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之下,她抓住对方的衣袖。
萧应一把将她挥开,她像是被扔出去一般跌倒在地。股腚着地摔得生疼,她不由五官皱成一团。她没有看到的是,萧应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有了波澜。虽然转瞬即逝,却实实在在地出现过。
“…呜呜,朕的命好苦。”她抽抽答答地哭起来,眼泪哗哗地流。疼是真的疼,尤其是后股的地方。“朕一出生父皇就死了,生母也死了。这么多年来,母后对朕确实不错,但她毕竟不是朕的亲娘。朕没有兄弟姐妹,平日里连个玩伴都没有…”
泪眼中,她瞥见桌案后面的男子起身,然后朝她走来。压迫感自头顶处升起,她知道他在俯视着自己。
突然她感觉他纡尊降贵地蹲下来,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陛下以为自己很命苦?那陛下可知世间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食不饱穿不暖?陛下生来高高在上,锦衣玉食享尽人间富贵。如果这是命苦,何为命好?”
没想到,他还挺忧国忧民的。
燕青流着泪望着他,“从来没有人和朕说这些。朕就是太孤单了,朕真的很害怕…朕的心很空很空,空得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朕不知道用什么填满它。朕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没有教朕如何做一个好皇帝,甚至没有人教朕如何做人。亚父,以后你可以教朕吗?”
他没有回答她,缓缓站起来,又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地上凉,陛下请起。”
燕青一边揉着摔疼的屁股,赖着不起。她真的很想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但是她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见她不动,萧应道:“陛下贵为天子,不能失了体统。”
她露出委屈的表情,自己这个天子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她还讲什么体统不体统的,姓萧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亚父,朕的肚子又疼了。”她一脸的可怜兮兮,黑白分明的眸子还带着哭过之后氤氲的水气,像蒙着一层雾的明珠。
萧应袖子里的手似乎微动,然后握紧。
燕青赖得差不多,自然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她不甚雅观地爬起来,理了理繁复的龙袍,正了正略歪的帝冕。
“亚父,朕真的不会死吗?”
“不会。”
再三确认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恨不得仰天大笑,“亚父说朕不会死,朕就一定能长命百岁。”
接着,她像是自言自语地抱怨,“当男人可真麻烦,每个月还要流几天血。怪不得有人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原来是这个意思。也不知道别人每个月的这几天是怎么过的?亚父…”
萧应冷漠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眼神如冰刀一般。他当然能听到她说的话,而且以他的耳力听得是极为清楚。
她不由瑟缩一下,真不是有意调/戏对方,完全是为了符合自己现在对自己性别一无所知的人设。“亚父,我们男人真辛苦。”
眼看着对方重新开始批阅奏折,她简直要为他的城府喝彩。他才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居然没有马上有所行动,而是该干嘛干嘛,可见此人有心机有多恐怖。
盖完章,完成工具人的工作后,她很是感激地对他说:“亚父,朕走了,真是辛苦你了。”
他没有阻止,她更是佩服他的定力。
一出殿门,空气仿佛都清新几分。
过了北斗廊,远远看到神色焦急的曹嬷嬷不安地走来走去,不时朝这么张望着。她嘴角勾起讽刺的笑意,表情在须臾间变化。
曹嬷嬷是特意等她的,不用说肯定是受魏太后的指使。
“陛下,奴婢不放心你的身体。“曹嬷嬷的担心倒是不作假,她确实担心燕青。不过她担心的不是燕青的身体,而是怕燕青露馅。
“朕能有什么事,这血流着流着朕也就习惯了。朕就纳闷得紧,你们说男人都这样,朕怎么没有瞧出来那些臣子们每个月有什么异样。”燕青面色有些不虞,“若不是萧旻天对朕不忠心,朕真想问一问他。”
曹嬷嬷被她的话吓得魂都快飞了,“…陛下,您可千万别问萧大人。古往今来这种事都忌讳,您可是九五之尊,万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的秘事。”
“这点分寸朕还是知道的。”
“陛下英明。”
曹嬷嬷这时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不由大吃一惊,“陛下,您…您哭过了?”
燕青的眼红肿着,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她听到这句话后脸一沉,眼神晦涩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这一眼有太多的不寻常,曹嬷嬷不由得心头大跳。“陛下,您…您怎么了?”
