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年事已高,连他的头疾都能治,萧衍年富力强,肯定也能有治愈的希望。
萧衍怕身边的人担心,所以才没说出实情。
他让沈约和萧宏先回去,准备起身的时候,头部如遭重击,双手撑着桌案,然后跌回御座,整个人狼狈地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苏唯贞连忙跑进来,一把扶起他,着急地叫:“主上!”
萧衍头疼欲裂,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但他强忍着,抓着苏唯贞的手臂说:“别声张。朕缓一缓就好。”
苏唯贞跪着,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立刻拿了许宗文研制的止疼药丸给他服下。但这药丸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许宗文也说,药效会随着时间而逐渐失去效用,并非长久之计。
缓了一会儿,萧衍觉得没那么疼了,才强撑着坐起来,“此事不要告诉皇后。”
“主上,这事不可能瞒皇后娘娘多久的。仆觉得您近来发病越来越频繁,再耽误下去,恐怕又会像上回一样,一病不起。那个老巫医既然能把魏帝的病治好,也一定能医好您。”苏唯贞叩首,“仆逾矩进言,为大梁江山社稷,为皇后娘娘,您都该冒险去一趟北魏。”
萧衍道:“朕是打算去的,于公于私,都非走这一趟不可。但治病一事,还是要对外隐瞒,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带的人也需慎重。等朕跟皇后商议以后,再对他们说吧。”
132. [最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正文完。
天兴二年的三月, 上巳节这日,梁武帝萧衍率使臣团北上,与魏宣帝元炽会于豫州晋熙县, 史称晋熙会盟。晋熙会盟对魏梁两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此后梁武帝在世的数十年间,魏梁两国都没有再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为两国百姓争取到了长久的和平, 也为大梁文帝的中兴之治缔造了良好的先决条件。
此乃后话。
在晋熙会盟以前,魏帝虽然力邀萧衍于洛阳会晤, 但出于安全的考虑,萧衍还是选了两国的国境。且晋熙离洛阳也不算远,免去魏帝的舟车劳顿之苦。
议定会盟的时间和地点以后,萧衍又钦点了随行人员。
沈约因为忙于成婚之事,并未同行。萧衍本要命萧宏为监国皇太弟,但萧宏只领监国之职, 坚拒皇太弟的封号。众朝臣也以帝后春秋正盛为理由, 跪请萧衍收回成命。
萧衍只得作罢。
他已经秘密给元焕去信, 说明了头疾之事。元焕也答应派老巫医为他医治。此前多亏萧衍相助, 北魏的内乱才得以平息,北海郡避免生灵涂炭, 元焕算还萧衍一个人情。而且有顾荣从中斡旋, 北上之事, 具已安排妥当。但治病毕竟有风险, 萧衍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活着回来,不得不将后事做一番安排。
出城这一日,恰好为上巳节,城里城外道路堵塞。
王乐瑶坐在牛车内, 感慨时光真是过得飞快。这一年发生的所有事,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晃过。而今,早已是物是人非,她从琅琊王氏的贵女,变成大梁的皇后。去年此时,她跟萧衍时隔多年再次重逢,怎么也不会想到,后面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萧衍正在跟萧宏说话,王端骑在高头大马上,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而有了几分男人的成熟稳重。柳庆远这次也未随同北上,萧衍几乎把最信任最得力的人,都留在了大梁,做好最坏的打算。
经历了王家一连串的变故,王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起来。
柳庆远觉得王端已经能堪重任,所以把此次北上护卫皇帝的重责交托给他。
昨夜,刘八娘向王乐瑶请辞。王乐瑶很遗憾没能帮刘八娘找到那个孩子,但刘八娘说,余生她会慢慢寻找。人只要怀抱着希望,总能坚强地活下去。
王乐瑶私下曾托萧衍帮忙找过,但时隔多年,找起来的确有些困难。
王允将此事处理得很干净,几乎可以说不留痕迹。校事府查出来,唯一有些疑点的,就是陆氏生王端的时候,不在府中,而是提前到庄子上休养了八个月,无人亲眼见她生子。王乐瑶也去问过陆氏,陆氏一口咬定王端是她亲生的,线索也就中断了。
无论王端的身世如何,他以如今的身份活着,对所有人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出于私心,王乐瑶没把此事告诉刘八娘。
就像她自己的生母,虽然还活着,却不能堂而皇之地相认。
竹君在车外说:“陛下跟临川王说了那么久的话,怎么还没说完?耽误了启程的时间就不好了。婢子要不要让大长秋去提醒一下?”
