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罗双双其实并无真个辱及宋桃儿,但看在大伙眼中,这母大虫对上个娇柔姑娘,可不就是如此。
当下,那上了年岁的老成人,纷纷数落起来,有的责骂王大海负心薄幸,不是东西;有的则指摘罗双双未婚之女,私通外男,不知检点,辱没门楣。更有些火气大的年轻人,就想上前助拳。
围观之人中,尚有不少来看会的妇人,这些姑婆平日里便好搬弄唇舌,撞上这样的事,岂有不大肆议论之理?几个妇道人家,对着罗双双指指点点,看她走路姿态,必定已不是姑娘之身云云。
那罗双双毕竟只是个青年姑娘,被人这样当众议论,只觉的脸上热辣,羞愧难当,手足无措,只想立刻钻到地下去。她大约怎样也想不到,上一世她加诸在宋桃儿身上的诸般羞辱,今日都猛烈的砸到了自己身上。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宋大年适才便一直作壁上观,他心中固然憎恨这王大海油滑浮浪、欺辱自家女儿,但到底年长之人性子更稳重些,由着儿子去教训这混账东西,眼见得那王大海被宋长安揍的毫无还手之力,片刻功夫已是鼻青脸肿,口唇破裂。眼见街上人越发多了,他顾忌惹出乱子,再惊动官府便不好了,遂要出言制止。
谁知那罗双双却是个外强中干的,被人指戳的如芒在背,挨忍不下去,尖叫了一声,扭身就想跑。
然而此刻这面食摊子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哪容得她乱钻,又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故意挤着她不让她跑。几番推搡之下,众人竟将那口汤锅挤到了,连汤带油泼了一地,罗双双今儿穿的绣鞋是高低的底子,抓地不牢靠,一个踉跄滑倒在地下。周遭亦有两个妇人被一气儿带倒,都压在了罗双双身上。
面摊子上顿时一片混乱,有忙着拉人的,亦有拍手叫好的,吵闹不休。
热乱之中,有人惊呼道:“地下哪里来的血?!”
众人忙看过去,果然罗双双裙下,现出一片鲜红。
不远处的一胡同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做工考究,华贵异常,拉车的亦是一匹膘肥体壮的青骓骏马,料想车中之人必定身份不俗。
一着青布短衣的小厮在车边兴趣盎然的张望了许久,忽听得车门轻轻敲了几声,忙问道:“爷,什么吩咐?”
那车中之人话音沉沉:“拿上腰牌,到衙门走一遭。”
小厮微微吃了一惊,心道不过几个乡下村汉斗殴,就连上那个罗千户,也是个连给自家爷提鞋都不配的人家,倒能让爷出面平事儿?
然而这腹诽归腹诽,主子的吩咐是不敢不遵从的,这小厮应命,快步去了。
第六章 滑胎
宋家面食摊子上,眼见得罗双双倒在地下,裙下不住漫出血丝,众人先是一惊,急急让开。那些已婚知人事的妇人,登时明白过来,望着地下的罗双双,满脸鄙夷之情,低声议论着什么。
宋大年没料到竟能出这等乱子,两道浓眉拧成一团,大声呵斥宋长安:“出大事了,快些助手!”又向地下的王大海喝道:“王家后生,快跑请大夫去,再迟些时候,你这小相好怕是不成了!”
王大海愣愣怔怔,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渍,满脸莫名。
一旁有人见他一脸懵懂之态,大声道:“傻子,她肚子里的娃娃要掉啦,你还装傻?!”
