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厚的胸膛,源源不断的炽暖透过春衫传来,程鱼儿被冰住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她仰目,脑袋轻轻蹭了蹭李景琰的下巴,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端正隽秀的白纸黑字上。
…
荣国公夫人年幼时家寒,八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只是京城里的六品小官,家境清贫。
程鱼儿的主母顾氏顾青禾与荣国公夫人幼时住在一条巷上,顾氏父亲官居正五品,却是个肥缺,家里吃穿不愁。
幼时,没人愿和荣国公夫人一起玩耍,其他的女娃娃笑荣国公夫人是个没娘的,有天顾青禾路过,拿着石头把人砸跑插着腰骂道:“她是个没娘的,你们是个没娘养的,专揭人短。”
那年她们十岁,桂嬷嬷远远瞧着小顾氏顾青禾拉住瘦弱的荣国公夫人的小手,歪头笑得张扬:“她们不给你玩,我和你玩,我叫顾青禾,你叫什么。”
“我叫柳棠。”荣国公夫人将手在腰后的裙摆上蹭了蹭,小心翼翼搭在了顾青禾的手心。
自那之后,两人经常形影不离,顾青禾带着柳棠去她家里赏花,去酒楼吃好吃的,趴在酒楼的栏杆望下面挂着红绸跨马游街的状元郎。
一晃,少女有了心事,顾青禾拉着柳棠躲在屏风后敲着花厅里侃侃而谈的少年,顾青禾拖着柳棠隐着身子看酒楼里指点江山的举子。顾青禾和柳棠在闺房一起数那个郎君未娶
“青禾,你想寻个什么样的郎君?”幼时的荣国公夫人柳棠托在下巴问目光炯炯写名册的顾青禾。
顾青禾歪头,眸光清澈含着期待,勾唇笑得明媚灿烂:
“我定要寻个上进俊朗的少年,要一心一意,要待我好,要为我挣个诰命。”
顾青禾相看了好多个郎君,最终定了广宁伯府嫡次子程立柏。
“柳棠,我寻了个好郎君,你也要加把劲。”出嫁那日,顾青禾撩着头顶的后盖头拉着柳棠的手柔声相劝。
那时,她是真得希望她好。
可惜,苍海沧田,物是人非,千挑万选的郎君并非良人,程立柏百生了一副好相貌,性子懦弱,风流成性,没个担当,顾青禾头胎成产那日他彻夜未归。
后来,柳棠嫁了,嫁了个千夫长,顾青禾抱着年幼的长女,柔声劝她:“家世不重要,他待你好就好。他若上进,国公夫人都能给你挣得。”
后来,柳棠成了荣国公夫人,顾青禾却仍是广宁伯府二房大夫人,程立柏纳了几房小妾。
后来,顾青禾朝荣国公夫人哭诉。
顾青禾生二女那日,荣国公夫人守在房前,没见程立柏,见便差人从花楼绑了程立柏回来,冷声道:“我便是青禾娘家人,你若再欺她,我必定与你清算。”
程立柏似乎改性了,再也不逛花楼,再也不去家里美妾那里,可顾青禾和荣国公夫人哭诉得更多了。
原来,程立柏寻了一房外室,将她安置在广宁伯府偏远的巷道,如漆似胶,为她日日不着家。
后来,荣国公夫人怀孕了,她孕相不稳,食不下咽,日日作呕,寻顾青禾寻得少了。
顾青禾去寻荣国公夫人,看荣国公夫人住的府邸雕梁画栋,婢女如云,门第往来各类高门贵女贵妇,言笑晏晏,句句唤得:“荣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顾青禾泪流满面,这是她想了一辈子的称号,一辈子也得不来的称号。
若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可是没有可是。
后来,许是嫉妒成恨,许是我不好你也别想好。
程立柏外室生产那天,顾青禾邀荣国公夫人同游,给她递了一碗催产茶,又在她路过的路上安排了一个慌乱奔跑不小心撞过来的稚童。
果然,荣国公夫人大出血,荣国公求了数位太医吊住了荣国公夫人的命,顾青禾狸猫换太子,用外室女换了荣国公府嫡女。
顾青禾将那外室之女养在小院里,许是良心发现,又遣了一个稳住良善的嬷嬷,而后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便是程鱼儿。
…
“呜呜呜咦咦!”
