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空调开得有些热,王漱额头冒汗,伸手擦了一把。
琼曳此时却突然开口:“你知道陈厌的身世吗?”
“难道他是什么二代?”王漱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到这个结论。
琼曳漫不经心地吹掉手背上落下的散粉颗粒:“差不多吧。”
她抬眼看向窗外,初春的季节,竟然薄薄下起了小雪。
静谧的雪域,琼曳轻声道:“他母亲,是夏翼的第三任妻子。”
王漱有些耳鸣,他自觉自己的脑子还算好使,此刻也有些眩晕。
“那你和陈厌……”
王漱话音未落,外头就来了个小助理喊琼曳出去拍照,打断了两人。
琼曳应声出去,没有回答王漱的问题。
空无一人的室内,一股巨大的未知的恐惧在王漱心中缓慢滋生。
他闭上眼睛,看到的仿佛是不见底的深渊,而琼曳就站在深渊边上,被一只青年的手,直直拉了进去。
琼曳推开门,就看到那青年斜斜倚在导演椅上,双目紧盯自己。
她毫不闪避,刻意对上的眸子写满了居高临下的挑战。
黑色旗袍、白皙脖颈,“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注】,浑身流转的是明刀暗枪般的黑色漩涡。
的确是一位过于美丽的梁太太了。
只是那傲慢的眸子太过锋利杀人,陈厌举起话筒懒洋洋道:“琼老师,梁太太可不这么瞪着人。”
琼曳闻言扯扯嘴角,撇过头去不看陈厌。
布景已经完成,葱葱郁郁的林子和民国老汽车,琼曳扶着车门伫立一旁。
“开始吧。”陈厌道。
摄影师提着相机上场,拍了几张之后停了下来,盯着相机屏幕直皱眉头,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王漱上前:“怎么了?”
摄影师苦笑道:“王哥,琼老师有点僵硬,有点儿体现不出来那种交际花的柔软撩人。”
“但是琼老师从出道开始就走高冷人设,或许是个人特色……?”他悄悄看了一旁表情阴沉的陈厌一眼,继续对着王漱哭诉道,“而且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琼老师和陈导都心情不好,这可怎么拍。”
王漱哑口无言。
这时,陈厌却突然离开导演椅,走了过来。
他个高腿长,不笑的时候眉眼漆黑,阴鹫鹫的。
王漱从第一次见他心里就犯怵,加上听到一些内幕之后,更不想触他的霉头,讪讪地抬脚离去。
影棚角落,也不知道陈厌同摄影师说了什么,刚刚还愁眉苦脸的摄影师立刻嘴张得像吞了个鸡蛋。
“这样能行吗?”他声音吃惊。
陈厌只是笑着,放下手中话筒,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径直走向台前。
边走,边将他那剪裁合身的大衣脱到一边,随手扯开了白衬衫紧扣的领口,凌乱地露出精致的锁骨来。
陈厌今天穿的是复古驼色系,灯芯绒西裤下是锃亮的英伦皮鞋。他本来长得就有些混血的意思,皮肤苍白,卷起手腕散开领口,简直就是小说里的乔琪乔本人。
琼曳定定地站在原地看他走过来,打光灯下那人的身影走出黑暗,站到她眼前,微微地笑着。
这笑和她曾常常见到的笑不太一样,有点浮夸,有点促狭,长长手臂一揽,便将琼曳勾到了怀里。
周围工作人员一片惊呼,琼曳清楚地听见有几个小女生发出了小声的甜蜜尖叫。
这凑到耳边道:“姐姐,男主演还没到,先拿我当乔琪乔练练手吧。”
琼曳耳朵一热,面色难看地小幅度抵开陈厌的胸膛,“别开玩笑了。”
“一个流量花旦,连平面定妆照都拍不好?”陈厌的距离更近了,“我是不想耽误大家的时间,琼小姐。”
琼曳呼吸一滞,两眼对上陈厌:“激将法?”
陈厌笑得阳光真挚,略微缓和了他五官的冷硬:“管用就行。”
琼曳扯扯嘴角,强迫自己的身体进入工作状态,腰肢放软,肩头微塌,细白的胳膊攀上陈厌的后背。
“管用。”她贴到陈厌耳垂下方,轻启红唇。
陈厌垂眸盯着她,刚要开口,就被“咔咔咔”的光圈开合声打断。
琼曳在陈厌怀里转头,看到刚刚那愁眉苦脸的摄像师兴高采烈举着相机道:“出片了出片了!”
