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琰目惊口呆,整个人如被雷劈,将成一块僵直的木头,就这么静静得、注视着程鱼儿,俯身、抬头、再俯身
程鱼儿不知他的震惊,她此时一口,一口,将新鲜空气喂进李景琰口中,神色郑重,没有一丝旖旎闲思。
“王爷,你不能有事。”程鱼儿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珠,又深吸一口气,俯身朝下。
滚烫的泪珠落在李景琰冰凉的面颊上,烫得他心房猛得一跳。
“魏院首,魏院首来了。”
李景琰也回神儿,愣愣中他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眨了眨眼睛,抬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干燥的菱唇,又瞥了一眼程鱼儿:
他竟然没有任何不适。
可能是太震惊了吧,李景琰心道,震惊得他一时什么都没有想起。
听见太医来了,程鱼儿忙闪开身子,忍住哽咽,哑声道:“劳烦魏院首了。”
“臣职责所在。”魏院首朝程鱼儿微微颔首,而后跪下身检查李景琰的身子状况。
匆匆来时,仆从已经哆哆嗦嗦说了锦王李景琰不小心落水了。
魏院首用手检查李景琰的口鼻、眼睑,又俯身贴着李景琰的心肺处细细得听。
程鱼儿一个心悬在天上,她目不转睛望着魏院首一举一动,心中惴惴,见魏院首抬身方小声追问道:“王爷怎样?”
魏院首刚进门时已经看到了程鱼儿在给李景琰做胸腔按压和呼吸传送,他朝程鱼儿看了一眼,不着痕迹带着打量,眸色中闪过一抹赞赏。
他没有回答程鱼儿的话,只道:“刚王妃的处置很是及时。”
听此言,程鱼儿心神一松,猛得跌坐在地上。
泪珠顺着鼻翼在下颌汇聚,又顺着下巴尖滴在地上,啪嗒一声脆响。
一声接着一声,如同春日难得的骤雨,程鱼儿哽咽难抑,却惦记着李景琰,小声道:
“地上凉,快把王爷抬入寝殿。”
*
寝殿里,魏院首和三位太医又轮流给李景琰诊脉。
程鱼儿刚才衣裙尽湿,她换了一身绯色的罗群,匆匆赶来,还未掀起珠帘便问道:“王爷怎么样?”
“所幸王妃处置及时,王爷没有溺水。”魏院首没有抬头,将李景琰的手腕放在榻上,轻声道:
“王爷脉象与之前并无太大不同。”
其实这话是说李景琰依旧半死不活,本来他的脉象就是时有时无,吊着一口气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
程鱼儿没懂他的潜台词,只长舒一口气,庆幸水泠泠的杏眸闪着喜色,小声重复着。
“魏院首,今日还需注意些什么吗?”程鱼儿虚心求教。
“王爷今日落水,天冷,给王爷熬些暖身的汤,小心夜间别起了高热。”魏院首一边收着自己药匣子,一边交代着。
现在春寒料峭,虽然殿内烧着地龙,又放着即可火盆,毕竟前些日子还下过小雪,院子中三三两两还能看着积雪,李景琰未着寸缕在净室折腾半个时辰,定是冷了。
程鱼儿点头,细细记下他的话:“是。”
“你去熬夜红糖姜茶,给王爷去去寒。”殿里的丫鬟程鱼儿都不熟识,便点了垂首立在一侧的一个圆脸丫鬟。
丫鬟点头,朝她福身后小碎步离开了。
魏院首等医者离开,程鱼儿坐在塌前,俯身去探李景琰的额头。
李景琰只觉栀子花香扑面,一张温软细腻的纤纤玉手放在了他的额头,额头一热。
李景琰瞳孔一缩,英眉猛得蹙紧。
他能料到那一瞬他定是周身汗毛倒立、胃里翻江倒海,恶心想吐。
程鱼儿抬开了手,又俯身用额头贴着额头,细细感受李景琰的体温。
李景琰目呆若木鸡。
黑暗中,他眨了眨眼睛,斜飞入鬓的凌厉凤眸此时满是疑惑。
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睁着眼愣愣得。
没有。
他并无不适。
呵气如兰,细微的鼻息喷洒在自己的唇瓣上,一下又一下,酥酥痒痒。额头相贴的额头温温热热,触感细腻温滑,如触最上好的软玉,提醒着这不是虚幻。
程鱼儿她好放肆!不仅摸他,还额头相贴如此亲昵。
李景琰知道,他都知道。
程鱼儿在时,他不在五感尽失,反而耳清触敏,大致能猜到程鱼儿的所在所为。
“还好,没发烧。”程鱼儿起身,长舒一口气,眉梢眼角缭绕的丝丝缕缕的愁绪终于淡了几分。
李景琰正望着正前方,他知道那里正是程鱼儿的所在,轻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触摸他,他竟然没有生理厌恶。