程鱼儿伏在李景琰怀中哭得泣不成声,瘦削的肩膀一颤一颤。
“我自幼没了娘亲,父亲对我不理不睬,主母也很少过问我。”程鱼儿只觉天翻地覆,她自幼父母不疼不爱,她早已习惯了他们的冷漠,可现在突然知晓一切不该是这样。
程鱼儿揪着李景琰膛前的衣裳,哽咽得断断续续:“院子的丫鬟仆从都嘲讽我是外室女,见,见不得人”
磕磕绊绊这一路太过嘲讽、辱骂、白眼和轻视,程鱼儿以为自己可以淡然视之,因为她出身便是如此低下,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女,可是她不该如此。
她可以有疼爱她的亲生母亲,宠爱她的父亲,可以不用低三下四,可以堂堂正正活着。
程鱼儿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一字一顿,一下又一下抽泣,瘦削的肩膀伏在李景琰怀中瑟瑟颤动。
程鱼儿颗颗泪珠如同重石凿在李景琰心口,向来果决的李景琰有些质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是不是不应该再此刻让程鱼儿知晓她的身份,或者应该换一种方式告知程鱼儿,或许应该隐去种种见不得光之事
第59章 我是被冤枉的
时间无法逆转,李景琰只暗恨自己的冒失,心中对程鱼儿的疼惜更甚。
李景琰搂住程鱼儿的肩头,一大掌抚住程鱼儿的发顶,一大掌轻顺程鱼儿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轻而缓:
“鱼儿,你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你本是国公府嫡女,现是我的锦亲王妃。我会一直在。”
“我会一直守护你。”李景琰双手捧住程鱼儿的面颊,在她眉心珍而重之落下一吻,漆黑的凤眸温润专注,缱绻深情。
“对不起,那些年没在你身边。”李景琰轻抚她通红的眼尾,清冽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经受了这么多苦楚的她的娘子竟还这么阳光温暖,如若,没有这些,他的娘子定是笑容灼灼其华。
李景琰脑海中闪过程鱼儿笑靥如花、灿若春华的样子,唇角紧抿,心中想了数十种让顾氏罪得其所的法子。
程鱼儿水眸含泪,修长白皙的天鹅颈半扬着,湿润润的琥珀色瞳仁闪着晶莹剔透的泪花,肩头止不住得抽瑟,她轻轻打了一个哭嗝。
她猛得低下头,双手捂住朱唇,可肩头止不住抽动,从指缝里又轻轻溢出了一个哭嗝。
李景琰胸腔微微震动。
程鱼儿抬眸,圆溜溜的水眸瞪向李景琰,鼓着腮帮气鼓鼓道:“不许笑。”
说罢,自己又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李景琰将她的双手从樱唇拿开,将她揽在怀里提了提与自己平视,眸光温柔和煦:“没有笑。”
程鱼儿想说什么,突然顿住了,双手又要去捂自己的嘴巴。
李景琰快她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以口封缄。
他今日的吻极其的缓慢缠绵,从眉心,到泪花潋滟的眼眸、到面颊,再到娇艳欲滴的朱唇,他轻轻描绘着,珍重而细腻,小心翼翼,带着呵护。
等他一吻分开,程鱼儿晕晕陶陶伏在他心口,心跳如雷,却没有了刚才的啜泣抽动。
李景琰见效果显著,也勾唇笑开,果真:“吻治百病”,话本诚不欺我。
李景琰决心好好研读任十三搜刮来得各式话本,学习各种法子,这是后话。
此时,李景琰自上而下看着程鱼儿,眸光流连在程鱼儿将落未落的泪珠,倾身吻去她眸中的泪珠,转而含住了她饱满柔软的唇瓣。
他唇瓣压着她的唇瓣,贴着她轻声安抚:“娘子,以后你都有我,别怕。”
程鱼儿眉睫轻轻颤动,半响,轻声呢喃,软软应下:“好。”
她抬手环住了李景琰的颈项,秀颈贴着李景琰的修颈,轻轻蹭了蹭,忍不住闭上眼睛,叹了声:“谢谢相公。”
“相公”二字李景琰心头一燥。
他磨了程鱼儿很多次,程鱼儿却从不松口,循规蹈矩唤着他“王爷”,此时一声“相公”唤得李景琰心头熨烫。
李景琰紧紧抱住程鱼儿,捧着程鱼儿的雪腮霸道的吻再次压来。
绵柔而热烈,李景琰吻得程鱼儿喘不过气,微微放开又,倾身而下,捉住了她的丁香小舌。
…
广宁伯府。
顾氏听丫鬟说荣国公夫人又来了时,猜测定是荣国公夫人办妥了事情,她心头一高兴,身子轻快了许多。
听见荣国公夫人熟悉的脚步声,顾氏下了塌去迎接:“柳棠——”
一个倩影急急而来,带来一阵风,顾氏还未迎上,一个阴影自上而下,重重落下。
“啪!啪!”
清脆的两记耳光声响彻房间,顾氏半歪着身子,捂着脸不可置信得望着荣国公夫人,高声质问:“柳棠,你竟然打我。”
“我打你还是轻了。”荣国公夫人双目通红,抬手将手里的信笺掷在顾氏身上,一行清泪从双颊滚落。
身后追着的荣国公虚虚揽住荣国公夫人的柳腰,抬手轻柔为她拭去泪珠。
荣国公夫人难忍眼中的清泪,心中的苦楚,伏在荣国公肩头低低啜泣,荣国公揽着她的肩头,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她的脊背。
顾青禾拧着双眉捡了一张散落在地的纸笺,她本三心二意瞥了一眼,却面色煞如白纸,额角沁出层层冷汗,挺直的腰背不自觉有些塌。
她瞥了一眼荣国公夫人,荣国公夫人看着她的目光凶狠憎恨,如同利刃刺入她的胸膛,她猛得收回目光。
“顾青禾,我这么多年待你实心实意,你为何如此对我?”荣国公夫人见她不反驳,透心凉,忍不住冷斥出口。
这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粗劣的喘息,程立柏拿着一叠纸笺猛得推开门,红着眼睛骂道:“顾氏,你真是毒妇!”
