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廷棘双手紧握着栏杆,十指青白,他紧抿着双唇,目光在眼前这对父子身上逡巡,面孔扭曲狰狞。
郑瀚玉握着那孩子的手,轻轻掸去氅衣上化了的雪水,又道:“旅费盘缠,及押送你上路的差人,我都替你打点好了。怎么说,你也曾是我的侄儿,你且安心的上路罢。”
言罢,已是无话可说,他拉着英儿,转身就要离去。
郑廷棘看着他背影,忽然失声道:“且慢,你若还认我是侄儿,我便求你一桩事。”
郑瀚玉头也未回,丢下一句话:“若是想去桃儿坟前祭扫,那却不必了。我想,她并不愿见你。”
一语毕,这父子二人便出了大牢。
郑廷棘瘫倒在牢房之中,他明白郑瀚玉不会轻易放他死去,他便是要用活着这件事来折磨自己。
桃儿当真与他有私么?
郑廷棘并不十分确信,他离家数载,不知家中情形。
依着桃儿的性情为人,应当不会做下这等违背伦常、背夫偷人的勾当。然而,那叫英儿的孩子,英儿的那双眼睛又实在令他动摇。
事实究竟如何,已无人能告知他了。如今的他,不过是一条败北的丧家犬,也无力再去追寻真相。
往后余生,每一日他都要活在这疑惑、焦虑与嫉妒的煎熬之中。而这,大约就是郑瀚玉想要看到的罢?
又五日,京中风雪渐停,郑廷棘被官差押解着,一步三回头的离京上路。
郑瀚玉在府中后园卷棚内赏雪,园中栽有数棵桃树,风欺雪压,枝丫光秃秃的。
听了下人的来报,他神色淡漠,负手自语道:“桃儿,我将他撵走了,往后你再也不是他的妻子了,可欢喜么?”
这话,自是无人应答的。庭院之中,寂寂无声。
京城这场大乱,足足过了大半年方才平息。
郑家卷入其中,本应元气大伤,但因郑瀚玉的检举之功,除涉案人等,皇帝并未迁怒旁人。
又一年,郑瀚玉获封一等忠靖公。
朝野皆议论,这郑瀚玉身为郑家子孙,为求功名利禄,不惜检举揭发自家亲眷,果然刚强利落、六亲不认、狠毒利辣的好手段,是个成大事的人。
但他身居高位,又是皇帝的宠臣,生的仪表堂堂,仍旧是京城贵胄心中的佳婿人选,但凡家中有适龄未婚女儿的,无不趋之若鹜。
然而这上门求亲的,无论家世如何显贵,皆吃了闭门羹。有好事者打听出来,原来这忠靖公早娶过一房妻室,不知因何早早亡故了,膝下已有一子。因思念亡妻,忠靖公不肯续娶。
此事内情,唯有郑家的几个老人知晓。这是郑家的秘辛,自然谁也不会张扬出去,任凭这传言塞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饶是如此,京城那些闺秀反倒议论忠靖公痴心钟情,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世风日下这般人品性格实在可贵难得,愈发的痴迷倾情。
可凭怎样风情万种、如花似玉的美人,都打动不了忠靖公的心肠。
甚而皇帝有意将公主赐婚与其,亦被婉拒。
岁月便在这细碎的议论中,飞逝而过。二十年的光阴,转眼便如流水一般的过去了。
乾化二十三年腊月初四,又是大雪天气。
京城忠靖公府西桃花厅内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儿,厅里服侍的众人皆是一脸凝重。
这间府邸的主人,忠靖公郑瀚玉久病不愈,已是行将就木。
忠靖公为了社稷百姓呕心沥血,操劳半世,积劳成疾。皇帝特从宫中遣了御医前往救治,却也是无功而返,如今不过是靠参汤吊着。
郑瀚玉僵卧于床上,他的床榻边唯有独子郑英守着。
郑英看着父亲原本英武俊逸的面容,如今干枯蜡黄,心头极是酸涩,忍不住哽咽出声。
郑瀚玉听见动静,微抬眼皮,不由浅笑道:“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我要去同你母亲团聚了。”
郑英说道:“父亲不要灰心,皇上打发人来说,西南有神医,已派人去请了。”
郑瀚玉不置可否,只问道:“今儿是你母亲的忌日,去祭扫过了?”
郑英忙答道:“父亲放心,这是大日子,儿子不敢忘却。这些年,母亲的坟茔也是时时修缮的,栽的桃树业已成林。”
郑瀚玉嘴角轻扬:“好,待父亲百年之后,记得一定要同你母亲合葬一处。”
郑英只觉鼻头越发酸了,赶忙应了一声。
父亲这一世孤苦,前半生缠绵病榻,及至后来好了,又将全幅心思精力放在了公事政务之上,几乎没有一日想到他自身。如今行将就木,病榻跟前竟连一个血亲也无。郑氏宗族里那些人,自从老太太过世之后,父亲便同他们断了往来。
而他,他并不能算是父亲的血亲。
郑英自己心里清楚,虽是叫着父亲母亲,他却只是母亲生前收养的一名孤儿罢了。
那时候,他父母亡故,族里的人欺他年幼无人照拂,抢夺了他家的田产,竟还要把他送到庙里去,是母亲出面收容了他。
只听郑瀚玉又问道:“英儿,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模样么?”
