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祁之所以知道,也是她选择让他知道。
至于为什么现在姝楠这个名字和身份不被李砚尘怀疑,他也觉得匪夷所思。
云祁并没多问,眼见时候不早,他看了翻四周,确定无人后掏出张羊皮卷递给她。
姝楠接过,是张地图,她自上而下凝神预览,定了小半会,沉默。
“这是竟陵王府的地图,你记性最好,记住没?”
云祁正准备把地图烧掉,听到句:“念念这些字。”
“……”
他错愕地望着她,“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剑客不用长篇大论。”她保持着即便认不全字也要泰然自若的冷漠神情,义正言辞道。
“也是,你但凡爱读书,也不会脱离师门。”云祁指着地图上的房屋,讪讪说了起来,“这是江赣阁,李砚尘的书房。”
“书房就书房,”她怀抱双手轻飘飘瞥过,美目轻挑,面色沉沉,“文人的穷酸味。”
“……”
之后云祁把里面的生僻字一一告知,她默默听着,好像已经熟记于心,便主动烧了地图。
姝楠交涉道:“最好忘掉我们此行的目的,如此才能不露于行、不显于色。”
此话有理,云祁点头如捣蒜,又问:“那你,记住没?”
姝楠擦着手上的灰尘,有些迷惑,“什么?”
“……这些字。”
“没有。”
“……”
云祁倒吸一口凉气,严重怀疑,剑客榜上的排名,水分太重!这也能当第一?
云祁说:“先前你在信中说诗书礼易兵法都会了,骗我?”
“一定要亲自读?”姝楠稍顿,神态坦然,“听别人读我会背诵不可?”
“……”
“我用自己的方式记住了。”她慢半拍强调地图的事。
“……信你。”
这个云祁真信。
她离开纵横世家后,他们再无联系。一次偶遇,两人在阁楼上吃茶叙旧,说是叙旧,也就云祁在“叙”,她只负责“旧”,全程一句话不说。
那天正是中秋,街上行人密密麻麻,从他们的角度,只看见成千上万的后脑勺,在这种情况下,她仍有条不紊地飞出手中筷子,将目标准确无误杀死在万人中央。
云祁问她怎么做到的,万一误杀呢?
她说不会。
为什么?
那人是跛子。
你怎么确定他是跛子?
听脚步。
成千上万的旅客,难道就只有这一个跛子?
正常跛子,是选择靠边站还是选择往人群堆里挤?
只有怕死的,才会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跑。
究竟要有多牛的辨别力,才能从这么多不同的脚步声里听出有人的脚是跛的,云祁难以想象。
那天她穿了身雪白束袖衣,轻纱遮面,头戴斗笠,浑身散发着数九隆冬才有的寒气,连句“再会”都不说就走了,好在临走时把茶钱付了,否则云祁没钱请客。
想起她那形单影只的身影,云祁发了好一会愣,语重心长道:“与你一同进宫的还有另外四人,自古以来帝王将相身边的女人,硝烟堪比战场,你,能应付吗?”
姝楠挑眉瞥他,“就不能直接杀?”
“……”
云祁露出担忧之色,“你被李砚尘降级,短时间内都没机会接近此人,有何打算?
姝楠镇定道:“就目前来看,我被降级,不是坏事。”
云祁想了想,恍然大悟,“幼帝每日都会去竟陵王府听李砚尘教学,需得有人陪同,而刚好之前陪皇上去的良媛升级了,所以现在轮到你陪皇上去了。”
“昨日你故意激他贬你?”他压低声音说,“李砚尘精得很,你这么做,会不会过于明显?”
等他说完,姝楠才沉声言道:“既然接近他的人都会被发现,我何不再大胆些,让他知道又何妨?”
云祁站在门边,桃花眼微微眯起,“难道……你要色/诱你二叔?”
第6章 一见钟情 对我一见钟情
翌日一早,果然有尚宫局的人来交涉,让姝楠好生准备,待皇上下朝后,陪他一道去竟陵王府听学。
听那话中意思,她不仅是陪皇上,更重要的是替文太后监视李砚尘的一举一动。
这等明目张胆的把戏,只差没亲口告诉李砚尘“这是我派来监视你的细作。”,李砚尘岂会不知?太后怕是已经黔驴技穷,才在她身上报以希望。
姝楠清楚,此一去,在竟陵王府绝对讨不到好处。
与她一同在金銮殿外等小皇帝的宫女叫温柔,见人瑟瑟发抖一脸紧绷,姝楠问她以前陪皇上去的人当真升级了?