王大海心头一惊,登时跳将起来,一脸铁青的冲出人群。
宋桃儿见那罗双双倒在地下,满身既是油污汤水,又染着些血迹,脸色煞白,闭目哀鸣不绝,心中倒生出些怜悯之意来,轻步上前,想将她扶起。
然而罗双双遍体瘫软,一丝力气也无,宋桃儿一人扶她不动,便转头向宋长安道:“大哥,来搭把手。”
宋长安有些不情愿,但自家妹子开口,还是走了过去,同桃儿一道将罗双双搀扶起来,安置在一旁的长凳上,又低声埋怨道:“便你是个好心的,他们这等欺辱你,就该好好丢丢脸才是。”
宋桃儿听了兄长言语,只抿嘴一笑,并无回话。
她对这罗双双倒并没十分的憎恶厌恨,即便上一世事发时,有过不甘愤懑,兜兜转转近十年,后来又历经了许多事,便也都看淡了。相较而言,她更怨恨的,却是那王大海。
倘或不是他这山望着那山高,风流浮浪,又怎会生出这些波折来?
宋桃儿看了一眼罗双双,眼中尽是悲悯之情。她知道这日之后,罗双双的名节算是完了,她只有嫁给王大海一途。
但,王大海当真是良配么?
只瞧适才他看自己的眼神,那番言行做派,便知这男子心性还是不定。
这般一个男人,以为女子终身之靠,实在是可悲可叹。
宋桃儿低低叹了口气,垂眸不语,只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
不止是因罗双双的境遇,更是想到了她自身。
上一世,她也失过孩子,并因此弄伤了身子。
她嫁入靖国公府时,正是声名狼藉、最抬不起头的时候,那份畏怯伴随了她许久许久。她的夫婿郑廷棘,原就看不上她的出身,见她日常畏手畏脚的样子,更是厌烦。然而厌烦归厌烦,郑廷棘倒是贪慕她的姿色,这夫妻间该做的事是一件没有落下。成婚一年有余,她便怀上了身孕,那时的郑廷棘倒也并没流露出几分做父亲的喜悦。她对郑廷棘也并无十分的情分,倒是极欢喜这个孩子的到来。她在国公府里孤苦无依,这个孩子便是她唯一的安慰了。可好景不长,孩子只在她腹中待了不到四个月便滑了。她这胎流的蹊跷,可婆母却只一昧的责怪她乱吃东西,不知保养。自此之后,她便再也没了消息。正因如此,她公婆便默许纵容郑廷棘纳妾养通房,甚而听说他在外面也有几个女人。
这在于宋桃儿,都是没有关系的,她甚而乐得郑廷棘不来找她,反倒清净自在。
只是,她还是可惜那个没能留下的孩子。
眼下看着罗双双那苦不堪言的样子,宋桃儿只是有些感怀自身。
然这幅样子落在旁人眼中,却都不由赞叹:“这小姑娘的心肠真好,都这节骨眼了,还可怜这淫//妇。”
正当一片混乱之时,忽有几个粗壮汉子同两个婆子一并赶来。
那些汉子挤开人群,两个婆子便走上前来。
一见罗双双的样子,那婆子便怪叫道:“啊呀,小姐,谁将你害成这样?!”叫着,便慌忙同另一个婆子,七手八脚将罗双双抬到了早已备好的小轿上。
众人这方得知,罗家人到了。
宋大年与宋长安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将宋桃儿挡在了身后。
余下的几个汉子向着宋家父子横眉怒目,领头的当即骂道:“不知死活的乡下村汉,竟敢欺凌我家小姐?!我家老爷可是镇子上的千户,军里朝里那可都是有人的,竟还敢和我家小姐争,好不好就将你们一家都发了充军去!”
