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们将禅房里里外外仔细收拾一番,然后开窗通风,再摆放香炉,放置地毡,床上铺了柔软的被褥和隐囊。
王乐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待,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和点心。纵然身处陋室,士族女子的体面也不能丢失。
暮色四合,僧人送了斋饭过来。
她本来看到菜色平平,没什么胃口,但在竹君的再三劝说下,勉强吃了一口,顿感惊奇。她在家中吃过的山珍海味不算少,每一样都精雕细琢,色香味俱全。没想到这不起眼的斋菜竟能如此好吃。
她平日极注意控制饮食,今日却吃下不少。
晚些时候,主仆们洗漱完毕,便早早休息。王乐瑶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寺中无法沐浴,这石床睡着又不舒服,加上白日的种种经历,她的意识愈发清醒。
反正也睡不着,她索性披衣下床,走到院中。
山中的夜晚寒凉,四周空旷。弯弯的月亮悬于天幕,仿佛伸手可触。
这时,有一件外裳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回头,看见竹君站在那里。
“你怎么也没睡?”
竹君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晚上吃撑了,听到娘子起身的动静,就跟出来看看。娘子站在这儿不动,恐怕会着凉,不如去走动走动。”
王乐瑶点头,拢紧外裳。
夜晚的永安寺异常安静,僧人大多在房中做晚课或者早早睡了,而且僧众所住的禅院离她们很远。路上,风穿过长廊,好像有奇怪的回响,连投在墙上的树影也跟着狰狞起来。
竹君忍不住抱着手臂,低声说道:“娘子,我们还是别走得太远。”
王乐瑶的胆子也不大,何况这寺里的确阴森森的,不像佛家之地,便打算回去。
她们刚转过身,就看到墙的那一边有两团火移过来,竹君吓得差点叫出声,幸好被王乐瑶捂住了嘴巴。
王乐瑶拉着她躲到墙角,听到墙那边说:“山门口那么大的阵仗,谁来了?”
“不知道,大概又是哪个权贵来寻师叔祖治病,师父不让我们过问。倒是藏经阁那边一直没动静,晚上送过去的斋饭也没吃呢。”
“谢夫人和娘子住进去之后,就没出来过,不会出事了吧?要不要去看看?”
“都是女眷,你去像什么话。何况,谢家还有下人在呢。”
两个僧人说着话走远了,王乐瑶和竹君从暗处走出来。若是旁人倒也不必理会,但王谢两家的关系特殊,王乐瑶作为未过门的媳妇,理应过去看看。谢家门庭清贵,谢夫人又是有几分傲气的人,或许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只是不方便跟外人说。
藏经阁在北进的院子里,三层木制建筑,斗拱飞檐,被一片密林环绕。王乐瑶和竹君走在通往藏经阁的石道上,道旁的石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脚下有些没有扫干净的枯枝败叶,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竹君原本是扶着王乐瑶,怕她摔跤,到了后面,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显然是害怕。
王乐瑶“嘶”了一声,竹君才意识到,连忙松了手劲。
“娘子,周围竟没有一个谢家的下人守着。这也太奇怪了。”
王乐瑶摆手,示意她别出声。
等终于靠近藏经阁,窗上映着暖黄的烛光。王乐瑶正要抬手敲门,听到里面一道重物移动的声音,下意识退到窗边。
然后传出谢鱼的声音:“母亲,书架后怎会有个暗道?”
“你父亲发现的,可以通到后山的佛塔。空道僧几年前就圆寂了,佛骨舍利被你父亲存放在佛塔之中。所以我才把下人都支远了,免得他们听见。”
“父亲为何要隐瞒空道僧圆寂的事呢?”
“为了永安寺吧。你看这寺庙虽然比不了都城里的那些大寺,但也养了不少僧众,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若世人知道空道僧不在了,恐怕永安寺也将不存。”
王乐瑶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空道僧已经过世了,惊讶万分。
里面谢鱼又说:“瑶姐姐下午还特地派人过来,说看我们带的下人少,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母亲这两年,对瑶姐姐实在太冷淡了。”
屋中安静了一瞬,谢夫人仿佛叹了口气,“阿鱼,实话跟你说,我对这门亲事,是不满意的。”
王乐瑶听到,心猛跳了一下。
谢鱼不解地问:“瑶姐姐跟三兄门当户对,相貌才情也是都城贵女里头挑的,母亲为何不满意?”
