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府上平日里虽除了些下人,便没有其他人住,但每日都有派人去打扫,因此王焕吩咐下去不久后,主院已经清出来了。
吴思郭恒几人将带来的东西都陈设好,夜已深了。
王焕道:“若是夜里有事便唤我,我住的地儿离这近。”
这府上不同于怀府肃穆,不远处便有闹市。王朝没有宵禁,这会儿仍能听到点人声。
苏拾因却觉着此地相较于怀府甚好,虽不如怀府堂皇,却有烟火气息。
她久违地睡了长长一觉,第二日醒时,天已大亮。
街上的叫卖声隔着几层墙,传到寝房已经变得细微,但仍挡不住街头的闹意。
怀述今日不用去军营,苏拾因洗漱好出了寝房,便见院中剑意飞舞。黑色衣角随着他的动作凌厉地展开,秋日清晨的凉意衬上寒凉的剑光,迫得人屏住了呼吸。
他的剑意将他平日的沉稳逐一破开,张扬而势不可破。
他注意到苏拾因,便停下动作,提着剑往她这走来。
第27章 难哄 “那你生气了吗?”
走近了, 苏拾因看到他的脸上有薄薄的一层细汗。他的五官生得深邃,眉骨很高,近看更是立体。肤色很白, 这会还透着点红,让人不由感叹于他的这副皮囊。
苏拾因想,难怪昨日那几个女孩会被他吸引。
只是在她眼里,怀述还小着, 仍是一副还未完全长开的模样。
她看着怀述, 心里又生了点逗弄的心思, “小将军, 你这头上的东西是什么呀?”
怀述略微回忆了一下, 他的头上似乎没有多余的饰品, 只是简单地盘了起来。发带藏在发中, 也看不出来, 于是他带着点莫名的意味回答道:“是头发。”
苏拾因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瞅着怀述认真的表情, 越发止不住笑,最后变成了大笑。
怀述不明所以地伸手往头上摸了摸,并未发现什么。
苏拾因赶忙扯住他的垂下的手, 阻止他继续在头上摸索,道:“你头上有一小杆叶茎,晨时束发没有发现吗?”
怀述摇了摇头。
苏拾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你趴下来些,我替你取下来。”
怀述依着苏拾因的话低下了头, 让她能够得着。
苏拾因含笑扯了扯他的一小撮头发,而后惊讶道:“怎么回事?这茎竟然不是掉落到你发上的,而是从你头上长出来的。”
怀述脸上的表情一僵。
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被耍了。
苏拾因仍继续道:“怎么就扯不下来呢?”怀述没有应话。
明白的她是在开玩笑之后,怀述忽地有些气闷。
她怎会拿这么幼稚的玩笑同他开?在她心里, 自己的年龄竟这般小吗?
他挣开了她放在自己发间的手,站直了身子,面无表情道:“我去用膳。”
苏拾因愣了愣,直到怀述的背影消失在院子中,她才缓过神来,不可置信道:“他同我置气了?”
目睹了全程的吴思无奈道:“夫人,你这把戏逗五岁小孩还差不多,小将军都十五了,哪能让你这么逗啊。”
“他居然同我置气了?”苏拾因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道。
吴思一时有些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小孩,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吴思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在院子里四目相对一阵。
苏拾因开口道:“你带我去找他吧,我去哄一下。”
吴思叹了口气,“夫人,你可别把小将军当个孩子来哄了,你想想,你同他这般大的时候,若有人把你当个孩子,你是何心情?”
苏拾因略微回忆了一下。
她十五岁的时候......姥姥一念叨,她便不耐烦了,还会顶嘴。那时候她最烦恼的事,就是姥姥将她当成一个孩子,不放心这不放心那。
诚然在如今看来,那时候并不成熟。但在那个年龄,她哪能容忍有人认为她还未长大?