宋长安听了这话,正要反唇相讥,却忽听得身后自家妹子那甜糯的嗓音淡淡的飘来:“如这位大哥所言,罗家姐姐在外所作所为,千户老爷是知情的了。”
此言一落,宋长安也当即明白过来,冷笑道:“这便是罗千户府里的门风家教了,也难怪罗家小姐未婚之身,便敢同男子出双入对,毫无顾忌。这样大胆子的姑娘,我们乡下人可从没见过。”
围观众人听了这兄妹两人的言语,不由皆嗤笑出声:“罗家小姐这做派,自然是罗千户惯出来的。今儿倒是新鲜了,罗家父女两个转着圈出来丢人。”
这几个粗汉都是罗家的家仆,耳听得众人如此议论,方才知晓事情竟已坏到这个地步,自己失言又给老爷闯了祸,一时恼羞成怒,纷纷拔出拳头,就要揪着宋家父子厮打。
这些人倒也并非多在乎自家小姐的名声,只是小姐吃了这样大的亏,倘或不讨回些面子,怕是回去不能和老爷交代。
宋大年早年混迹行伍,是上过沙场出生入死的人,如今上了年纪,但身手依旧灵活,自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中。宋长安自小跟着父亲学了些擒拿短打的本事,亦有武艺在身。
这爷俩三拳两脚,便将罗家这一干家仆打倒在地,只是自家摊子也给砸了个稀碎。
眼看场面又将混乱,便听得一人大叫:“快都住手,天子脚下,当街斗殴,还有没有王法?!”
众人一起望去,只见本地县令老爷带了几个衙役,气喘吁吁的赶来。
宋家父子对看了一眼,暗道:哪个多事的去报了官?
这逸阳镇不过是个镇子,按本朝律制,本无府衙。但因其紧邻京城,又是四通八达的枢纽所在,为控制起见,朝廷便也设置了府衙。
罗家人正被打的七荤八素,猛然见本地县令到了,如看见了救命稻草,忙指着宋家人大声道:“县令老爷,这两个凶徒竟在您老人家治下生事,欺凌我家小姐,还揪着小的们厮打,分明是不将您老人家放在眼里。这等恶徒不重重惩治,那可当真是没有王法了!”喊罢,又向宋家父子得意洋洋道:“待会儿你们就晓得了,到底是你们的拳头硬,还是衙门里的夹棍硬!”
罗家人很是自信,县令老爷必定会将这宋家父女三人押到衙门,痛打几十大板与他家小姐出气。如此一来,他们也好回去交差了。
毕竟,这县令同他们家老爷可是一起喝花酒、一起嫖过宿的拜把子弟兄啊!
县令腆着肚子气咻咻跑上前来,顾不得擦额上的汗滴,指着罗家人喝道:“将这伙人拿了,押到府衙去听候发落!”
跟随而来的差役们齐齐答应一声,上前便将罗家这起家仆摁在地下,当场便上了枷锁。
这起人被摁在地下,兀自挣扎不休,又满心惊诧,那领头的甚而嚷起来:“县令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忘了去岁年底,我家老爷还打发小的送了两口猪、二百两银子到您府上去么?”
那县令脸憋得通红,上前朝那人腰上踹了一记:“光天化日,满口的胡言乱语,本官岂会贪图你家那点点财物!”说着,又向着宋家父子拱了拱手,陪笑道:“二位,这等凶徒竟然贵摊子上打砸闹事,当真顽劣不堪。两位放心,本官必定将他们按律处置。贵店的一应损失,本官必定令他们照价赔偿!”