李景琰眉头紧锁,唇线绷直,目光灼灼盯着程鱼儿,可惜他的面前一片黑暗。
半响,他叹了一口气,语气飘忽,让人听不出情绪:“许是我还没清醒吧。”
在程鱼儿来后,在程鱼儿在他身边时,他灵魂如同常人,他能听得见、感触到外界发生了什么,却被桎梏在残破衰败的身体中。
对外人而言,他应是命若游丝,半死不活。
所以,程鱼儿触摸他,他虽知晓,却因为昏迷没有实感。
李景琰落水是大事,程鱼儿见太医已经诊脉完成,董氏还不到,便抬眸问殿中站着的丫鬟:“可有着人去请太妃。”
“去请了。”知夏抬头回道,瞥了一眼塌上的李景琰,小声道: “王妃,太妃没在府上。”
“没在府上?”程鱼儿有些疑惑,轻声喃喃道。
她眨了眨卷翘浓密的睫羽,抬头透过窗棂看着夜色已深、明月高悬,却没有多想知道:“那明日一早遣人去报。”
程鱼儿注意着窗外,便没看到李景琰眉心紧蹙,惨白如纸的俊颜下颌处紧绷,唇角紧抿。
李景琰凤眸漆黑漆黑,眸中翻滚着浓稠的黑暗色戾气,菱唇微启:“又不在。”
他周身戾气冲天,眸色阴鸷,整个人慢慢融入黑暗。
他目光如刀,紧盯着前方,想要一掌破开黑暗,却因为体弱力竭,凤眸慢慢阖上,不甘心陷入黑暗。
*
程鱼儿一直守着李景琰,等红糖姜茶熬好,她遣了丫鬟知夏离开,自己坐在榻上。
她先在李景琰背后垫了一个软枕,又在李景琰前襟垫了一方手帕,以防再将李景琰衣襟弄脏。
做好准备工作,她拿起汤匙盛了一小勺橙红色的糖水,小口吹了两下小心翼翼放在李景琰唇边:
“王爷,喝口红糖姜茶。”
浓重的姜味呛得李景琰只想咳嗽,蹙眉扭开了眼。
他不喜姜味。
汤匙与李景琰的唇瓣错开,红糖水一下子洒在了帕子上,洁白的雪帕晕开了一抹暖橙红色。
程鱼儿忙抬开手,又将李景琰襟前垫了一层雪帕。
看到李景琰蹙眉,程鱼儿心头一颤,泪水不由得漫上眼眸,她鼻子一酸,哑声道:
“对不起,王爷,都怨我,若不是我弄脏了你的衣襟,也不会出这事。”
李景琰蹙眉,他并不认可程鱼儿的话。
“是我,都是我不好。”程鱼儿心中一直压抑的害怕此时再难抑制,她真的害怕李景琰出事了,她刚都快吓傻了。
可她知道,那时候她不能乱了方寸。
此时寝殿中没有外人,只有李景琰与她,程鱼儿再难压抑,她突然哇哇大哭。
泪珠啪嗒啪嗒,肩膀忍不住得抽搐,哭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十分明显。
“王爷,你万不能有事。”
“我好害怕你有事,好怕,好怕。”她声音温软,此时因为哭泣带了些鼻音,更显软糯。
刚水中窒息时李景琰只有怒气和不甘,此时听着程鱼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李景琰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浓浓心慌和压抑。
“不愿你。”他轻声道。
他凤眸闪过锋利的流光,满目肃杀冷声道:“是大逆不道、以上乱下的奴才。”
“王爷,你一定要没事。”程鱼儿盯着李景琰惨白的俊颜。
李景琰本干燥爆皮的菱唇此时血色全无,隐隐带着青色,面上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却不掩启风华,鬓若刀裁、貌若潘安。
他双目紧阖,掩去了眉目中的神采,让人有些惋惜。
程鱼儿哭得更大声,因为她见过风华无双、郎艳独绝的李景琰,却为救她身陷火海最后伤重不能医治身亡。
上辈子,她害了李景琰,上辈子,她又害了李景琰。
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气氛和痛彻肺腑的哭声。
程鱼儿猛得扑在李景琰身上,双手环住他的颈项:“对不起,王爷,我想用全身福运祈您安康,我不想您有事。”
颈项被人圈住,胸膛上压着不轻不重的娇软,浓郁的栀子花香窜入口鼻。
李景琰轻若冰霜、云淡风轻的俊颜有了慌乱,他明明知晓程鱼儿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却情不自禁伸开双臂虚虚环住。
“我没事,别哭了。”
他忍不住开口,想抬手轻轻抚在她软软的发顶上,安慰她。
第12章 口脂醒来,我我都听你的
李景琰心中微微发颤,从未有人为他哭得如此伤心。
他生的金尊玉贵,自小顺风顺水,父亲是太子,他是皇上唯一的嫡孙,嫡长孙,父亲不幸离世,他被封为皇太孙,所有人巴结着他,奉承着他。