苏拾因顿悟,催促道:“你快些带我去,再晚些我怕他已经在心里骂了我百八十遍了。”
吴思得令,正要将苏拾因推出去。
却见郭恒喘着气跑了进来,他在苏拾因面前站定,道:“夫人,小将军请您到外头用膳。”
苏拾因笑了,心道这气消得可真快。
从前在怀家的时候,都是下人将饭菜端到院子里头。如今到了这里,府里头只有一个主人,自然无需再送到院子里头。
苏拾因正寻思着该如何同怀述开口,一到膳室,却发现桌上并不止怀述一人在用餐。
怀述身边坐着一个娇小的女子,五官尚为青涩,年纪应当同怀述一般大。两人各自吃着东西,并未有交谈。
苏拾因想起来,昨夜王焕说过,有一个赵家的小姐在这暂住。
怀述性子静,若是对方是个话多的还好,碰上话少的,就只能相对无言。两人几年未见,也没有半分要叙旧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互不相识。
赵英听闻有人来,抬眼看去,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呼吸都停了。
赵家虽没有男丁就位朝班,但在当地也是名声极旺的行商之家。虽比不上家中有人做官的,但见识也颇多。
赵英自小不受宠,但姨娘还是尽自己所能,让自己的女儿多见些世面。
她见过许多人,却从未有人像苏拾因这般出尘。她只是随和地看了自己一眼,赵英便觉得自己同她差了一大截。
她有些局促地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头微微低着,道:“夫人。”
赵英不高,骨架也窄,乍一看去娇小无比,甚至会让人怀疑她是否受了家中虐待,不给食物吃。
苏拾因被吴思推到了怀述的另外一头,也临着赵英,她和善道:“不用叫我夫人,按照辈分来,你应当叫我嫂子才是。”
赵英接了指令般,规矩道:“是,嫂子。”
有了苏拾因来,桌上气氛才慢慢热络起来。
苏拾因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怀述并不是完全地不生气了,只是碍于外人在,她同他搭话,他才都答了。
她夹了块酥饼放到他盘中,柔和道:“小将军晨练定是饿了吧,多吃些。”
说完,她略回想了一番,觉得这话应该不会再惹他不高兴了,才喝了口汤。
果然,怀述嘴上虽没回她,却还是将酥饼夹到嘴中。
苏拾因扫视一眼,又将桌上的其他菜品也一一夹到怀述盘中。随后才自顾自吃起了餐点。
她注意到一旁的赵英满脸拘谨,朝她聊道:“你叫......赵英,昨日我听王焕说了。赵家离这儿远,来这京城,可是有什么事?”
赵英握着木筷的手微微一顿,她沉默了小久,才回:“大夫人让我来京城找姨母。”
苏拾因道:“怀家离这还有一段距离,你平日若是要找她,是有些麻烦。若你去寻她,可以来同我说,我将府上的马车借予你。”
苏拾因从始至终都没和赵英对上视线,对方很拘谨,喝汤的时候也小口,只吃离得最近的那一份菜。
她猜想,应当是同生人用食放不开罢。
赵英又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辞退了。
赵英一走,餐桌上便只剩下怀述与苏拾因,
苏拾因冲吴思使了眼色,吴思立刻会意,对在一旁站着的郭恒说:“郭恒,我记得方才来的时候,院子里还有些未收拾好的物件,我们去收收吧。”
郭恒同吴思一同离开。
两人走到了院子里,郭恒来回看了几遍,仍是瞧不出什么来,“哪儿未收拾好了?”
吴思不怎么走心道:“我想起来了,来之前已经收好了,我给忘了。”
郭恒:......
桌上,苏拾因移着轮椅往怀述身旁凑了凑。
怀述没看到般,兀自吃着东西。
苏拾因同他聊了起来,“你这表妹,你从前同她不熟吗?”
怀述答:“不熟。”
苏拾因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那你生气了吗?”
怀述顿了顿。但没有回答。
苏拾因就知道他气还未消。她探头过去,“我错啦,你莫要同我置气了,往后我再也不同你开这种玩笑了。”
怀述看了看她凑过来的脸,窗外的光照进来,她的脸被覆上一层柔和的光,因为离得近,他甚至能看到上面的细小绒毛。
她的脸未施粉黛,看起来却触感极好。
鬼使神差地,怀述放下了筷子,伸出手,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的脸颊果真如他所想般,触感细腻又柔软。
被掐的苏拾因上一刻心思仍在“该如何把怀述哄高兴了”,下一刻便是“这人根本不需要哄”。
她将手中的木筷重重搁在瓷盘上,怒道:“好你个怀述,还学会骗人了?”
怀述下意识站了起来,他动了动手指。方才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久久不散,怀述心跳得有些快。
这便是......女子与男子的不同吗?
怀述不说话,苏拾因便不能接下去与他说。她转念一想,本就是自己先招惹她的,这么一来,两相抵消,平了。
怀述缓慢走到她身后,转移话题道:“今日我没有公务,带你出去逛逛吧。”
说话间,他将苏拾因推离了餐桌,朝门外走去。
苏拾因将他扶在轮椅后头的手拍开,道:“我还未吃完,谁说我不吃了?”