“朕正好有话要问一问母后。”她冷笑一声,步子迈得极快。
老远就看到魏太后等在殿门外,一看到燕青立马关切地迎上来。燕青避开她戴着义甲的手,带着怒气偏过头,用一双红肿的眼怒视着她。
她美艳的脸色一沉,“皇儿,你这是怎么了?”
“母后,儿臣问您。当年父皇之死,可否与魏家有关?”燕青问得劈头盖脸,此前完全毫无预兆。
“皇儿,你是听人说了什么吗?”魏太后始料未及,压根想不到她会问这个。阴沉的眼神剐了一眼曹嬷嬷,曹嬷嬷惊得心都快跳出来,微微摇了一下头。见自己的心腹这般,她心下已有猜测,“是不是萧旻天?是不是他和你说了什么?”
燕青不否认,她刚从勤政殿出来,除了姓萧的谁还有机会在她面前说什么。她已投靠萧应,生死全系在他身上。而且她明显是哭过的样子,总得有个原由。还不到真正撕破脸的那一步,她暂时不能和魏家决裂。
“母后,你告诉儿臣,父皇是怎么死的?”
“皇儿,你父皇是服丹过量而亡,你…你怎么能听信旁人的话怀疑魏家?”魏太后痛心疾首,“萧旻天分明是想挑拨你和魏家,他这是想离间我们母子!”
燕青半信半疑,青涩的脸上写满纠结与愤怒。
魏太后暗恨,好一个萧旻天。
“皇儿,你且想想这么多年来母后是怎么对你的,你外祖父和舅舅又是怎么对你的。你怎么能因为外人的三言两语,就对我们生了疑心?”
“母后,儿臣并非您亲生。”燕青补刀。
魏太后一噎,这个废物难道是真信了萧旻天?
“皇儿,你这么说真是拿刀子戳母后的心。你一出生便养在母后身边,母后对你视如己出。这些年来母后为了你担惊受怕,你外祖父和舅舅更是为了殚精竭虑。你实在是太伤母后的心了,母后的心好痛…“
“母后,是儿臣不好。”燕青装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忙安慰她,“可是…朕就是随口一问,母后您别放在心上。”
“皇儿,你真是吓死母后了。”魏太后抹着眼泪,一脸欣慰,“母后这辈子都是为了你,如果你同母后生分了,母后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母后,儿臣错了。”
魏太后对她的态度转变没有丝毫的怀疑,这个蠢货若不耳根子软好糊弄,也不至于对自己是男儿身的事情深信不疑。“皇儿,你长大了。母后只盼着你大婚之后能亲政,早点生下嫡皇子。“
燕青心知肚明,嫡皇子一出生,她的死期就到了。”母后,朕才不要娶什么贵女,朕只要乐央。”
“皇儿,乐央是你的,但她的身份太低不能为后啊。”
“朕不管,朕才不管什么出身不出身的,朕只要乐央。真说起来朕也不是嫡皇子,也不是母后您亲生的。”
这话简直是戳魏太后的心,她的后牙都险些咬碎。要不是先帝沉迷炼丹,她何至于在这深宫之中虚度年华,守着活寡没有自己的儿女。如查她有自己的皇儿,哪里轮得到这个蠢货坐上龙椅。
慕容家欠她的,她要千倍万倍讨回来!
先帝不是不喜欢她吗?她倒要让先帝看看自己是如摆弄这个蠢货,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得将慕容家的江山占为己有。什么龙子凤孙,日后太宸殿龙椅上坐着的,一定会是他们魏家的血脉。
“皇儿,你听母后的话。先娶皇后再纳妃,嫡子不出不能有庶子。母后都是为你好,等到嫡皇子一出生,你想怎么宠爱乐央都可以。”
燕青心下冷笑,嫡皇子出生之后她连命都没有了,哪里还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母后,您不是说最疼朕,为何这点小事也不能依朕?难道你嘴里说着疼爱朕,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她又是用那种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人,魏太后不得不哄着她。
“皇儿,你是堂堂天子,你的皇后怎么能如此随意…”
“母后,您是不是想让朕娶魏家的表妹?”燕青不满地打断。
魏太后表情一滞,随即又怒又气,还不得不忍着怒火摁着恼恨哄人,“你魏家表妹貌美端庄…”
“母后,朕听人说当年父皇正是因为娶了您,所以才会死得那么早,你们魏家姑娘克夫。您让朕娶魏家表妹,莫不是也盼着朕早死?”燕青突然又变了脸,前一刻还是以前妈宝男的模样,转眼就翻脸不认人。
魏太后脸色大变,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恼怒。这个蠢货真是一个耳根子软的墙头草,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他们魏家的姑娘怎么会嫁这个蠢货,嫁进来只会是假的魏家姑娘,肚子里必定会带着他们魏家的种。
既然这个蠢货一而再再三是挑战她的威信,大婚之事不能再拖。且容这个蠢货再多活几月,时候一到就送她去见慕容家的那些死鬼。
“皇儿,母后都是为你好。”
“母后让克夫的表妹嫁给儿臣,传出去别人还当母后是面慈心苦的毒妇。母后若无此意,别再提让魏家表妹进宫的事。朕说了,朕只要乐央!”
