相依为命了许久,才在战乱结束后得登大宝。
这份经历和情谊,甚至比寻常的母子之情更甚,而也是这份经历和情谊,铸就了乐安如今的地位。
春石兴致勃勃,小声询问冬梅姑姑乐安与帝王潜龙时的往事。
冬梅姑姑上了年纪,最爱讲古,尤其在她看来尤为值得讲的乐安的得意过去,因此也不在乎小侍女僭越,只是乐安此时生着病,她要寸步不离守着才安心,没心思跟小侍女多说什么。
“去去去,想听赶明儿给你讲,这会儿我还要伺候公主呢,别扰了公主休息!”
“那说好了冬梅姑姑!”春石笑嘻嘻地脆声应下。
……
侍女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但到底只隔着一扇屏风,乐安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些,春石的钦羡与惊叹,冬梅姑姑的得意与理所应当。
她唇线抿紧,随即松开,就这般微微笑着,陷入酣眠。
*
在御医和冬梅姑姑的精心(毋宁说过度)照料下,乐安的这场风寒不到一天便好全乎了,扔下厚被,走下病床,转眼就又是生龙活虎一条猛汉,呃,猛女。
于是乐安便又开始寻思找什么乐子打发时间。
结果,还没等她自个儿想到乐子,乐子便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礼部侍郎府老夫人请她喝茶。
礼部侍郎,即齐庸言,礼部侍郎府上老夫人,即齐庸言他娘。
也就是说,乐安的前婆婆,要请她喝茶。
*
喝茶,自然不单单是喝茶。
首先喝茶的地儿,就既不是齐府,也不是公主府,而是两不搭边的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好,春日煦暖,寺庙香火繁盛,京城许多小姐夫人,都借着去寺庙上香之际玩耍踏青,因此无论齐老夫人还是乐安,去大慈恩寺都不稀奇,“碰巧”遇上了,就更不稀奇。
乐安到时,齐老夫人已经在厢房等了许久。
“一个时辰前就到了。”引乐安去厢房前,知客僧小声对乐安如此说道。
闻言,乐安抬头看看日头:“现在是巳时没错吧?”
知客僧点点头,又补充道:“那位辰时来的。”
那就与她无关了。
约的巳时,自个儿偏要早到,那总不能怪乐安没早来,叫她等那么久。
乐安遂十分坦然地进了厢房。
一进去,便看见一个盘腿端坐着的老太太。
——说是老太太,其实也并不如何老,齐老夫人当年成亲早,十四岁嫁人,十五岁就生了齐庸言,因此,如今也就五十四岁,比乐安大了十三岁。
可她看着,却像比乐安大了三十岁。
她穿着一身灰褐色衣衫,浑身无甚首饰,头发在脑后梳成个一丝不乱的髻,插两只样式简朴的檀木钗,脸上亦未敷粉,未描眉,面容清瘦而凝肃,面上道道浅纹仿佛厢房地板上的木纹,浑身乍一看,几乎与整个灰扑扑的厢房融为一体。
而乐安,今日则穿了件明红的衫子,身上首饰虽不多,却也描了眉,涂了唇,想着这春日春景,便为了应景,叫侍女在鬓边别了一只绢花,红花称着乌发,仿佛静夜海棠。
乐安一进门,便似一团流动的火,搅动了厢房凝滞的灰。
而乐安清楚瞧见,齐老夫人在看到她的一瞬,眉头几不可查地跳了跳。
乐安笑笑,面朝着齐老夫人坐下。
坐也不像齐老夫人那般端坐,而是十分随意地,一只腿搭在另一只上,随即单手支颐,看向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的眉头又跳了一跳。
可她自然什么也不会说。
不会说乐安的着装轻佻,不会说乐安的坐姿不端,因为没立场,因为没资格。
所以她只是敛下了眉眼,开始倒茶。
茶是刚沏的,温度正好,冉冉白汽自壶嘴里冒出,随着齐老夫人将碧绿的茶汤倒进茶盏里,鲜浓的茶香便溢满了一室。
乐安叹了一声:“好茶。”
“只是雨前,不是明前,跟公主常喝的比,算不得什么好茶。”齐老夫人微微欠身, “让公主见笑了。”
明前是贡茶,雨前不是,以乐安的身份,贡茶自然易得,而齐庸言虽已官至礼部侍郎,但因为乐安的缘故,最近几年其实并不怎么得圣眷,年节时宫中赏赐群臣,李承平使小心眼,给齐庸言的都是第二等赏赐,其中并不包括贡茶。
因此,如今,雨前便已经是齐家寻常能拿出的最好的茶了。
“见笑什么。”乐安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
“明前雨前,一个滋味淡,一个滋味浓,只要茶叶好,炒茶手艺好,不过是喝茶人口味不同罢了,价格虽有贵贱,却不能因贵贱便断定好坏,我近日口淡,倒是更喜欢滋味浓些的雨前。”
齐老夫人默了一瞬,随即低头道。
“公主说的是,老身想的浅了。”
乐安又喝了一口茶,懒得再跟她闲扯什么茶好茶坏,便将茶盏放下,斜睨一眼:
“所以,找我何事?”
这直截了当的问话,叫齐老夫人眉头又是一跳,屏了屏气,才道:“也无甚大事,只是春日——”
“无事我便走了。”乐安作势起身,“本就是顺道来看看,既然无事了,我便去上香。”
乐安还真是顺路来的。
大慈恩寺是皇寺,是太/祖为感念慈母恩德而建,其后代代皇帝都常到大慈恩寺礼佛,乐安作为皇室公主,虽不怎么信佛,却也会每年做做样子,给她那早逝的连面都没见过的母亲上上香,因为大慈恩寺春景最好,便总在春天来,今年也恰巧刚到时候。
不然,齐老夫人这个约,乐安应不应还真是两回事。
而齐老夫人把约见地点定在这里,除了不引人注目外,也正是因为知道乐安这个习惯。
齐老夫人这下眉头不跳了,却是连呼吸都窒了一窒,眼看乐安真要起身离开,终于忍不住扬声喊道:“公主!”
乐安动作一停,挑眉。
齐老夫人深吸一口气。
“老身见公主,是想告诉您。”
“我儿即将娶妻,已换了庚帖,婚期就定在下月,断无再更改之理。”
乐安一愣,随即笑了。
气的。
“哦?我知道了,然后呢?继续说。”
齐老夫人却不说了,嘴巴抿成紧紧的一条线。
她不说,乐安便替她说。
“齐庸言娶不娶妻关我何事,犯得着劳动你特地跑一趟告知我?怎么,怕我对你儿子念念不忘,破坏你齐家娶新媳妇?还是前几日我不慎落水的事叫您产生了什么奇妙的误会?齐老夫人,您似乎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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