小时磕着碰着,哪怕是受伤了,胸口染血,也没有人为他哭,他听到的都是冷漠的:“你是小郎君,你不能哭。”
“你是皇太孙,这是你该受的。”
“不受伤怎能成大器,这些不算什么”
第一次,有人为他哭得这么痛,这么撕心裂肺,却是因为一个不是她的错。
李景琰凤眸半阖,乌密的眉睫在苍白的俊颜上投下一个浅浅的阴影,让人看不见他的面色。
只瞅见,他眉睫一颤,一颤,如同在花瓣上停留的蝶翼,双翅微展,一次又一次。
“王爷,我以后都不离开你,我一定千分万分小心,不让你受伤害”
耳畔依旧萦绕着温软甜糯的嗓音,软软的,糯糯的,像极了小时候他吃了的白糖桂花糯米糕。
却只吃了两次,母妃打掉他的手,蹙眉冷声道:“男儿铮铮,莫贪甜食。”
“我要保护你,不要让这些奴仆欺负你。”
“王爷,你要快些好,我愿用所有的福运给你祈命”
李景琰抬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怦——怦怦——”
这事于他,微不足道,以前再重的伤,再深的痛,也无人为他哭泣。
他半歪头,有些迷茫望着正前方,那里应是站着一个栀子花般清新澄澈的姑娘,此时正抹着泪珠,哽咽得不能自己。
“别哭了,我没事。”他启唇,又轻声道了句。
程鱼儿不知是否似有所感,她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珠,吸着鼻子咽下嗓间的哽咽,小声道:
“对不起,吵着你休息了。”
李景琰面容冷峻,深邃的眉眼里清冷若冰,却让人意外得抿唇,淡道:“没有。”
可惜,程鱼儿听不到。
她正小心翼翼为李景琰喂红糖姜茶,见李景琰眉心蹙紧,她心头一紧,怯怯道:
“我试了,不热了的。”
见李景琰没将糖水吐出,配合得咽了下去,她紧绷着的肩膀慢慢松了下来。
又歪了歪头,瞥了眼李景琰清清冷冷的眉眼,想了想,悄声问道:
“是不是甜的,你不喜欢?”
这一世与上一世太多不同,这一日又跌宕起伏,让程鱼儿无心思索上一世,但此时福至心灵,她想到,上一世她在王府中甚少见甜食。
李景琰慢条斯理品了品舌尖上的味道,又蹙了蹙眉。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不习惯。
程鱼儿只是自言自语,自是知晓李景琰不会回答她。
她细细喂了李景琰整碗红糖姜茶,又抬手摸了摸李景琰的额头,微微染了些汗意,她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才落了下去。
“幸好,没发热。”
李景琰瞥了她一眼,又淡淡转开,觉得她有些大惊小怪,可这种被人如此细致照料的感觉如此新奇,倒让他不觉得烦躁。
“这是什么!”
李景琰只是一个幌神儿,便觉得唇瓣被涂了一层油油腻腻的东西,他目光如炬,瞪着程鱼儿大喝道。
他目光阴鸷冷漠,周身赫赫威亚,让人不敢直视,只瞥一眼便心肝胆颤。
如果锦王府众人在此,只怕此时已经跪伏在地,两股战战,这是锦王李景琰发怒的前兆。
惹了他的人,轻者杖责百杖,重者挑了手筋脚筋挖了眼睛
幸而,程鱼儿看不到此般李景琰,她眼中的李景琰此时正躺在榻上,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吊着一口气,形同枯木。
她正伏着身子,她刚一方小帕子为李景琰湿了湿干燥爆皮的唇瓣,又觉少了什么,便从袖中掏出了她平日里常用的口脂。
此时,她指尖沾着口脂正仔仔细细涂在李景琰的唇瓣上,见李景琰眉心较之前蹙紧了几分,她手臂有些微颤,一双翦水秋瞳微颤,水雾弥蒙,磕磕巴巴解释道:
“你唇太干了,涂了这个可以保湿我知道你定不喜欢。”
“那你赶快醒来好不好,醒来,我我都听你的。”
程鱼儿手心带着虚汗,秉着呼吸,大气不敢喘,樱红妍丽的春瓣儿被贝齿咬出了一个浅浅的月牙印儿。
听着好不容易停止哭泣的程鱼儿,此时声音颤颤,嗓音里又带了哭腔,李景琰眉头紧锁,手心拳上又松开。
顷而,他叹了口气,转开了眼。
寝殿中,程鱼儿见李景琰眉心蹙得终于不那么紧了,心里有些疑惑,又有些高兴,她水润润的杏瞳闪过一分亮色:
“王爷,快点醒来吧。”
“嗯。”李景琰轻轻应道,在漫漫黑暗中浑浑噩噩这么久,他第一次有了想要苏醒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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