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话语让霍诩眉心紧锁。
“不可能!”霍诩坚定万分,“母后,你不了解她。她只是对霍渡虚与委蛇罢了。”
皇后怔怔地望着眼前如同魔怔的人,不想再与他多言。昨日霍长云唤她去御书房,将册封诩儿为储君的诏书给她看。
原本该是十分喜悦的事,可她却不由地浑身颤栗。
太顺利了。
顺利得太过不可思议。
储君之位、帝位,真有这么好拿吗?
她不信霍长云。
“母后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霍诩忽地笑了,他勾起胜利的笑容,“父皇近日一直对我夸赞有加,满朝文武心照不宣,储君之位定然是儿臣的。”
“沈淮算什么,待我入东宫后,那老东西还不巴巴地将女儿送来?”
本来因为沈清颜之事忧心的霍诩,突然就想开了。她的胎保住了自然是好,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若真的没有了,也无妨。正好让枝枝来为他生,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到时候,若沈淮还不识相,那么他的丞相之位,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行了,回去吧。”
待霍诩走后,林婉宁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飘散的细细白雪。
昨日霍长云的话犹在耳边,他笑着对她说:“储君之位会是诩儿的,你放心。”
可是到现在为止,她的心非但放不下来,反而一直是瑟然的状态。
希望真的是她多想了吧。
明日,那道诏书宣告天下后,她的心便能定了。
*
沈清颜的孩子还是没保住。
乐枝递了拜帖,本不抱希望,可沈相却同意了。未免被霍诩的人发现,她是入夜后从侧门进的丞相府。
由绿莹引着走到沈清颜的闺房,一阵明显的血腥味溢入鼻腔。乐枝缓缓走到塌边,望着脸色煞白,眸光怔怔的人。
了无生机,如同幽灵。
“当日齐军攻进大黎,我的亲人顷刻间离开了我。”乐枝在软塌上坐下来,替沈清颜掖了掖棉被,“当时我也与你一样,万念俱灰。可是,你要想想,还活着的亲人若是看到你这副样子,会有多心痛。”
“想想你的父亲。”
死寂的瞳仁微微颤动,紧接着眼中蓄满了泪,滚滚坠落。渐渐地,她越哭越大声。
乐枝拿起干净的绢帕,安静地替沈清颜擦了擦泪,然后又轻轻地拍拍她的脊背。
“我、我原以为我不喜欢那个孩子的,可......可当他真的一点点离开我的时候,我真的好痛。”沈清颜泪流满面,呜咽道:“是我不好,他一定是觉得我不爱他,才走的......”
“不,不是的!不是你的错,不要把别人的错归咎在自己身上。”
闻言,泪水涟涟的沈清颜渐渐止住了哭泣。不得不说,乐枝说的话极有说服力。害她没了孩子,害她至此的不是她,而是霍诩。
“我恨他。”沈清颜紧紧攥拳。
“霍诩,本就是万人厌恨的畜.生。”乐枝冷笑,言简意赅,“好好休息,你得把身子养好,然后笑着看他的下场。”
“你是说?”沈清颜喃喃道。
“睡吧。”乐枝笑笑,扶她躺下,“我听说你的绣工很好,可不要埋没了自己的才华。别担心,你会有美好的未来的。”
未来?
她还会有么?
在乐枝来之前,沈清颜是万念俱灰的。可是现下,心底却渐次升起些希望。带着这些希望,她合上了重重的眼皮......
合上屋门,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沈相。
乐枝上前,行了个告辞礼。可沈淮却突然合手朝乐枝行了个大礼。
“沈大人,您这是......”
“小女之事,多谢公主。”
公主......
乐枝猛然一怔,好久好久没听人这么称呼自己了。她淡淡一笑,微微颔首后,便抬步要走。
可——
“只要能完成小女的心愿,老臣愿听差遣。”
......
在回府的马车上,乐枝神色茫茫,忽然有些失神。明明诸事皆按她的预期进行着,可她的心仿佛空了一角。
“主子,兄长那儿会按您的指示行事。”
乐枝偏转眼眸,望着景心,低声开口:“景心,我是不是很坏?”