温柔眼神闪躲,“回良媛话,是的。”
“是被杀了吧?”
她直截了当的话吓得小宫女眼泪吧嗒掉。
宫女不敢说,但她真的不想死,于是便麻着胆子把事情经过抖了出来。
跟姝楠想的结果出入不大。
她说以前陪读的都因为做手脚被李砚尘发现,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到,人跟凭空消失一样,再无音讯。
文太后自知理亏,也不敢去要人,于是把这事悄悄掩过去,又接二连三派更多的人陪皇上去。
“换句话说,陪读就是个送死的职业,良媛若想活命,就别在摄政王眼底搞小动作。这样虽没有机会往上升,但至少不会死,奴婢也……就不会死。”宫女眼泪婆娑劝道。
倒是个通透的丫鬟,姝楠斜眸看她,面不改色点头“嗯”了声。
幼帝下朝换了朝服,带着几名宫女侍卫形色匆匆朝这边跑来。
“陛下慢点,小心摔着。”
“快点跟上,二叔等朕去用早饭。”
平时病殃殃的李叙白,这下健步如飞,幼帝迈着小短腿攀上龙撵,饶是已经累得咳嗽不止,仍红着脸催促抬轿的人加快步伐。
皇宫离竟陵王府并不远,出宫门,往护城河方向过几座拱桥再转几个弯就到了。
竟陵王府是前一任皇帝在位时,封给李砚尘亲王府。从龙飞凤舞的牌匾下进入大门,过一石桥,越往里走越是别有洞天,飞檐走壁的阁楼,百转千回的长廊,金砖玉瓦富丽堂皇,气派堪比皇帝的宫殿。
小皇帝彻底忘了他的“女人”,自下了轿撵便两手提着长袍,跟丢了魂似的脚下生风狂奔不止,不多时就将众人摇摇甩在身后。
有这么怕吗?姝楠加快步伐跟了上去,心里才这样想着,就听见:
“叔,今天给我做什么稀奇玩意儿?”
“你有病在身,不可疾行。”
“上次叔给侄儿做那长有翅膀的木马,有趣得很,一想到今日你会做别的,便忍不住跑快了些,不打紧。”
李砚尘轻笑。
???
隔着有些距离,她听见叔侄二人细碎的呢喃声穿过道道长廊,小皇帝毫不掩饰的欢快笑声,以及听上去满是溺爱的出自李砚尘的关怀之声。
怎么听都不是一个“傀儡皇帝”和“奸臣”应有的相处模式。
那是一处亭子,群鸟栖息,花团锦簇,流水潺潺。
姝楠跟着其他宫女侍卫止步在五米开外,下人们跪地,她也跟着跪下,下人们喊“王爷吉祥。”,她跟着滥竽充数,却没吱声。
李砚尘稍顿,之后才平静无波地让他们起身。
姝楠起身,抬眼时对上了男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他好像有意等她抬头。
方才没吱声被他听出来了?姝楠心想。
李砚尘今日着一身玄色家居常服,袖口和领子镶接有暗红色滚边,腰带也是暗红色的,上面系美玉,衬得那具身型宛如画上走出来般,肩宽腰细,人如碧玉。
幼帝跟着侧头瞥过来,后知后觉啊了声,天真无邪的脸上露出些许老成,讲道:“不必拘谨,朕喊叔,你也喊叔。”
姝楠对上李砚尘的眼,半点不闪躲,极其平淡又极其认真地喊了声:“叔。”
与昨日不同,这声叔,略显真诚。
那厢很快将目光移开,轻描淡写“嗯”了声。
或许因为姝楠是皇上后宫的人,李砚尘让其余人退下,独独留下了她。
桌上放着个半成型的鸟笼,地上的竹材七横八竖,只见李砚尘自桌下拔出柄剑,若无旁人似地捣鼓着手中竹片。
那长剑通体白光,剑刃薄如蝉翼,小皇帝的目光立马就被吸引了,“哪里弄来的宝贝?好剑。”
“别碰,伤到手。”
李砚尘将竹片削成一根根小圆柱,比了比鸟笼的高度,又将其裁短。
姝楠的目光在剑上停留了一瞬,眼里没有任何波澜。
七星龙渊出鞘的声音,没有人会比她熟悉。
曾为了得到此剑,她绞尽脑汁费劲心思,现在竟被姓李的用来削竹片?!
她难得在心头腹诽,他日若得到他的赤霄剑,她定要用来劈柴!