王乐瑶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说:“让他们兄弟好好话别吧。我先睡一会儿,启程了叫我。”
竹君应是。
其实自同恩寺一事后,萧衍和萧宏兄弟俩就生分了许多。萧衍嘴上不说,但萧宏能感受到,阿兄并没有从前那般与他亲近了。此番萧衍北上,风险不小,所以政事的安排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萧宏拜道:“阿兄,你一定会无事的。”
萧衍负手于后,眺望着远处,“生死有命,朕若遭逢不幸,你能否答应朕,善待你的嫂嫂?”
“阿兄……”萧宏知道这个善待的意思。
萧衍直直地看着萧宏,语气坚定,“回答朕。”
萧宏跪在地上,举起手,“臣弟在此起誓,会一辈子善待皇嫂。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萧衍点头,抬手将他扶了起来,淡淡地说:“若她想要自由,不想留在宫中,你也要成全她。”
“是。”萧宏低头应道。
萧衍想了想,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转身要去车驾上。萧宏忽然叫住他,“阿兄!”
萧衍回头看他,他几步上前,猛地用力,抱住萧衍。
千言万语,好像都凝结在这个怀抱之中。他没有萧衍高,也没有萧衍健壮,但这个怀抱所传达的,却似有千钧一般。
“阿兄,阿奴此生都不会负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萧宏哽咽道,一行清泪,落入萧衍的衣领。
很多年前,萧衍等几个兄长每当要离家出征,萧宏都会这样抱他们。他们是君臣,君臣之间难免猜忌,可他们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浓于水。
萧宏说完,迅速地松开手,退后一步,俯身行礼,“臣弟逾矩了。”
萧衍愣怔了片刻,抬手放在萧宏的头顶,像儿时那样重重地揉了一下,有谅解,也有释然。然后他不发一言地坐回了车驾上,吩咐启程。
队伍浩浩荡荡地从朱雀门而出,离开了建康。
行程的安排,先是要走半个月的水路。
王乐瑶生平头一次乘船,头两日就在船上吐得昏天暗地,吃不下任何东西。许宗文先行北上了,所以萧衍只带了尚药局的御医,他要叫御医来给王乐瑶看看,王乐瑶却阻止他,害怕耽搁了行程。
第三日,王乐瑶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萧衍不顾她的阻拦,勒令停船靠岸,叫了随行的御医来给她诊脉。
御医跪在床前诊了很久,吓得王乐瑶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重病。
“到底怎么回事?”萧衍厉声问道。
御医跪在地上,“臣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臣诊出了喜脉!为免误诊,才再三确认。皇后娘娘应是有孕一个多月了。所以并不单单是晕船的症状,还有怀孕的反应,臣去开些安胎药给娘娘服下。反应剧烈,说明坐胎极稳。”
他又补了一句。
一屋子的人听完,全都愣住了。大概期盼得太久,反而不相信此刻的消息是真的。还是苏唯贞和竹君先反应过来,跪地叩首,喜极而泣,“恭喜主上,恭喜娘娘!”
王乐瑶还在消化这个消息,人已经被萧衍高高地举了起来,原地转圈。
“阿瑶,你听见了吗?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你是大功臣,大梁的功臣!”萧衍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就差手舞足蹈,连帝王的威严都不顾了。苏唯贞吓得赶紧爬起来,护在两个人身边,不停地提醒,“主上,主上,您小心点!别摔着娘娘!”