“主子说什么呢!”景心不认同地蹙眉,摇头:“您是很好很好的人。”
“可当初我把你要到身边,是存了私心的。我想让安玄欠我人情。”乐枝自嘲地笑笑。
她才不是好人,她做的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不论是景心,还是今日去沈府,她都有私心。
想劝解沈清颜是真,想利用此事拉拢沈相也是真。
乐枝清楚,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单纯善良的黎国公主了。
她不是坏人,却也不是单纯的好人了。
“即使存了私心,您也是好人。”景心握住她的手,说:“那些对我们的好,都是真的。”
乐枝没接话,只是垂下眼眸。
景心觉得主子哪都好,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难道这就是身为公主与生俱来的道德感和责任感吗?
主子......真的活得好累啊。
回到府里,已是夜深。
乐枝让景心先去休息,自己却没有回寝屋,而是朝后院走去。
难得雪停,夜空中露出皓月和漫天繁星。
她怔怔望着月亮,将冷光照耀下来。正如她和霍渡一样,两个浑身冰冷的人,如何取暖?
经历种种,得知霍渡幼年的遭遇,乐枝心疼却无能为力,亦不能承诺他什么。
就像她虽然喜欢他,却不会因为这份喜欢而放下仇恨。
哪怕再喜欢,她也仍要杀他的父亲。
她像一弯捂不热的冷月。
如果可以,乐枝希望站在霍渡身边的是明媚的暖阳。
岁岁年年,温暖他。
让他可以从幼时的伤痛中走出来,余生再无烦忧。
而不像她。
连基本的坦诚与信任都不敢,真是个自私的胆小鬼。
忽然,腰间一紧,脊背贴上一个温暖的胸膛。在熟悉的气息笼罩之下,乐枝慢慢垂下眼眸,用纤长的眼睫遮去眼角的殷红。
理智告诉她不该沉溺,可她的心却无法控制地贴靠向他。
想抱久一点。
再久一点。
第93章 . 同归 亦是,他的妻。
“冷不冷?”
乐枝无声摇头, 过了片刻才在他怀里转身,再慢慢圈抱住他。她凝着他的眼眸,轻轻开口:“闭眼。”
霍渡静静望着她, 随即依言闭上眼睛。
月光泠泠,将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乐枝松开他,转而捧住他的脸,缓慢而坚定地亲吻他。这是头一回, 她放空自己, 全心全意地吻他。
唇舌交缠间, 分不清是谁的气息将谁包裹。
他们如同在冰天雪地里相依偎的两只小兽, 若不与对方相缠, 恐难以熬过严冬。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两人气息不稳时, 才堪堪将对方松开了些。乐枝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感受着他此刻的温度。
不管明日如何, 她能抓牢的只有这一刻。
所以,这一刻最重要。
“我们去暖房看星星好不好?”
霍渡抱起她,轻轻嗯了声。
暖房内, 四季如春。
两人相拥着靠在软枕上,霍渡将绒毯拽了拽,搭在乐枝身上。
透过琉璃望着明灿的星星, 乐枝低声感慨:“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霍渡没接话,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 说:“睡吧。”
可乐枝却偏过头怔怔地凝着他的侧脸,不舍得移开眼,更不舍得睡。
今夜,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拥抱, 最后一次亲吻,最后一次同枕眠。
明明想着不睡的,可一阵暖香拂过,乐枝的眼皮不可控地合拢,逐渐失了意识,陷入沉眠......
霍渡拥着乐枝的肩轻轻地让她躺到软枕上,然后他将手搭在她的腕上,探她的脉息。
——虚弱不已,郁结于心。
眸色渐深,霍渡抬手轻抚她柔软的脸颊,他的力道很轻,小心翼翼地如同在摩挲珍宝一般。
良久,他俯下身,与她两额相抵。
“我让你为难了是不是?”他低声问着沉睡的人。
这些时日以来,他岂会不知乐枝在国仇家恨和他之间痛苦挣扎?而她不知道的是,从始至终他们走的路,本就是殊途同归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走的路是没有归途的。
这是霍渡一早便为自己铺好的结局。
霍渡对人世从无留恋。可是,怎么就出现了一个她?
让他沉溺地无法自拔,让他开始对生有了留恋。
有留恋,便有了期待。
他期待着乐枝能开口问他。那样他便能理所当然地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能继续陪伴她看月亮的机会。
只可惜,终是没有。
“罢了,不逼你了。”霍渡笑着在她边上躺下,握着她的手,望向璀璨的繁星,忽然轻声警告:“若是将来敢带别的郎君来这儿,我就......”