“此剑何名?”小皇帝兴致勃勃问道。
李砚尘专心致志给鸟笼刷木漆,随口说了七星龙渊的名字。
“这是剑客孤烟的剑?”皇帝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的样子,“听说她只花了半年就打便天下无敌手,而且从头到尾没人见过她长什么样,你见过她不曾?叔。”
李砚尘将鸟笼放在迎风处,淡淡一句,“不曾。”
“肯定又丑又胖,不然为何不敢以面示人。”李徐白嘟囔。
李砚尘削竹片的手微顿,没说话。
姝楠规整地站在原地,墨黑瞳孔慢慢往上抬,轻描淡写地看着叔侄二人“父慈子孝”。
小皇帝两手撑着下巴,歪着头说:“叔怎么想起来要做鸟笼?”
李砚尘将风干的小原柱插进提前攥好的洞里,“抓到只有趣的金丝雀,给你玩玩。”
“真的?”李叙白高呼过后又开始沮丧,“那也只能来你府上才可以玩儿,若拿回宫去被母后看到,非得烤给朕吃了不可,她才不准朕玩这些。”
李砚尘吹了吹笼子上的竹渣,揉着他的头,“那便只在叔这里玩。”
这声音,既好听又耐心,还温柔;这笑容,如沐春风。
不同于姝楠看到的任何时候,不论是道听途说,还是遥远的那一夜,又或是这几天对此人的了解。
都不一样。
外界所传,幼帝可是在摄政王这里受着极其严厉的训导,更有人说李砚尘虐待小皇帝。
但从此刻李叙白心花怒放的神情来看,不仅是今天,就是往常,他恐怕也不是来学习,更像是来放松的。
很明显,皇上来竟陵王府从不学习这件事,随行的太监宫女太和侍卫,没有一个人敢报给太后。
姝楠垂眸深思,由衷感慨,太渊,果真是李砚尘的太渊!
又过了小半会,李砚尘手里的鸟笼终于完工,细致的手法,铮亮的油漆,鸟笼边缘甚至还刻着漂亮的浮雕。
他让人将鸟拿来,亲手放进去,关好门后递给李叙白,特地嘱咐道:“去玩玩回来吃饭,此鸟野性未除,小心被它伤到。”
姝楠怔怔发愣,这温馨和谐的画面,让她打心底觉得诧异,此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
李叙白病态的脸上喜笑颜开,提着鸟笼一股脑窜了出去。
她转身欲跟着,却听见背后有人喊,“姝楠。”
是李砚尘,第一次连名带姓喊她,动听的音色里透着星点冰渣子。
她缓缓转身,对视刹那,复又低下头,“二叔有何吩咐。”
李砚尘自仆从抬的盆中洗过手,用干巾擦去水珠,慢条斯理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她想了想,自然而然道:“人非草木,空站许久颇觉百般无聊,想法也就随之变多,叔想让侄媳从何说起。”
此时送水和打扫的仆从已经走了,还收走了那柄剑,只剩下两人面对面站在凉亭内,周遭除了虫鸣鸟叫,全是寂静。
他听了这话,也没觉不妥,顺着道:“随便说说。”
姝楠不认为他们这样的关系可以闲聊,摸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沉思着没回话。
李砚尘闲庭阔步似的下了台阶,在离她不过一米的地方停下,毫无避讳地打量着眼前人。
女人睫毛长如刷子,根根分明,眸色如墨,眼皮薄到能看到血管,眼角镶着颗小小泪痣,露出的天鹅颈雪白透亮,像一湾勾人的月。
他也不急,静静等着回答。
姝楠抬眸,察觉到他问不出所以然誓不罢休,便直言不讳道:“我在想,鸟儿生来就应翱翔天空,如今被困住,实乃可悲。”
李砚尘的嘴脸扯出个不咸不淡的弧度,“有些鸟适合翱翔,而有些鸟,只适合圈养,放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她斟酌再三,言说:“那也是它们自己的命,由不得他人定夺。”。
“你这话,”他侧头看她,似笑非笑,“倒是像在怪本王昨日贬你妃位。”
姝楠不语,她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让她随便说说,她便随便说说,仅此而已。
不待她反驳,他继而又道:“可本王怎么不觉得你想要这个职位呢?你昨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浪语撩拨,试图激怒我,难道不是想让我贬你,以此来达到陪皇上听学,从而接近我的目的吗?”
“可是,”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李砚尘眼中的淡色被狼一般的狠戾代替,他抬手捏住她下颚,低头欺近,瞬间杀气腾腾,“太后若有心派你来监视我,一开始就不会封你为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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