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有些不解,向她丈夫问道:“灶下柴火还不少,尽够烧的了,一大早起的又劈柴做什么?”
宋大年摆了摆手,说道:“今儿是初三,镇子上有庙会。我和长安一道出去,这一日家中无人,怕你们娘几个受冻。”
众人顿时了然,宋家在城里有间小小的食铺,卖些包子饺子、浆水面条之类。每逢镇上出会,宋大年都会去集会上支摊,除了借着客流多赚点银钱,也有为自家铺子宣扬招揽的意思。
这是老例了,阖家人自然别无二话。
当下,宋长安进屋穿了件袄子,重又出来,一家子人坐了吃饭。
宋家今日早食,油汪汪鸡蛋焖面、热气腾腾的白菜肉包子、清淡软糯的小米粥,都是乡下风味儿。
宋家家境殷实,白日里又要做一日的活计,早上这顿自然丰盛。
宋桃儿吃的甚是欢快,那长长的一梦之后,她实在怀念这家中的饭菜。
吃着饭,听着哥嫂喁喁商议着去了庙会要买些什么物事,宋桃儿心头却忽然猛地一跳,脱口道:“爹,今儿我和您一道去摆摊子罢?”
是了,她险些忘了。
今日,她必要往镇上去一趟。
镇上今日有一桩事,与她日后嫁入靖国公府紧密相连。
第三章 仿佛初春河畔的嫩柳,正肆意舒……
她话音一出,众人皆是一怔。
刘氏当即说道:“镇子上出会,到处人挤人的。你一个没出门子的大姑娘家,跑去干啥呀?让人挤了蹭了,回来又哭鼻子。乖乖儿的,不准去。”
宋桃儿执意道:“娘,打从嫂子过门,都是嫂子跟着爹爹和哥哥去铺子里忙活了。今儿镇上出会,客人必定很多。摆摊不比在铺子里张罗,您就让嫂子在家歇歇罢,我去帮衬爹和哥哥。”
三言两语,如珠玉落盘,叮叮当当
除却嫂子杨氏,宋父、宋母及宋长安都有些吃惊,不知自家这平日里最乖巧温顺的小女儿,今儿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宋桃儿昔年在家时,是个温柔寡言的女孩儿,凡事都听父母的吩咐,莫说顶嘴了,连闲话也少说的。
连宋桃儿自己也忘了,自己原先在娘家时的脾性。她入国公府后,看尽世态炎凉,无一人会帮她说话,遇事只能自己为自己谋划,自己为自己出头。天长日久,那脾气可不就改了?到了如今,要她再装回昔年的柔顺模样,可当真难上加难。
宋大年未说什么,刘氏却有些不悦,说道:“不成,你今儿就在家呆着。快出嫁的人了,那嫁妆才绣了一半,不许出去瞎跑。叫人把闲话传到将来你婆家的耳朵里,可不叫人耻笑?”
宋桃儿见她母亲不答应,又去求她父亲。
宋大年是从来挨不住他这女儿撒娇的,便向他浑家说:“也罢了,桃儿想去,你就让她去。又不是京城里的小姐,乡下女儿哪儿有不出门的?我倒要瞧瞧,谁敢笑咱们姑娘。”
宋长安也从旁说了几句,连杨氏也开口道:“娘,今儿天气暖和,小妹出去也冻不着。再说,媳妇进门没几日,这些活计还做不顺手,今儿庙会人多,媳妇怕要耽误事,还是让小妹去帮衬爹和安哥吧。”
宋桃儿向杨氏望去,却见杨氏眼眸含笑,向自己微微点头,不觉心中一暖,也回之一笑。
杨氏虽有着乡下妇人的泼辣爽利,却也格外的善体人意。
刘氏一家子都同意了,便也没话好说,嘟哝了两句,遂也罢了。
待用过了早食,宋大年与宋长安去打点行装。杨氏与宋桃儿到厨房帮着刘氏收拾碗筷,趁着杨氏忙碌,刘氏把女儿拽到一边,低声责备:“你哥和你嫂子成亲没多久,正是分不开的时候,你添什么乱哪?听娘的话,今儿老实在家待着。前两日,娘同你王家大娘见了一面,她说这两日兴许就要来咱们家了。这节骨眼上,你还出去,不怕惹人家笑话?”
