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桃儿微微一惊,倒没料到他二人竟已到了此种地步。
但听林清霜淡淡说道:“那时候,我正发愁鹄儿上学的事。三太太向我引荐了荆桐书院,说了许多好处,还一力请我去看看。我个寡妇了,还怕那些个?于是一日,我就带了鹄儿同着老三家的一起,乘了车过去。”
宋桃儿有些奇怪,插口问道:“大太太,身为女眷,你竟可随意出门子么?”
林清霜自嘲一笑:“我这不合时宜的人,谁在乎我的行踪?二太太管家,我不过跟她说一声就完了。”言罢,继续说道:“到了书院,就见到了他。那日,他穿着藏蓝色细布长衫,抱着许多画卷出来。走出来,却绊了一跤,画卷就滚了一地,好不狼狈。那时我就在想,怎会有这样笨手笨脚的人。”
话到此处,她原本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了一抹红晕,嘴角亦噙着一抹笑,轻轻说道:“他的才学自然是高的,人也很温和,说起话来又和气又斯文,又爱掉书袋子。鹄儿拜他为师,我也是放心的。后来,为着鹄儿,我有时过去瞧瞧,他跟我说话总是很温柔,偶尔还会有些孩子气……”
说到这里,她却不再往下讲,回过神来,重看着宋桃儿,问道:“四太太查知了这些事,预备如何处置我们母子?”
宋桃儿便道:“大太太想必心里也清楚,鹄儿到底是国公府的嫡亲子弟,无论如何,都波及不到他身上。但如是人疑心,小少爷的血脉……”
林清霜抢着道:“那必然不能,鹄儿就是大爷的孩子!”
宋桃儿耐着性子道:“我晓得,我只是说,倘或有人拿着鹄儿的血脉做文章,那是说不清的。大太太,你倒实心,将鹄儿托给人养。她如今人还青年,往后若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儿,这抱来的儿子岂不成了眼中钉、挡路石?待到那时,她若要为了给自己孩子谋前程,保不齐就要揭条这件事。你人都不在府里了,还怎么保护鹄儿?”
林清霜呆若木鸡,半晌又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那我能如何?我已是她掌中物了,只能听凭她揉搓!”
宋桃儿笑了笑,说道:“大太太,你如信得过我,咱们联手如何?”
林清霜一愣,睁着一双泪眼看着宋桃儿,迟疑道:“四太太、不,四弟妹,你是说……”
宋桃儿微笑道:“大太太适才也说,四爷爱重我,我说什么,四爷总肯听上几句。这等事,咱们妇人家虽不好办,但四爷若肯出手,还有不了的事么?”
林清霜将信将疑,说道:“你……说话作数?你预备如何?”
宋桃儿说道:“大太太,你如今只能信我。不然,你就只好听凭那人的调拨,叫你假死就得假死,你的儿子也只能送给她。”
林清霜想了片刻,银牙一咬,道:“好,我听你的。你要我如何?”
宋桃儿唇边微勾,露出了一抹极娇媚的笑,说道:“明日的赏荷宴,她们又预备着什么好事等着我了?”
林清霜至此刻,已算是被宋桃儿收服了,再无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又看着她的脸色道:“其实也没什么,四爷待弟妹那样好,怎会还记着那个旧人?何况,她还嫁过人。”
宋桃儿听了,不置可否,颔首笑道:“我晓得了,多谢大太太告知。”说着,又问了一句:“还有一件事,大太太可有什么信物在那位徐夫子手里么?”
林清霜仔细想了想,摇头:“并无,我还没蠢至这般地步。”
宋桃儿听了,遂说道:“大太太,我这里还有些事,便不留你了。”
见下了逐客令,林清霜自也不会再留,便起身去了。
丫鬟晴雪送了她出来,下了台阶,她不由回首看去,却见院中寂寂,不由感慨了几分,暗道这国公府怕是要变天了,遂出海棠苑而去。
晴雪回至房中,替宋桃儿重新沏了茶过来,笑道:“太太神机妙算,大太太果然乖乖听命了。”
宋桃儿却长叹了一声:“不过是爱子心切,令她丢不下手罢了。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
晴雪又道:“这大太太也是的,怎么恁般糊涂,这样的事也是可以随意做的么,就落了三太太的圈套。”
宋桃儿却心有感触,道了一句:“若不是这吃人的世道,她也不至于走了这一步。这样人家的孀妇,岂能容她随意改嫁。再说,改嫁了,孩子也是带不去的,又是两难之事。”言罢,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年纪尚轻,自然没这些感悟。”
撂下此事,她又想起适才林清霜所言,不由一笑:“我倒也没想到,原来老太太与三太太这般看得起我。”
晴雪却有些忧虑,说道:“太太,大太太所言之事,不可不防备。”
宋桃儿浅笑:“我心里有数。”
是日,一日无事,至傍晚时分郑瀚玉方才回来,夫妇两个一夜温存自不在话下。
隔日清晨,宋桃儿一早起身,梳妆打扮已毕,草草吃了些早食,便到松鹤堂去服侍郑罗氏。
郑罗氏才起身,其余三位太太也未到,见她过来,点了点头,淡淡道:“你倒是孝顺,来的这般早。”说着,打量了她两眼。
宋桃儿今日穿的正是昨日郑瀚玉说好的那一身,头上更挽了一个随云髻,插着赤金嵌玉孔雀衔珠步摇,碎金草虫头面,面上脂粉匀净,显着细瓷也似的皮肤,水润殷红的唇。不论别的,她这个小儿媳妇当真是个出众的美人。
然越是如此,郑罗氏心中便越是嫉恨,就是这般妖孽占据了她爱儿的心。
郑罗氏一面总觉着唯有最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她的儿子,一面却又绝不准任何一个女人夺去了儿子的心。
宋桃儿料知不过面子上的话,随意敷衍了几句,便伺候她梳头穿衣,又侍奉早食。
一顿饭,吃的寡言少语。
待用完了早食,其余人也都来了,蒋二太太是个碎嘴头子,少不得说些盐少醋多的言语,宋桃儿也只当没有听见。
众人出门上了马车,便往西江源去。
郑罗氏独自乘了一辆车,蒋二太太亦是独自一辆车,大太太与三太太共乘一辆。
蒋二太太还嗔了一句:“这老大和老三什么时候恁般好了?”