他顿住,偏过头凝着她的恬淡睡颜,眸中有化不开的温柔。
“带就带吧。”他凑近她的耳畔,似是祝福又似告别:“只要我的小狐狸能开心就好。”
*
乐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只是这次,梦中不再是那些哀嚎、质问、指责......
梦里很安静,只有她和霍渡两人。
霍渡带着她看遍山河花海、云舒云卷,她好高兴。可是忽然,他松开了她的手,说:“乐枝,就到这里吧。”
就到这里?
为什么?
她惶惑不解:“你、你要去哪儿?”
闻言,霍渡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随即决绝地转身离去......
乐枝顿时慌了神,立马疾步去追,可霍渡的身影却越来越远,她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云雾迷蒙中。
“霍渡!”
乐枝心肺剧痛,唤着他的名字从软塌上猛地坐起。怔坐半息,她将思绪从梦魇中拉回。顾不上满脸的泪水,她偏头望向身侧,发现空空如也。
暖室的热意渐散,她用掌心摸了摸身侧的棉褥,早已没了一丝丝温暖。
一瞬间,她的心如坠冰窖。
外头的暖阳透进窗台,瞧着好似快到晌午的样子。
她怎么会睡得这么沉?
沉睡、梦魇,这种种都让乐枝的心愈发惧怕。她忽然后悔,为什么昨日不问问他?
——他究竟要去做什么?
思及此,她匆匆下榻,往一楼跑去。
待乐枝推开大门后,外头的安玄见了她,显然也是大吃一惊。
依照殿下所言,公主大约要在黄昏才能醒。
可如今还未到晌午,人怎就醒了?
“安玄,他人呢?”
“殿下......进宫了。”
“带我进宫!”乐枝满目猩红,声音沙哑,“快点!”
安玄有些为难:“可殿下吩咐了,您不能......”
“他会出事的......”
乐枝捂着心口,痛得声音都在颤。她终于知晓夫妻同心的意思,原来一个人真的能感知另一个人即将可能要遭遇的。
时至今日,她早已无法逃避。
乐枝不只是黎国的公主。
亦是,他的妻。
安玄是第一次见到乐枝如此慌乱失神的样子,他仔细回忆了早晨殿下进宫前的神态,以及嘱咐他的那些话,确实有些反常......
此时想起来,还真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
“您别急,属下带您去!”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皇子霍诩资质粹美......今授予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钦此——”
霍诩跪在大殿上,听着梦寐以求的册封诏书,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了。心扣被喜悦溢满,储君之位、枝枝,都即将是他的了!
“儿臣谢恩!”他双手高举,要将那诏书接过。
可掌心将要触及诏书之时,一股力量生生将诏书往后吸去,紧接着是一记嘲讽的啧笑声传至耳边......
文武朝臣和霍诩皆是往后望去,只见霍渡拿着诏书边看边悠悠地走来,走至霍诩身侧时,霍渡瞥了他一眼,将诏书丢在他身上。
众人皆惊得说不出话来,包括霍诩。
一是因为霍渡如此大胆的张狂举止,二是因为他与常人无异的腿......哪里还能看出半分残疾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只有霍长云神色未变,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一般。他笑望着霍渡,问:“渡儿,今日带了多少兵?可有把握?”
霍渡呵笑,慢悠悠地回:“与其问我,父皇不如下来看看。”
闻言,霍长云点点头,还真的从高座起身,走下金銮殿,朝殿外走去......
金銮殿外,原本的御林军尽数被控制,整个宫城皆被霍渡的兵马包围。霍长云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口中细数:“宁兵、姜兵,还有盛阳旧部......很好、很好!”
若将来霍渡能先联合宁国和姜国,先吞势弱的吴国,再取墨羌、易真两个部落,最后攻破宁和姜,大齐便能一统天下!
如今霍渡走的路,便是他设想过的最佳的路。
霍长云终于可以安心了。
“来人,宣旨。”
宣旨太监沉着地拿出真正的诏书,一字一顿地宣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太子霍渡......今复太子之位,代监国之职。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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