“你父亲在世时,多少权贵之女要嫁你三兄,包括废帝的公主。我和你父亲择四娘子,图的也是她娴静,没那么娇纵,将来跟三郎可以琴瑟和鸣。而且彼时,四娘子的父亲还是太子少傅,位高名重。后来你父亲出事,前朝又亡了,四娘子的父亲也变成一个白身。如今你三兄再娶她,一点好处都没有了。”
“可王世伯对瑶姐姐一直很好,将来也会帮衬三兄的。”
“傻阿鱼,你世伯也有自己的女儿。若将来二娘子的夫家也有所求,他是帮自己的女儿,还是隔房的侄女?”
谢鱼不说话了。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来说,这番话是有些残酷的。
王乐瑶静静地站在门外,晚风刺骨,整个人如坠冰窟。
父亲风光时,王氏族人都对她很客气。父亲退隐山林后,她便成了王家的透明人。不止她的族人,连谢夫人都嫌弃她没有丝毫价值,想解了婚约。
士族之间联姻,本来就是利字当先。
毕竟,凭谢羡的才貌,配个公主都是绰绰有余的。只要他想娶,都城里有权势的贵女没有不点头的。
竹君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进去跟谢夫人理论一番。但王乐瑶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她悄悄离开了。
等走出一段距离以后,竹君才气道:“娘子,您为何要忍着?您是王氏宗主房之女,又有如此才貌,还愁嫁吗?谢夫人凭什么轻视您!”
王乐瑶只笑了笑,“人之常情,以谢家如今的境况,娶我的确不能给他们雪中送炭。”
“娘子!您怎么还帮他们说话了?”
王乐瑶心知自己只把谢羡当作兄长。不过是听从家里的安排,老老实实地等着婚嫁。这是每个士族女子的命运,没办法反抗。原本她对出嫁后的日子,也有所想象。大体是夫妻相敬如宾,姑嫂和睦,家宅安宁,然后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
听了谢夫人的话,心中的确有不甘。但婚姻大事,岂是她可以左右的。
“我们就当作没有来过。”王乐瑶继续往前走,对竹君说。
后面传来一声闷响,她转身,看见竹君不知怎么倒在了地上。还来不及出声,一道黑影出现,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整个人钳制于身前。
第4章 对陛下投怀送抱。
这人身上有股腐烂的臭味,应该许久未曾沐浴。手掌心粗糙,满是皲裂和茧子,王乐瑶难受得几乎要吐出来。
“琅琊王氏之女。”他冷笑一声,将匕首横在她的脖颈边,“来得正好。”
王乐瑶被一路拖到大雄宝殿里,这人如同疯了般大喊大叫,吸引了诸多僧人出来。原本晦暗寂静的永安寺,立刻灯火通明。
住持率护院的僧人闻讯赶到,愣了一下,“施主不是白日里……”
“对,我就是白日来讨饭的那群流民之一!”这人大声咆哮,情绪几乎失控,“你没想到我会折回来吧?我的老娘,被活活饿死了!你们这些人终日诵着佛经,满口仁义道德,佛祖就在这里看着,你们却不顾人的死活!”
住持执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施主心里清楚,你的母亲不是因为一碗饭而亡故。这位女施主是无辜的,你若心中不平,就冲贫僧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可是琅琊王氏之女!命比你值钱多了!丹阳尹不是在寺里吗!我要见丹阳尹!”那人叫嚣,“让他出来见我!”
住持犹豫了下,还是叫来身边的一个僧人,侧耳吩咐两句。
“不必了。”
殿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而后男人负手走进来,身上有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他身后跟着重重的侍卫,弓兵一字排开,训练有素地引弓搭箭,对准殿中。
肃杀之气,令人胆寒。
住持带领僧众向他行礼,他开口:“住持先带众僧出去吧,这里有朕来处置。你知道该怎么做。”
住持恭敬应是,带着僧人迅速退出去。到了外面,再三叮嘱他们,今夜之事,必须三缄其口。
萧宏也赶了过来,安排其余的侍卫将整个殿阁围得密不透风,闲杂人等都被挡在几丈开外的距离。
然后他进殿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挟持着一名十分貌美的的女子。那男子大概是过于紧张,下手重了些,女子整张脸被掐得惨白,在大殿煌煌的灯火映照下,显露出一种单薄而孱弱的美感。就像一只美丽而脆弱的蝴蝶,坠落于地,翅膀微微震颤,轻易便激起了男人心底所有的保护欲。
萧宏从没见过如此令人心折的美貌。
“你真是皇帝?”那人不确定地问。
萧衍看着他,目光深沉而威严,没有开口。萧宏解释道:“我是丹阳尹,这位是我阿兄,大梁之主。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人被帝王的气势所慑,颤声开口道:“陛下可知一道政令,害苦了多少无辜之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陛下眼中,人命难道跟路边的野狗没什么分别!”