郑英微怔,彼时他年幼,母亲的音容笑貌已大半不记,唯独母亲那双温柔美丽的眼睛记得分明。
郑瀚玉却没再问他,只是怔怔的看着床畔,口中喃喃自语:“我还记得……她坐在这里,喂我汤药的样子……桃儿……桃儿,你来接我了么?”
郑英忽觉得肩上似有风刮过,他急忙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桃儿……我和你走……我要赶在郑廷棘那厮的前头……我不会把你还给他的……”
片刻,忠靖公府响起一片哀哭之声。
第二章 桃花人面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万物复苏,正当春播农忙时候。晨间天色未明,清泉村的村民便已陆续起床,吃了浑家预备的早食,扛着锄头下了地。
清泉村东头的老宋家,亦也燃起了炊烟。
宋桃儿已然醒了,她知道自己该穿衣起床,去帮母亲张罗阖家的早食。
然而春寒料峭,令她格外的贪恋被窝的温暖惬意,她翻了个身,妩媚的杏核眼轻轻眯着,想要再多躺片刻。
这般贪睡晏起,又不必担忧婆母苛责、小姑耻笑的逍遥日子,不知已有多久没消受过了。远的,好似上辈子的事情。
忆起昔年在家时的光景,宋桃儿只觉得鼻子微酸,细密的长睫轻轻颤着。
“这妮子,咋还不起来?这都多咱时候了?恁大个闺女,咋能这么赖床。将来嫁出去,还不叫婆家笑话?”这口气埋怨之中,又带着几分溺爱,是她的母亲刘氏。
“娘,这天儿还早,外头又冷,就让妹子多睡会儿也罢。今儿,我跟爹去集子上。阿霞也起来了,叫她上灶做饭。”这嗓音粗犷了些,是她兄长宋大年。他口中的阿霞,是年前新娶的娘子,宋桃儿的嫂子杨氏。
未嫁的闺女便是能享受这等自在快活,有母亲的疼爱,有父兄的照拂呵护。
宋桃儿只觉得心头暖烘烘的,仿佛吃了饴糖一般的甜蜜。
她翻身坐起,被子滑将下来,露出曼妙玲珑的身躯及晶莹玉润的肌肤。这般白皙细腻的皮肤,实令世间诸多女子羡慕。哪怕上一世她嫁入国公府后,妯娌们看不起她出身,却也私下艳羡嫉妒她的姿容秀色。
宋桃儿捡起昨夜放在床尾的细布棉衣穿了,又穿上裤子,便踩着棉鞋下了地。
这身衣裳还是年前一家子赶集置办年货,她爹宋大年执意为她买下的。浅桃红色的细棉布,又是京里老字号布铺里的货,那摊贩定要二十文钱一尺,比平日阖家子穿的布足足贵了五文。母亲好不埋怨父亲花钱大手大脚,父亲却说闺女大了,平日里要见人,总要有几件像样的衣裳,所以还是买了下来。
然而,宋家虽远不及靖国公府那般富贵荣华,倒也是个殷实之家,除却有十亩地租给人种,自家还在集市上有间食肆,生意也红火。宋桃儿又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倍受父兄的疼爱,一年四季总有几身新衣裳穿。父亲这般说,不过是想再给她添置件新装罢了。
母亲嘴上数落父亲,但归家之后还是连夜为她赶了一身的棉衣棉裤出来,并在棉衣一角绣了一枝桃花。
这身细布棉衣自然比不上靖国公府里那些绫罗绸缎,娘的针黹自也不如京城那些专门伺候达官贵人的苏州绣娘,但这是爹与娘亲的爱护之情,世上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东西了。
宋桃儿低头仔细系着棉衣的纽扣,却忽然觉得一阵晕眩。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做了一场梦,还是当真死去活来了一回。
那场如真似幻的梦中,她嫁给了一个自己根本高攀不上的男人,进了那个自己从未想过要进的国公府邸。国公府的门槛那么高,高的她几乎不知要怎么迈过去,规矩多的如柳叶儿一般的稠,进了那道门,她甚至不知要怎么吃饭怎么走路。府里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每日都在等着她的笑话,婆母与小姑从来冷眼相待,她嫁的那个男人更是将她视为耻辱,一气儿纳了几房的妾侍。明面上,她是二少奶奶,人都敬着;暗里,她饱受欺凌。国公府不似别处,杀人的刀都是阴着来的。
没过几年,她的夫君便往江南去办差了,独留她一个在国公府中。他宁可在任上养外宅,也不肯带了她一道去。她清晰的记得,婆母将那封书信丢在她面前、并用她无子息当大度容人等言语讥刺自己时的样子。
那是无所谓的,她当时心中这样想着。
她和那位所谓的夫君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情分,她从他身上得来的只有痛苦罢了。