大太太临上车之际,偷眼看了宋桃儿一眼,见她双眸微垂,面色如常,心下稍安。
车行甚快,出了城,转瞬就到了西江源。
这西江源原是西陵江入京畿地方的源头,西靠翠屏山,东入杨林湖,山环水绕,风景秀逸。前朝起,便是京中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最爱的踏青游玩之所。至本朝先帝年间,有位闲散王爷看中这里景色怡人,于是大兴土木,修建园林,更在水面栽种近千亩红霞荷花。盛夏时节,荷叶千里,碧波荡漾,映日荷花,当真美不胜收,是一处极好的游玩之所。是以,京中这些名门望族,宴客会友多爱借这所园子的。
靖国公府的马车一路行去,在一处园子门口停下。
众女眷下了车,早有软轿等着,又换轿子,入内走了许久方才真正到了。
宋桃儿由晴雪搀扶着下了轿子,才站稳了身子,就听晴雪低低道了一声:“太太。”
她抬头,见晴雪一努嘴,便向那边望了过去。
只见一白衣丽人正立于不远处,同一位年纪相仿的贵妇说话。
那妇人亦看见了宋桃儿,向她微微一笑,竟转步过来,说道:“忠靖侯夫人,一向久闻大名。”
宋桃儿认得她,她就是那个曾与郑瀚玉海誓山盟、最终却又扭头另嫁他人的常文华。
第六十章 郡王妃
常文华今日穿着一领天水碧的杭州熟罗褙子,月白色生绢水波纹盖地长裙,褙子上绣着几丛兰花,娴雅秀丽。
她是孀妇的身份,自是不能穿艳的,亦不能戴什么娇丽的首饰,只将一头乌发盘成高髻,插着一支白玉流云簪,鬓边簪着两朵掐了银丝的白绢花,花心以珍珠点缀。如此打扮虽未用什么名贵珠宝,倒格外显得清秀雅致,如谪仙降世,艳光照人。
宋桃儿瞧着她,看她眸光闪闪,薄唇轻轻上勾,笑意之中似含着一份不屑,亦微笑回之:“武安侯夫人。”
常文华长眉微扬,笑意渐深,说道:“咱们往日不识,夫人何处得知我的身份?”
她当然识得宋桃儿,早年间与郑瀚玉相好时,她常过府做客,远远的见过宋桃儿几面,有些印象。现下虽隔了些年头,宋桃儿也长开了身子,但大致模样是不错的,她还记得。
只是宋桃儿不该记得她,毕竟两人并不曾接触过。常文华便想着,或许是郑瀚玉向她提起过,如此这般,郑瀚玉心中还是有自己的。
熟料,宋桃儿却浅浅一笑,软声道:“我自然并不识得夫人,只是常听下人说起,京里有位武安侯夫人,出身名门,姿容不群,只可惜红颜薄命,早早没了夫婿,只好守节,无儿无女,怪可怜的。”说着,竟还叹息了几声,似是当真在可怜常文华。
常文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颇有几分挂不住了。
偏生宋桃儿并未收口,继续说道:“人又说,这位夫人性子好生风流,极好交际,当初在闺阁里时,就喜欢四处赴会交友。后来出了阁,依旧不甘寂寞,常出来走动。郡王妃的请客帖子送到府上时,我瞧着上面有武安侯夫人。今儿一见着,可不立时就认出来了?”言至此处,她上前一步,握着常文华的手,甜甜一笑:“夫人果然名不虚传,是个仙女一般的人物。今日得见真容,可当真令小妇人惊艳不已呢。”
常文华那张清丽出尘的脸越发僵了,宋桃儿这话明面听着是在夸她,实则是暗讽她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前面才点了她是寡妇,后面又连不甘寂寞这样的词儿也出来了。
一个不甘寂寞的寡妇,那成了什么?