她眼神一凛,那大哥又弱弱安静了下来,不再蹦跶。
天大地大,工作最大。
两人就这个姿势拍了几张定妆照,当然,陈厌只有背影。
照片里陈厌背对着镜头,像只大犬将头埋在琼曳颈窝。琼曳拥抱他,双手虚虚搭在那宽厚的肩胛骨上,下巴微扬。
相机声一顿乱响。
琼曳当然知道自己刚刚的状态不够好,平面照原本是她的安全区,竟然因为陈厌的在场而发挥得稀里哗啦。
现在陈厌舍身上阵,不惜来一出激将法恢复她的状态,琼曳自然从善如流。
虽然不愿意和这个前任弟弟过多纠缠,但琼曳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需要这部戏。
她垂着眼睛瞥过脸,懒倦的侧脸精致流畅,头顶的网帽上坠着一颗蜘蛛,闪着绿光。
脖颈处的温热呼吸绵长而有力,让琼曳的耳朵微微发热。
她听见陈厌轻轻地嗅闻她脑后的碎发,喷薄而出的热息带着笑意。
相机和人群的窃窃声中,陈厌哑声道:
“你知道女主角为什么是梁太太,而不是葛薇龙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句子。
第6章 chapter 4
中场休息的时候,琼曳问他:“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厌正歪着身子挑刚刚的成片,漫不经心道:“张爱玲写过很多女人。”
琼曳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她有点好奇,所以体现出来了平时所没有的耐心。
周围的人各自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他们旁边形成了一片空白,于是陈厌接着说:“葛薇龙是她常写的那种类型的女人,不够稀奇。”
“哪种类型?”
陈厌思考了片刻,“为情所困,不得善终。写的是她自己。”
琼曳又问:“那梁太太写的又是谁。”
“你读过,你知道的。”陈厌微微笑了。
琼曳看着他的眼睛,陈厌知道她心知肚明。
梁太太写的是张爱玲的母亲。
“一个母亲,还是一个女人。”陈厌慢慢靠到椅背上,神色中像在回忆一些不愿意回忆的过往,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冬天的冷意。
“所以你想我演的是母亲?”琼曳继续追问。
陈厌看向她,眼神里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不,我想你演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缺爱女人。”
“她太过害怕真挚的情感,害怕被抛弃,所以将自己的爱寄托在短暂的相逢又离开里。抛弃别人总比自己被抛弃来得漂亮。只有乔琪乔看懂了她,所以拒绝了她。”陈厌的声音低沉,像是深渊发出的诅咒。
“也正是因为乔琪乔看懂了她,所以她才那么恼怒,”说完,陈厌问了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你恼怒吗?”
人声鼎沸的摄影间,仿佛只有他们之间陷入了无边的寂静。这种寂静是无限致命的,至少琼曳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咽喉被遏住的声音。嘶哑难听。
她深吸口气,站起身:“这就是你的复仇?让我去演一个你心中的我?”
陈厌摇头,“准确的来说,我的复仇还没有开始。”
“恐怕你没机会开始了,乔琪乔的演员不会来的。”琼曳垂首看他,神色有种运筹帷幄,居高临下的疏离。
“这倒不一定。”陈厌完全不问她到底要做什么,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又似乎对一切都有对应的举措。
琼曳平生最讨厌看到的就是这样悠然自得的嘴脸,她狠狠地皱起了眉头,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
王漱眼见她脚步生风地从陈厌身边走开,赶紧追赶上去。尽管他对于刚刚琼曳说出的劲爆消息带有了百分之一万的好奇,也不敢再触琼曳的霉头。
在他看来,琼曳对于这个小子的态度在某些方面和那些她讨厌的人一样,但在某些方面又有着明显的不一样。
他为这丝丝的不寻常感到忐忑不安,久在名利场摸爬滚打的他,像一只机警的犬,很容易便嗅到了其中的危险。
那是一触即发的弓箭、缺少引线的炸弹、即将满溢的坝堤。王漱不会做最后一根稻草,也不会做第一片牺牲的雪花,圈内十几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个混沌舞台上的两人迟早要摩擦出耀眼的火花,而他只需要做一个旁观的座下客,明哲保身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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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机前,一般剧组都要进行礼佛烧香求一切顺遂平安的仪式,有的迷信的导演还会吃几天斋,让演员都穿素,以示敬意。
但跟随陈厌拍过几部戏的老员工们都知道,他们的老板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别说吃斋了,就连最基本的形式都不走一下。一开始他们还会担心,会不会遭报应出问题,后来陈厌拿过几次奖之后就麻木了。或许他们的年轻导演八字极硬,每天睡觉都枕着唯物主义圣经吧。
只是这毕竟是跟过陈厌的人才知道的习惯,也不是什么值得张扬的习惯,所以琼曳作为一个已经脱离了陈厌的生活五年的人,自然是无法得知的。