听了母亲的言语,宋桃儿垂首默然。
刘氏以为她改了主意,便柔声劝说道:“过了这年,你就十六岁了,差不多该是办事的时候了。咱乡下的姑娘虽不似城里的小姐规矩严,那也不是出门子前还随便乱跑,抛头露面让人乱看的。”
原本,宋家根本没想攀龙附凤,靖国公府的那桩婚事,宋家夫妻皆没做指望,二人自知门第不匹,莫说时过境迁人家也未必肯认账。即便认账,强行成配,那高门大院规矩森严,各种人事勾连,桃儿嫁过去也过不舒心。只在宋桃儿小时,宋父拿来当做趣事逗弄过女儿,待孩子年岁渐大,便再未提过,只怕她存了念想。这两年,宋桃儿已过及笄之龄,家中便也筹谋起她的婚事来。
宋桃儿人长得娇丽,宋家在清泉村又是数一数二的殷实之家,清泉村并附近几个村子,愿求娶者多如过江之鲫,宋家只需在其中挑一个配得上女儿的即可。
然而,宋桃儿在清泉村本有个名叫王大海的青梅竹马,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到了这个年岁彼此都颇有几分情意。王家家境比宋家略差些,但宋家两口子想着都在一个村子里,又是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孩子,知根知底儿,何况自家女儿也算中意,算得上一件和美的亲事。因此,宋家两口子替大儿子操持完了婚事,便打算过了年替女儿完婚。这段心思,两家算是心照不宣。
果然,才过正月十五,王大海的娘曹氏便私下悄悄来与刘氏通了气儿,彼此商定了春耕之前必请媒人上门,左不过端午右不到重阳,就办了这门亲事。
刘氏满以为,自己细细的将因果利弊与女儿说个明白,女儿便能醒悟,乖乖留在家中。
熟料,宋桃儿那张娇嫩柔媚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略带了几分讥讽的凉薄笑意,生生的让那张小脸上多了一丝沧桑。
然而这笑转瞬即逝,恍惚间刘氏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宋桃儿向她浅浅一笑:“娘,你放心,他家不会计较这等事的。”
刘氏见她不依,也无法可施,虽有些不大高兴,但禁不住对女儿的疼爱之情,索性随了她去。
宋桃儿洗好了碗筷,又回房重新整理一下衣装,便走出门去。
院子里,宋家爷俩已将今日所用的物事都装上了车,而东方天际已是曙光渐明。
刘氏与杨氏出来相送,叮嘱了几句万事小心,和气生财,轻易莫与人口角等语,便打发了三人上路。
宋家又一辆拉货的平板车,专用来拉货,有时人病了,要往城中医馆送,便也用这车子拉。
此刻,宋长安在前面赶着车,车上放着简易的炉具锅碗瓢盆等摆摊的家伙事儿。宋家在城里虽有个小食肆,但夜间无人在城中过夜,也并未雇佣伙计,因此每逢摆摊的日子依旧是从家中搬了器具过去。
晨光熹微,宋家父女三人出了村子,沿着村头的土路向城镇方向行去。
乡村土路不比官道,前两日又刚落过一场雨,有些泥泞难行。
宋大年走了几步,忽想起了些什么,向宋桃儿道:“桃儿,路上泥,怕污了你的新鞋,坐到车上去吧。”
宋桃儿这方想起来,她现下穿的这双鞋,还是年前赶集时买的那块贵价料子,做的棉衣余下的布料做的,才上脚没几日,算得上簇新的。
这等小事,果然只有自己的亲人会惦记着了。
春寒料峭,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宋桃儿却觉的好似有一股暖流润过了心田。
她甜甜一笑道:“不必了,家里统共就这么一匹驴子,去了还要回来,都要靠它拉车,别再把牲口累坏了。”
这大牲口可是乡下农家的宝贝,犁地拉磨拉车都离不得,平常日子都是好生养活着,轻易不使唤,就怕累出毛病来。宋大年也是怕路不好走,心疼女儿,这才叫她坐车。
宋长安在前面赶着车,头也不回的说道:“妹子,你就听爹的话,安心坐上去罢。这畜生力气大得很,你才有多少斤两,就能把它累坏了?你快坐上去,我和爹腿脚也能快些。”
宋桃儿想起她爹腿有旧伤,又说道:“爹腿不方便,还是爹坐吧。”
宋大年拍了拍他姑娘的肩膀,大声道:“让你坐,你就坐,哪有那么多说的?你爹我还没老呢,身子骨利索着!”