怀述无奈,只得又将她推回去。
晚些时候,两人一同上了街。
京城无坊市之分,从府上出去,走上几步路,外头便是街市,因此苏拾因并未带上吴思。
这里不同于怀府外头的街市,显赫世家多在那儿扎根,外头的街市卖的物件也都奢侈。这里一眼望去,都是百姓买得起的寻常物件。
两人特意穿得朴素,上了街也无人注意,只是偶尔在看到两人的相貌之后,会停下脚步来多看两眼。
“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吧?”苏拾因问。
街上的小摊摆上了月团,有的摊子客人寥寥无几,有的却排满了长队。
怀述答:“后日便是。”
怀述推着她在街上走着,路过一茶楼,见茶楼外挤满了人。
苏拾因隐约地听到茶楼里,有客人拍案道:“谁是怀述啊?没听说过,我要听怀牧的故事,再不济的,你讲个怀殷也罢!”
“是啊!”其他人附和道。
说书人将扇子“啪”地一合,道:“怀牧的故事你们不都听腻了嘛,都是付了茶钱的,我今日就与你们说个新鲜的。”
“怀述有什么好新鲜的?他如果厉害,我能不知道他?”
“客官,您且听我说说,若是无趣了,我就将这钱退与你,如何?”
“行吧,快讲快讲。”
苏拾因来了兴趣,对怀述道:“小将军,说书先生说的这位怀述将军,听着甚是有趣,不如我们去听听如何?”
第28章 说书 果真是,爱而不自知啊将军。……
两人进了茶馆, 点了一壶花茶和两份糕点,说书先生还未进入正戏。
“怀述此人,年且十五, 身高八尺,武功盖世。他的父兄,我想,我已经不必多说了吧?”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 接着道:“就在前些日子, 怀述带领几千人, 在几万大军里杀出重围, 逃出生天, 在朝廷里立了大功!”
底下的群众“哇”了一声。
说书先生的姿态过于夸张, 苏拾因悄声在怀述耳旁问:“他说的, 可是真的?你真对上了几万大军?”
“三万。”怀述淡声道。
苏拾因轻轻吸了口气, 正要同他说些什么, 却听说书先生继续讲起了故事。
“在南蛮之地,有一群匪徒。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了些兵器,削铁如泥, 一刀就能划开怀家军的盔甲,置人于死地。”
怀述的神色动了动,他仿佛透过不远处的那个说书先生, 看到了别的画面。
那时候,他们实在不敌, 只好逃生。他们逃到了一条河边。
好些士兵以为只要躲到水中,就能躲过敌人的追杀,便弃了马,钻到了水下。
哪知江里早已潜伏了敌军, 将士一下水,便被拖了进去,一击毙命。他们的尸体沉入河里,他们的血散在河中,放眼望去,宽广的一条江上,是惊心动魄的红。
被几万大军前后夹击,怀述在那一刻几乎也放弃了求生。
没用的,他想。
他在原地呆了半刻,闭眼时,忽然就想到了苏拾因。
他想起从京城寄来的信纸上,写着“待君归来”,想起拾因对他说,即便他仓皇而败,也同样无愧于心。将士的血洒遍了这片土地,他们不该死得毫无意义。
他忽然就不想死了。若是他就这么死去,她一个没有靠山的新妇,往后只能四处流离。他的命,不只是自己的,也是她的。他想。
所以他回来了,他从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歌颂的事,相反的,一想起它,他就会回到那个孤立无助的时刻。
他从不想做英雄,他更愿意看到的,是这个国家不再需要英雄。
茶舍里,说书先生说到了激动人心的时刻,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猛地一拍案,道:“这时候,怀述举起了手中的红缨枪,高声对将士说——‘我既效命于诸君,必将还愿于诸君!’,将士听了之后,无不亢奋。”
说书先生说到这,经验老道地停了一会,让听客处理情绪。
外头的街市越发地喧闹,茶舍里头却悄然无声。
苏拾因的思绪也跟着飞到了南蛮。她想起了怀述回来那晚,满身风沙,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半张脸,他身上的味道,是从那个遥远的战场上带来的。
任何一个人身上脏乱成这样,别人见了都会想绕道而走,但唯独看到怀述这样,苏拾因心头会有一种莫名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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