偏偏她又说不得什么,毕竟宋桃儿所言句句属实。
她的确是寡妇,也的确爱好交际。若不然,今日怎会在这里?
这宋桃儿分明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如何会有这等犀利的口舌?!
正巧此刻,一贵妇朝她点手:“武安侯夫人,里面郡王妃叫呢,咱快进去罢。”这方替她解了围。
常文华便向宋桃儿强笑了一下:“那边喊我,便不与夫人多谈了。”说着,却到底不甘心,又添了一句:“我与夫人一见如故,之后还有多多亲近才好。”一语毕,脚下步子如风般过去。
宋桃儿望着那旖旎背影,但笑不语。
一旁晴雪低声嘀咕:“好个不知体面的侯夫人,明明知道……还硬要凑上来。”
宋桃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念道:“出门在外,谨言慎行。”便迈步向郑罗氏等人走去。
阖府女眷会齐了,就有园中使唤的仆婢过来请:“王妃娘娘在咏荷堂等候诸位夫人。”
郑罗氏遂笑道:“既如此,咱们步行过去也罢,正好瞧瞧一路上景致。”
一家子出门,自然以郑罗氏为尊,皆听她的号令,当下众人皆道极好,簇拥着郑罗氏一道过去。
宋桃儿从未来过这西江源,不识路途,只随着众人一道。
一路之上果然见景致绝伦,秀色可餐。
过了一架石拱桥,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亮,千里荷田跃入眼帘。
水中荷叶田田,碧翠浑圆的荷叶彼此挨碰,硕大的荷花绽放的、含苞的,在夏日骄阳之下尽情展示着妖娆妩媚。
饶是宋桃儿在乡下看惯了野山野塘子,依旧禁不住为眼前的景色一震。
其余妇人,几乎半生都困在后宅方寸之地中,更是啧啧称叹不已。
下了桥,便见不远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高大楼宇,琉璃瓦,歇山顶,屋檐下悬着匾额,上书“咏荷堂”三个大字。
国公府一众女眷进得堂中,里面早已坐满了各种年龄的贵妇小姐,夭桃秾李,环肥燕瘦,莺莺燕燕一大屋子,叽喳笑语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宋桃儿便也见着了镇安郡王妃。
郡王妃已是四旬开外的年岁,圆胖脸,眉眼甚是慈和,笑容可掬。
镇安郡王府与靖国公府也算世交,王妃见着国公府女眷,自然格外亲热。
她拉着郑罗氏的手,笑道:“国公府的老太太,有日子不见了,看你气色这般好,身体又硬朗,寿星老儿也没你这般多福多寿咯!”
郑罗氏笑呵呵道:“王妃还是这样会说话,老婆子倒是羡慕您,儿女双全,子孙满堂,这才当真是有福之人呐。我老婆子这把骨头,留在世上也是白白现眼。”
镇安郡王妃这辈子生了三儿两女,如今除却幺女尚在闺中,三个儿子业已成婚,各生有子女,长女亦入宫为妃,听了郑罗氏这番恭维之言,自是春风得意。
她笑了两声,又不好表露太过,遮掩道:“老太太也是有福之人,四个儿子都是好的。玉哥儿更是年纪轻轻就上阵杀敌,为国立下汗马功劳,被圣上亲口封为忠靖侯。这在小一辈里,哪个能及?您啊,就好生等着享福吧。”说着,便想起之前自己那个外甥女所托,不着痕迹的看了苏月珑一眼,见她低眉顺眼,一副乖觉模样,心中满意,遂向郑罗氏笑道:“我可是听闻,玉哥儿娶了一位好媳妇,哪个是?让我瞧瞧,不许藏着掖着。”
郑罗氏微微一顿,还是将宋桃儿招到跟前,向王妃道:“喏,就是这个孩子。她娘家姓宋,家里以前也是做官的。她爹在世时,还曾救过我们老国公爷。所以老国公爷留下遗嘱,定要将这女孩子娶进家门,只是没曾说好许给哪房的子弟。也是天缘凑巧,前两年这孩子随她娘来府中做客,就叫我们老四相中了。”说着,又向宋桃儿道:“快见过郡王妃。”
虽说郑罗氏现下对宋桃儿已是满腹牢骚,但在外头,国公府的颜面那是不能丢的。她先说出宋家于老国公爷有救命之恩,便是为了遮掩宋桃儿出身低微一事,之后即便有人提起,那也没什么好丢脸的了。
宋桃儿向着郡王妃福了福身子,轻轻道了一声:“见过王妃娘娘。”
郡王妃上下打量了宋桃儿一眼,见她容颜娇艳,嗓音甜美,身段软款,心道果不其然,和我外甥女说的一般,不是如此狐媚的女子,断不能迷住了玉哥儿那样的男人。看她这幅品貌,同前头那常氏也不相上下了。这般想着,念头却又一转:看她礼数周全,言辞有礼,怎么也不像个粗野的乡下女子。想着,脸上依旧笑的温和可亲,说道:“好,好个孩子,这个容貌品格儿,同咱们这样家里的女孩儿也差不离了。玉哥儿能娶你,那是他的福气。”又一叠声吩咐丫鬟拿见面礼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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