宋桃儿这方垂首一笑,斜着身子坐在了板车上。
宋大年看着他闺女的样子,总觉着和往常好似不大一样,多了那么一分含蓄斯文,那垂首噙笑的样子,不知咋就那么顺眼儿。
旭日东升,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洒在了宋桃儿身上,映衬着那张小脸柔润白皙,泛着细腻的光泽,令宋大年想起了在京城老店里看见的南边进贡来的甜白瓷,光洁润泽。她将背脊挺的直直的,正仰头望着道路远方,即便是冬季厚重的棉衣包裹,也依旧能隐约看出那窈窕的身段,仿佛初春河畔的嫩柳,正肆意舒展着青春年华独有的韵味与魅力。
闺女真的大了,宋大年感慨着。
那个扶着桌子腿蹒跚学步的女娃娃,一眨眼的功夫,就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的嫁妆也都置办的差不离了,待春耕忙过去了,就和王家把这事儿定了,定要风风光光的把闺女嫁出去。
宋大年心里盘算着,今日生意赚多少铜钱,再给闺女买上几匹好料子,将来去了婆家,想添新衣裳可没那般容易。
一路无话,在宋长安赶车的阵阵吆喝声中,逸阳镇便到了眼前。
这逸阳镇坐落于京郊二十里处,虽只有百来户人家,但它东临官道,西接港口,可谓四通八达,各方进京人士总要途径此地,便有一番小小的繁华热闹。左近村落,但凡农闲时候,便有村民来这镇上打短工赚些家用。宋大年早年间在外行军打仗,颇见过些世面,脑子活络,又有靖国公府的谢礼做本钱,便在这镇上开了间食肆。
进了逸阳镇,宋长安轻车熟路的将车赶到了镇子里的双板桥下。
此地虽非镇子中心位置,但却是去集市的必经之路,人来人往客流极大。又因不在镇子中心,这地租也要便宜许多,正是摆这面食摊子的好地方。
到了地方,宋长安将车停稳,便同父亲一道将灶具等家伙事从车上卸下,拜访桌凳,起灶生火。
宋桃儿便在案板边麻利的做起各色面食点心来,面团是昨儿晚上就活下的,醒发了一夜,到这时候已是软硬适中,做面食最恰当不过。她先将一团面擀成厚薄均匀的面胚,执起铡刀咚咚咚的切了下去,眨眼间手擀面便成了。她把面条子按堆分了,预备待会儿有客一碗碗的下。
预备完了手擀面,她又去包羊肉扁食。只见一双白皙的小手上下翻飞,宛如蝴蝶嬉戏,又似莲花绽放,一只只白胖胖的扁食,小元宝似的坐在了案板上。
宋氏父子两个,则在一旁斩羊骨,炖羊汤。
那羊汤早在家中已熬了大半夜的功夫,今儿拿到集市上,又放了许多新鲜骨头下去,一经煮沸,白汤滚滚,浓香袭人。
宋家食肆的面食,原就只仗着这一锅好汤了。
宋大年其实并没什么独到的手艺,只是在西北那几年学了些当地特色面食,这在本地算是头一份,故此他厨艺虽实在一般,宋家食肆的生意却也说得过去。后来,宋桃儿日渐长大,她于烹饪一道天赋极高,悟性又佳,不过是跟着母亲上灶帮厨,又常到铺子里玩耍,便将菜色手艺尽数学了过去。不单如此,她还能举一反三,结合了京城人的口味儿,琢磨了出许多新鲜花样来。打从她到铺子里帮厨,生意是一日比一日红火。时日略久,竟成了这逸阳镇的一块金字招牌,甚而还有贪嘴的老饕从京里慕名而来。
算起来,宋家食肆的生意,有一多半都是宋桃儿撑起来的。
此时已近晌午时分,日头高高升起,那一早就来集子上逛的人,大半饿了。有相熟的老客,惦记着这摊子,溜溜达达的就过来了。初到此地的新客,亦被宋家那口汤锅中散出的香味儿所诱,循着味儿来了。