顾青禾目光在程立柏弯腰驼背脚步虚浮的身上转开,又看了一眼立在荣国公夫人身后,身姿挺拔、丰神俊朗的荣国公,她突然扶着桌角开始大笑。
她笑得很大声,笑声笑声泪流满面,她手指着荣国公夫人,咬牙切齿颠笑道:“你待我实心实意,你嫁了荣国公,成了国公夫人,我却嫁个不成器的风流子。”
“凭什么!凭什么!”
她撕心裂肺得喊,喉咙深处溢出压抑的悲鸣,泪珠顺着面颊流入口中,满口的苦涩。
“我长得比你好、家世比你好、性子比你柔和、女红比你好,凭什么嫁的没你好,以前你事事跟在我后面,现在凭什么人人看见我都要提一句这是荣国公夫人的好友,凭什么我要依附你!凭什么!”
大吼着,吼得撕心裂肺,吼得顾氏整个人力竭踉跄着坐在了地上,她捂着脸失声痛哭。
荣国公夫人眉心紧蹙,看顾氏的目光愈来愈陌生,她从未料到少时良善温婉的顾青禾会变得如此陌生。
顾青禾现在张口闭口“凭什么”,却忘了当时她嫁的从来不是什么荣国公,而是小小的千夫长。
“顾青禾,你变了。”荣国公夫人轻声道了句。
顾青禾听她这般说,更是激动,她从地上爬起来,毫无形象可言,指着荣国公夫人斥道:“人都会变,柳棠装什么装,你不是也变了,从你当了荣国公夫人,你就看不起我。”
“你带我结交权臣贵妇,带我出入阁各种场合,难道不是想让见了你唤你一声国公夫人,而我则是不入流的伯府二房的大夫人,相公在朝中的品位都说不出口。你不就想看我笑话!”
顾氏一字一吼,目光怨恨得瞪着荣国公夫人。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出处:纳兰性德〔清代〕《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前两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荣国公夫人心中突然响起这句话。
这一瞬间怅然若失,索然无味,荣国公夫人心中那团烈火也被浇灭的透心凉。
她接到锦亲王李景琰的信后,天旋地转,对顾氏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怒冲冲过来也不过是想求个说法,问个究竟。
这二十多年的情分岂能作假。
“我从未看不起你。”荣国公夫人淡淡说了声,声色清淡疏冷:“我一直视你为我最好的挚友,不忘你幼时的相助,不过投桃报李。”
幼时,顾青禾便拉着柳棠融入她的小圈子,带她结交京城贵女。
顾青禾听她此言登时面容怔楞,愣了半响,她放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
她上前拽住荣国公夫人的袖子,期期艾艾哭着哀求道:“棠棠,我错了,我那时鬼迷心窍。”
“我这么多年一直养着程鱼儿,将她视作亲女,事事想着她,我还把她嫁予我朝战无不胜的征西将军锦亲王,棠棠,你原谅我吧”
她梨花落雨,比划着自己待程鱼儿的好,诉说着自己只是一时的迷了心窍,哀求着荣国公夫人的原谅。
她哭着拉着荣国公夫人的袖子,如同以前无数次一样,只是哭,大哭,痛哭,哭得催人心肝。
她知晓,自幼时,她若是一直哭,荣国公夫人柳棠便会事事都依他。
可是顾氏这次却错了。
荣国公夫人甩开了顾氏抓着她袖子的手。
顾氏小碎步凑上去,去拉容国公夫人的手,软着嗓音轻哄道:“棠棠,你那时难产血崩,若不是我抱走了鱼儿,你也不一定能养活她。”
“顾青禾。”荣国公夫人甩开了顾氏,后退一步,躲开了顾氏再次贴上来的手,冷笑一声:“你真不要脸。”
顾氏一冷,见荣国公夫人面色不对,比刚刚还冷,顾氏眼珠子滴溜溜转,一眼瞥见了地上散开的一张纸。
她抓起地上的信笺,一目十行,面色煞白煞白没有一丝血色,轻声嘟囔一句:“你都知道了”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咬了咬牙,抬眸,结结巴巴道:“棠棠,你听我解释。”
荣国公夫人素手抬起,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钗,锐利的金簪闪着幽幽冷光,顾氏吓得连忙退后了几步。
荣国公夫人丝毫不理会她,她手起簪落,一块姜黄色的袖摆悠悠落地。
“顾青禾,今日,你我割袍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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