王乐瑶本来就觉得天旋地转,此刻人转得更加晕乎乎的,又有些飘飘然。她抱着萧衍,不敢相信自己有孩子了,她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好像整个人生都跟着不同了。
“有赏,统统都有赏!”萧衍大笑道。
苏唯贞拉着竹君出去,把船舱留给他们两个人。随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在欢呼,船里船外,热闹一片。
王乐瑶趴在萧衍的怀里,听到他久违的爽朗的笑声,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又莫名地有点想哭。据说女子怀孕以后,都会有些情绪化,这么快就应验了。
萧衍感觉到手背上啪嗒啪嗒地湿了,抬起怀里人的下巴,用手擦她脸上的泪水,“傻瓜,你哭什么?这是天大的喜事。不准哭了。”
王乐瑶爬起来,抱着萧衍的肩膀,哽咽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之前在行宫吃的那些苦,有时候还会变成她的梦魇。可是现在,一切都值得了。上天把她受的苦,化成最甜的糖,回报了她。
“阿瑶,我真的太高兴了。”萧衍的大掌摸着她的后脑,亲了亲她的脸颊,“就算此刻死了也甘愿了。”
“不许你死!你必须好好地活着,陪我们的孩子长大。”王乐瑶捧着他的脸,跟他的额头靠在一起,“你知道吗?我本来做好打算,若是你有什么意外,我也不独活。可是现在,我们有孩子了,你为了我们,也要好好地活下去,行吗?”
萧衍点头,又把她抱进怀里,又揉又亲。
“我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阿瑶,谢谢你嫁给我,我爱你。”
他拙于言辞,不善于表达感情。可是在这个时候,这三个字却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寄托着他此生全部的感情和欢喜。
“我也爱你。”王乐瑶亲上他的嘴唇。
她曾经以为此生都不会尝情爱的滋味,是萧衍教会了她。无条件地信任是爱,从一而终是爱,患难中相互扶持是爱,余生携手共度也是爱。
她能如此自然地说出来,便是已经体会到了爱是什么。
萧衍从未想过她会回应这个字,激动地说道:“阿瑶,你再说一遍?”
“萧衍,我爱你。”王乐瑶坚定地说,“我们一定可以共白首的。”
她对他的感情,不会因为岁月蹉跎而有所减损,反而经年累月,成为一种无可替代的存在。他们都在这段感情中得以成长,学会包容,学会退让,也学会了成全。
她从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名门之女,成为一个心怀天下的皇后。
而他从那个一心想要颠覆士族的垄断,孤立于权势之巅的暴君,慢慢地走向明君之路。
彼此成就,共同前行,这就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此后,船又在水上继续行驶了半个月,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苏唯贞对萧衍说:“陛下,北海王等人好像在岸边接我们。”
此处是两国的交界,因为停战和谈,魏人可以自由进入。
萧衍带着王乐瑶走到甲板上,眺望岸边。码头的方向,站着几个人,正朝他们挥手/元焕摘了银质的面具,露出清秀的面容,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而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娇小影子,戴着幂篱,身着素衣。她轻轻撩起薄纱,萧衍忽然想到了当初在未央居外,再见阿瑶时的那惊鸿一瞥。
幼年时的她一直被他珍藏于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再见的那一刻,种子立刻就萌了芽。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
日光淡淡地转过岸边那张拂晓春花般的面庞,娴静温柔,就像一颗深藏于海中的珍珠。
果然岁月从来不败美人。
萧衍仿佛都能看见许多年后,他的妻子会是什么模样。
王乐瑶高兴地冲岸边的人挥手,她还不能自如地把那个称呼喊出口,何况这里人多眼杂,不是叙旧的地方。但是她已经能感觉到,一种情绪将心里涨得满满的。
她曾经怨过命运不公,后来坦然接受,如今才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船慢慢靠岸,江面上洒下一层金光,粼粼波光之中,画面定格住,成为一幅画卷。
……
画轴被一双纤纤玉手慢慢卷起。
“母后,这画的是您第一次见外祖母的场景吗?”
“是的。”
“外祖母美吗?是不是跟母后一样美?那后来呢?我还要看!”
“后来就是晋熙会盟,然后那年你的兄长便出生了。但那些是明晚的故事了。”
“母后,我还想听嘛……”粉雕玉砌般的孩子赖进女人的怀里撒娇。
“夜儿,该就寝了。否则明日上课时犯困,谢少傅该打你手板了。”女子轻轻打他手心,温柔一笑,将他搂进了怀里。
随即,殿外响起了一声男人的低咳。
“父皇来了!”孩子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殿外的明月分外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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