所以开机仪式时,陈厌明晃晃地看到了一身素面朝天打扮的琼曳。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围的女配角们,一个个浓妆艳抹,要多夸张有多夸张,仿佛不是来开机,而是来参加选美party。
陈厌一下子就看出了琼曳的无所适从,状若无意地走上前,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忘了通知你,我不烧香的。”
琼曳意识到自己被他摆了一道,冷冷瞪着他。黑发散落,不着粉黛的脸白里泛青,看着更有股易碎的美感。
“不过说实话,”陈厌收回视线,对着眼前的空气道,“你不化妆都能艳压全场。”
琼曳直觉他接下来没什么好话。
果然,陈厌顿了顿,笑道:“不愧是内娱有名的美丽废物。”
他可惜地啧啧嘴:“真不知道捧你做演员的金主在想什么。”
听见这话,原本怒意喷薄的琼曳不怒反笑,轻飘飘道:“或许我的金主就是个导演。”
陈厌面色一滞,刚想说什么,就被安曲曲叫住了。
“小厌,那边媒体已经到了。”
今天安曲曲是那个最知道内里曲折的人,所以没有一丝一毫的素,浑身打扮的比平日里还要花枝招展。但她本身长得就甜美妖气,大粉大紫穿在她身上竟也没有什么违和感。
“好的,安姐。”陈厌应道。
听到陈厌这个称呼,琼曳离开的脚步微微顿住。她的视线在安曲曲那只搭在陈厌肩膀上的手上停留片刻,弯曲的指节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些。
她内心由荆棘丛生的围墙保护着的柔软辛秘因为拍摄定妆照时陈厌的话而微微张开,那辛秘被隐藏得太苦太久,所以一见到缝隙便迫不及待地往外奔逃,几乎要脱离琼曳的控制。
但琼曳毕竟还是琼曳,她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地瞬间便收回了视线,重新筑起了内心的高墙。
不问、不听、不看,是她保护自己的惯用手段。
在她的背影消失之前,刚刚还在和安曲曲有说有笑的陈厌却转过头来,盯着她素洁的身影,若有所思。
安曲曲本能道:“怎么了?我刚刚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陈厌回过头,微笑:“听见了,投资商要撤资。”
安曲曲烦躁地皱着眉,随着他刚刚的视线看去,什么都没看到,于是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有什么让他们撤资的理由,你名声那么好。”
“只怕是有些人吹了耳旁风吧。”陈厌笑得很瘆人。
安曲曲不明所以,但为求安心,还是低声问了一句:“你知道是谁搞的鬼?”
“大概知道吧。”陈厌道。
“现在木已成舟,只能先解决问题,媒体那边有我,但这戏没有了那家的投资还能拍吗?”说完,安曲曲小声道:“据我所知,那家的张总一直想泡琼曳。”
安曲曲暗示这背后是琼曳搞的鬼,虽然陈厌什么都没说,她这只老狐狸也能感受到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氛围。
“你到底和琼曳之间发生过什么?她就这么不想和你有牵扯,天上掉馅饼都能不要。”
陈厌看了看手表,道:“快开始了,走吧。”
他都这样说了,明显就是不愿意回答,安曲曲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她也只是一介经纪人,而陈厌又不是明星偶像,归她管辖。她作为陈厌的员工,只负责处理陈厌公关行政以及经济合同方面的事情,无法插手陈厌的私事,只好怀揣着一肚狐疑跟着陈厌去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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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机仪式在香港的一座偏僻山脚下举办,旁边正好临着一间佛寺,前来采访的记者们都不敢太过张扬,反而是陈厌身后带着的一批人与这清净地格格不入,穿红戴绿,仿若一群来自地府的艳鬼。
在迷信的港岛,这毕竟是有些出格了,于是记者们也都不客气,上来就将话筒怼到陈厌的脸前,句句话都是针对张氏的撤资而来。
“陈导,听说张氏昨天发声明要撤资,这件事情您知道吗?““张氏撤资是私人恩怨吗?和您平时的作风有关吗?”
“您是不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请问是有人要和您对着干吗?”
“既然没有了最大的投资商,电影是不是要终止拍摄?开机仪式还要继续进行吗?”
……
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似的打出来,陈厌微笑沉默不语,安曲曲和保镖在一旁推阻着他们,但人群浪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他们被堵在出口根本无法前进,周围的保镖和演员都急得满头大汗,喊道:“让一让!让一让!”
再这样下去别说开机仪式,连门都出不去就天黑了。安曲曲还没来得及阻止,陈厌便劈手夺过来一只不知道哪家电视台的话筒。
“电影拍不拍,和谁撤不撤资没有关系,就算有人成心想阻挠我的拍摄,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我拍电影找投资商,是卖他们一个面子,我拍电影,不需要高额成本。而且,找你们来是为了宣传这部片子,不是过来过问我的私生活的。”
说完,他大步离去,直奔台前,留下一群记者和僵在原地的安曲曲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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