宋大年老于世故,听出这县令话里的意思,是不想自己再追究下去,虽则他也纳闷这县令老爷怎会突然对着自己这个乡下人恭敬,但生意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他也不想让女儿到公堂上去抛头露面。
当下,宋大年向那县令客套了两句,就要收摊回村。
那县令一面吆喝着差役将罗家的家仆押解至府衙,一面又喝令余下的几个差人帮着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拾掇了,装上车子。
众人眼望此景,不由皆诧异莫名,纷纷议论,这户人家到底什么来路,不单不畏惧罗家人,连县令老爷都毕恭毕敬的。
宋家父子亦是满头雾水,他们在城中可并没这样大的人情脸面,就说旧年和国公府有些交情,但打从老国公爷不管事后,也没什么往来了。宋大年不是个喜爱趋炎附势的性子,也极少跟人说起这些往年旧事。
只有县令本人,一面装模作样,一面偷眼睨着宋桃儿,看她虽一身乡下打扮,但那亭亭玉立、身姿袅娜的秀色,当真是不输城里的闺秀小姐们,心里便暗自琢磨道:那位爷怕是山珍海味吃絮烦了,是想尝尝这乡下风味儿了。这小妮子那小模样是真讨人喜欢,以往怎么没留意?若早一步看到,抬回家做房姨太太也好,可惜了。
第七章 她心底的人影
归家途中,宋家父子两个依旧如来时一般一前一后。宋长安在前头赶着驴子,宋大年默不作声的在后跟着车子,而宋桃儿仍是坐在板车上,垂首默默。
一家三口背着晚阳,各自无言的行走在土路之上。
宋桃儿摸了摸放在篮中的蓝底白花细棉布,这是大哥买给嫂子的,一共花了六十个铜子儿。底下的,是捎给娘的梨膏糖。娘的咳疾也有日子了,去年秋季发起来的,拖到如今也没好。娘舍不得医药银子,总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暖和就会好起来。然而桃儿却记得,上一世直到她出嫁,娘的咳疾依然没好。
夜深灯下,娘一面强压咳嗽,一面替她绣着被面的影子,依稀尚在眼前。
她过去挑了挑灯芯,劝娘歇息,娘却赶了她去睡觉,怕她熬坏了身子,面容憔悴,做新娘子的时候让夫婿不满。
她出嫁时的嫁妆,衣裳被子,皆是娘亲手缝制的。
那时的刘氏虽病体沉疴,但硬是没叫她沾手,定要自己做。这是女儿出嫁前,母亲能给与的最后的呵护了。
出嫁前,国公府来人,送了许多床帐家什过来,挑明了说晓得他们乡下人家,不能替女儿置办什么像样的嫁妆。这过了门,就是国公府的人了,没得叫人看笑话。两家地位悬殊,国公府送来的家具又着实华贵,那时的宋家根本无力拒绝。
但即便如此,一向温柔寡言的宋桃儿却一反常态,坚持没要国公府送来的绣品,只反复念着:“娘与我做了,我有的。”
嫁入国公府后,不论婆母与丈夫如何哂笑她的被面式样又土又俗,她都没有更换,用了许多年。
那是她离家前,娘最后给她的东西呀。
想起旧事,宋桃儿不觉鼻子微微有些酸了,揉了揉眼睛,又重新归置了一番篮子里的物件儿。
宋大年在后瞧见,便会错了意,闷声闷气道:“闺女,别把那不成器的腌臜东西放在心上。咱这几个村子,多的是好小伙子,不差他一个!”
宋长安听到,亦出声附和:“就是,妹子,那瞎眼不识货的玩意儿,撇了就撇了!瞎了心的,有眼不识金镶玉。他今儿干出这等好事,明儿我还要上他们家好好理论理论!妹子你放心,哥哥一定替你出这口恶气!”
宋桃儿听着父兄这番言语,胸口暖洋洋的,微微一笑:“爹,哥哥,我没再想那事了,我只是在想娘的咳嗽。打从去岁起,也有好几个月了。娘不让请大夫,拿这梨膏糖去,平日没事含着一块,也能好些。”
宋大年点头:“你倒是孝顺,你娘知道了,定是欢喜的。”
宋桃儿笑道:“就怕娘嫌弃我乱花钱哩。”
宋长安到底青年,依旧愤愤不平:“妹子,你倒是想得开,就这么便宜了那混账么?!”
宋桃儿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碎发,看着道路远处,半日轻轻说道:“王大海既然瞧不上我,那就一拍两散,彼此走开。咱们再去上门,倒显得是我纠缠不休,越发叫人看笑话了。哥哥今日已教训过了他,他同罗家小姐的事儿必定也传的人尽皆知,脸面也丢干净了,不如就此罢了。”话一出口,她只觉得浑身一阵轻快——是啊,既不和睦,不如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路去,余生再不相见。上辈子,她无日不想同那郑廷棘一拍两散,只可惜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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