只片刻功夫,宋家面食摊子的那五张桌子,便已坐满了人。还有些食客没地方坐,那不大讲究的,索性一撂衣摆就蹲在了地下。
宋桃儿应着食客的吆喝,那双柔白纤细的小手不住的在案板与汤锅之间来回飞舞。顷刻间,圆润白胖的扁食便一一碗碗的出锅了,由着宋长安送到食客手中。
一口下去,肉汁四溅,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诱人食指大动。
羊汤面是煮好之后盛在青瓷海碗中的,韭叶宽的雪白面条卧在奶白色的羊汤之中,撒着一把碧翠的葱花,雪白碧青煞是好看。
宋家食肆只卖这两种吃食,此外还有些白切羊肉、卤煮羊杂,客人若要,便需按斤两算钱。饶是如此,因着物美价廉,聚拢过来的食客依然将这双板桥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伙既是为了吃这口面,亦是为了那摊子上张罗的人。
宋桃儿立在汤锅边,婀娜多姿,袅袅婷婷。汤里滚起来的白汽,将那张娇嫩的小脸熏蒸的白嫩透红,额前的碎发湿润润的,越发乌黑光亮,叫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三月里盛放的桃花,娇艳妩媚。
许多男客,轻描淡写的偷看着宋桃儿。她开口叫宋长安“大哥”时,那口软糯的嗓音,好像甜糯米糍粑,直甜到了人心里去。
那些青年后生,便悄悄的在心里应了一声:“哎!”
宋大年一面看着灶火,一面望着他闺女。
他眯细了眸子,心里琢磨着什么。
闺女真的大了,已到了小伙子们追逐的年龄。他心底里也清楚,来铺子里吃饭的客人里,不少也是为了看桃儿。
不是他这当爹的自夸,桃儿这般的好相貌,十里八乡没有一个姑娘比得上的。
靖国公府那桩婚事,他只当个笑话,也自知高攀不上,然而嫁给那王大海……
嗐,闺女自个儿中意,他这当爹的就不说啥了。
正在宋大年想着要替闺女再打个黄杨木箱子时,摊子那边却传来一阵骚动。
只听宋桃儿喊了一声:“大海哥,你今儿也来看会么?”
宋大年只觉眼皮子一跳,不由抬眼望去,却见面食摊子前头不远处,站着一个青年后生。
这人生的倒是眉眼周正,只是满脸窘迫尴尬之态,臊眉耷眼,好似不敢看宋家父子三人。
此人,便是前不久家中老娘亲自登门求亲的王大海。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姑娘。
第四章 竟敢这样欺负他妹子!
王大海立在面摊子前头,不尴不尬的,耷拉着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桃儿,我来、我来转转。”
宋桃儿仿佛没瞧见他身侧的女子,她眉眼低垂,温柔一笑:“前儿我问大海哥要不要来镇上看会,大海哥说今儿有事不得空。我想着正事要紧,不敢耽误。没曾想,原来今儿又在镇上碰见了,可当真是巧了。”说着,她抬手撂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愈发显得温婉动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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