再后来,她在秋末染上了伤害。婆母说她那病扑人,将她送到了家庙之中。她苦熬到冬季,终于一日大雪天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她只觉得松快。
再睁眼时,她又回到了自小生长的村子里,回到了自己家里。
宋桃儿穿好衣裳,走到了日常梳妆的小桌边。
天才蒙蒙亮,屋中黑的很。
她擦燃了火折子,点亮油灯,打开镜奁取了梳子梳头。
农家的姑娘,没谁能有这样的家什。原因无他,寻常的女孩儿家实在没几样妆点门面的首饰,偶尔能从集市上买些头绳绒花,收在母亲的柜子里,便已然足够。
宋大年在外打过几年仗,很见过些世面,看着人家女儿有的,便也要为桃儿置办一份。
镜奁之中,菱花镜、桃木梳、桂花油,乃至胭脂香粉、绢花头绳无所不有,甚而她还有两支银绞丝梅花钗。宋家在清泉村,也是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村中的姑娘着实羡慕宋桃儿。
她对镜梳妆,将满头乌油的长发结了个辫子。
烛火映照之下,菱花镜中现出一张如花人面。
宋桃儿有些迷惑惘然:这是她的脸,日日梳洗妆扮看到有些腻烦的脸。然而,镜中的面容,生涩青嫩,微微扬起的唇角,灵动碧青的眼珠,都透着青葱少女的鲜活,再不是那个苦守深闺一潭死水的少妇面容。
她不由自主的抚摩着柔嫩的面颊,轻轻笑了起来:她是当真活转过来了。
不论是老天可怜她,给了她重来的机会,还是那真的只是一场警示的噩梦,她都不会去重蹈覆辙了。
国公府里,也没什么好的。
宋桃儿合上镜奁,推门出去。
走到大堂里,饭菜的香味已扑面而来。
一名青年妇人正立在黄杨木大圆桌前摆放碗筷,见她出来,向她一笑:“妹子起来啦?天眼见儿就亮了,我本说就进去叫你呢。”
这妇人话音脆亮,透着一股子干脆利落的劲儿。她生着一张圆圆的脸,姿色虽平常,但眉眼之间颇有几分动人之处,穿着乡下常见的碎花布棉衣,露着一双干净结实的手腕。
这是宋家去年为长子宋长安娶的媳妇,宋桃儿的嫂子杨氏。
杨氏是清泉村间壁陀罗庄人士,家中亦是务农的,有几亩田地。一次庙会,宋长安与这杨氏在镇上因缘际会相识了,彼此都有些意思。宋长安回来同父母说了,宋家便请媒人下了聘,二人于年前成婚。杨氏是个勤快本分的乡下妇人,嫁来之后敬重公婆,夫妻和乐,与宋桃儿相处的也甚是融洽。宋桃儿记得,她嫁去国公府之后,这嫂子还曾去看望过她,见她在国公府中受人欺凌,还曾为她出头,又要她索性回娘家躲上几日。然而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怎会把这点伎俩放在眼里,没有婆母的准许,她连二门都迈不出去,谈何归家?最终,只是闹了个不欢而散。
但杨氏对她的情谊,她是始终铭记于心的。
这,才是真正的家人。
两人正说着话,她母亲刘氏端着一大碗鸡蛋捞面一阵风也似的走了进来。
见女儿终于起床,刘氏便道:“懒妮子,终于舍得爬起来啦?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待明儿出了门子,瞧公婆笑不笑你!”
宋桃儿听着母亲熟悉的数落声,鼻尖儿却又是一酸。不知多久没有听到了,娘的责备也是好的。
杨氏快步过去,接过婆婆手里的面碗放在桌上。
宋桃儿却搂住了母亲的胳臂,将头埋在了母亲的胸前。
母亲身上,有着稻草燃烧后的烟火气,亦有几缕饭菜的香气,是久违的温暖熟悉的气味。
刘氏自是不知自家女儿这是怎么了,只当她被说了一顿,心里不服气,笑着任凭她抱了一会儿,才轻轻推开她,说道:“这么大的闺女了,还跟娘撒娇,真是一句也说不得。”
一旁杨氏笑着添了一句:“娘,我以前听老人家说,会撒娇的姑娘有福气。将来妹子出了门,一定得人疼呢。”
刘氏听这话舒心,嘴里却还是笑骂道:“什么得人疼,不叫人撵回娘家来,我就念佛啦。”
娘三个正说话,宋父及宋桃儿的兄长宋长安便从外头进来了。
宋父体格魁伟,只是左腿因为早年行军时受过伤,到如今走起路来依旧有些跛。宋长安继承了乃父的品貌,也是一副高大身材,五官周正,双目炯炯有神。莫说搁在这乡下地方,便是在京城里那些少爷之中也算的上仪表堂堂。
此刻爷俩进屋,宋大年尚且如常,宋长安却赤着上身,只着了一件单衣褂子,露着精壮的胸膛,汗淋淋的。
杨氏心疼丈夫,忙迎了上去,嘴里责备道:“虽说立春了,到底还是大冷天。怎么这样不当心,棉衣也不穿,不怕着凉!”
宋长安笑了两声,说道:“这不是一早起来看爹在劈柴,就忙着接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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