王乐瑶没想到这人会冒出这两句,很想跟他说,不是这么理解的。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喉咙也很干涩。她过往十七年的人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和不堪的时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挟持,围观的还有一个皇帝和一个郡王。
太羞耻,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到底想如何?”萧衍沉声问道。
“请陛下撤销那条政令,或者妥善安置所有的流民!”那人字字泣血,“我们只想活着,就算在士族的庄园签了死契,一辈子都要受驱使。但有一饭能饱腹,有一屋能蔽风雨。陛下亦是寒门出身,应该更懂得我们的苦!”
“帝王的诏令,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萧衍坚决地说。
男人一旦立于权势的巅峰,气场便足以碾压旁人。众生在他面前,似乎渺小得可怜。
那人知道今日恐难逃一死,这世上已没什么值得留恋,难得能见到皇帝,不如拼死为同病相怜的人发声。
“我本无意害人!只是老母被赶出庄园,我不忍她一人,便随同照顾。州府无人肯收留我们,将我们如同丧家犬般到处驱赶!陛下统率百官,金口一开,本可以妥善安置,却将我们抛诸脑后!您的一念,便是多少人的生死。为君者,当以苍生万民为己任,难道您就不顾子民的死活?民生多艰,江山何以稳固!”
“放肆!”皇帝身边有侍从上前喝道。
萧衍抬手,侍从便退下去。
“朕怎么做皇帝,还轮不到你来教。别说你今日挟持王氏之女,便是公主,也休想动摇朕半分。”
王乐瑶听得浑身冰冷,这个男人当真是无情到了极点。她的头被掐着上仰,所以无法看见对面帝王的表情有多么冷酷。在世人的认知里,士族之女,还是甲族之鼎的王氏女,应该比黄金还贵重的。
皇帝竟然半分都不顾忌。
在那人露出犹疑的时候,萧衍忽然拔出身旁一个弓兵的箭,甩手飞了过去,直冲向那人的面门。萧衍本就天生神力,射出的箭力道又狠又准,王乐瑶只觉得箭从自己耳畔擦过,随后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洒落在她的衣裳上。
身后那人来不及发出一声,便仰天倒下。她猛然脱离钳制,双腿一软,也倒了下去。
萧衍竟杀死了这个人!其实那番话说得很对,听的人都有几分动容了。
萧宏欲上前查看,却见阿兄先一步过去,随手将供台上的红布扯下,裹着地上的女子,然后将人扛起来,直接挂在肩头。
“阿奴,去把许宗文叫过来。”萧衍吩咐道,“封锁整个永安寺,查清有没有同党。”
“是!”萧宏怔怔地看着兄长从面前经过,很想开口叫住他。这是娇滴滴的士族女子,不是军营里那些伤兵,怎能这样扛着?
左右侍卫的表情也都很古怪。
哎,他们的陛下,从来就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王乐瑶的意识其实非常清醒,但今日的轮番惊吓,早已经超出她身体的极限。
她本以为皇帝和郡王,贵人事忙,最多叫人把她送回去。她万万没想到,皇帝竟把她扛了起来!
她像个破麻袋一样挂在他的肩头,身上裹的布有股难闻的香灰味。而且这人脚下生风,她被晃得快吐了,不得不开口,“陛下,小女不舒服,请放小女下来。”
萧衍听到她的声音,便将她放在地上。可她无力站稳,双腿一软,又倒向萧衍的怀中,被萧衍扶住。
王乐瑶下意识地抬眸,与男人四目相对,忽然想到了鹰视狼顾这四个字。
她的心跳莫名加速,不敢再看。
萧衍见她脸色比刚才更差,随时会晕过去的模样。怎会如此娇气?他皱眉,忽然屈尊俯下身,手臂伸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四下安静一片,侍卫纷纷惊住。这女子可是好手段啊!对陛下投怀送抱,偏陛下还吃了她这套。要知道,陛下可是从来不近女色的。
王乐瑶挣扎,“陛下,您快放我下来……”
男女授受不亲,传出去她没法做人了!
“你再乱动试试。”萧衍的脸上透出隐隐的不耐,“这里没人敢说出去。”
男人的手臂健壮有力,怀抱踏实宽阔,身上有股淡淡的龙涎香,这是帝王之气。
王乐瑶不敢再动。
大雄宝殿外面,谢夫人和谢鱼听闻发生的事,刚刚赶到,却被侍卫阻拦着,不能上前。
谢鱼恰好看见萧衍出来,因为隔得太远,又被重重侍卫包围着,只能看到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
“母亲,那是陛下吗?”
谢夫人随口应道:“应该是陛下吧,到底出什么事了?”她在想,皇帝怎么会到永安寺来?这大晚上的,惊动如此多的侍卫,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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