毒妇二字险些让魏太后破功,她是忍了又忍,火气压了又压,才没能失手打死这个蠢货。慈母装了多年,她不能功亏一篑。
“皇儿…”
“母后不是说最疼爱儿臣,为何这点小事都不依儿臣?”
魏太后气苦,如果让乐央做皇后,她的计划怎么办?乐央那丫头野心不小,到时候必不会受她的摆布。
这个时候,曹嬷嬷开了口,“陛下,太后娘娘是怕您委屈。乐央姑娘的出身低,一个妃子都是抬举她。”
燕青望过来,眼神让她心惊。
她是慕容适的乳母,对于自己带大的孩子是什么性格一清二楚。她还从未看过这样的眼神,伊然有了几分凌厉。
“嬷嬷,你说乐央的身份低?那朕的生母岂不是身份更低?若不是朕的生母生了朕,我们慕容氏的血脉都断了,你觉得朕会在意身份的低贱吗?”
“皇儿,好端端的,你怎么…”魏太后话说了半句,赶紧咽下其余的话。猜疑着不知萧旻天到底和这个蠢货说了多少,怎么又扯到那个贱人身上。
燕青大力拂袖,甩开想靠近的魏太后。那双清澈的眼中全是怀疑与不信任,还有一种被人欺骗的痛恨。
“母后,你告诉朕,朕的生母是怎么死的?”
“陛下,您…您可不能听信别的人话。”曹嬷嬷大急。”您的生母体弱,是生您时难道而亡。“
“朕还什么都没说,嬷嬷怎么知道别人说了什么话?”燕青盯着她的眼睛,“还是说朕的生母真的死的不明不白?”
不仅是曹嬷嬷闻言失色,魏太后也跟着心惊。
萧旻天这一招真狠,直接让这个蠢货和他们内斗。她心思几转,目光渐渐变得哀伤又痛心,无比难过地看着燕青。
“皇儿,母后不知别人和你说了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母后对你如何你心里明白。你的生母是难产而死,有医案为证。母后恨不得将心掏给你,想不到你居然会因为别人的挑拨来质问母后。”
“朕的生母,真是难产死的吗?”燕青像是被她感动了,面有愧地看向曹嬷嬷。
曹嬷嬷赶紧说:“陛下,您的生母真是难产而死,这些年太后娘娘为您操碎了心,您可不能和她生出间隙。”
燕青这才懒懒地半躺在贵妃榻上,双腿交叠着抖啊抖,这般没有形象和吊儿郎当的样子与以前一样。
“好一个萧旻天,朕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亏得朕方才险些信了他的鬼话,原来他是狼子野心想离间我们母子。”
魏太后和曹嬷嬷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正当她们以为这次又成功哄住燕青时,只听到她漫不经心地道:“母后对朕,确实上心。养恩大,生恩却不能忘。朕这几日思来想去,朕的生母死后连个名分都没有,旁人提及只说是个命好的宫女。她姓甚名谁,朕一无所知。朕决定追封她为皇后,陪葬在父皇的陵寝之西。”
曹嬷嬷震惊至极,下意识去看魏太后。
魏太后胸口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美艳的脸因为隐忍而显得扭曲。那个身份低微的贱人,怎么能和她平起平坐。这个蠢货真是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陛下,此时事关重大,还得仔细商议。”
“朕是皇帝,朕的生母追封皇后而已,朕何需同旁人商议。此事朕会知会魏太师一声,让他去办。朕今天没有胃口,就不陪母后用膳了。”
说完,燕青拂袖而去。
魏太后像被人扇了一个巴掌般,脸色青青白白说不出的难看。她站了老半天,直到心情平复表情如常。
最后盯着燕青的背影磨着牙挤出一句话,“真是儿大不由娘。”
燕青走得不快,心中无比快意。憋屈了这么多天,她终于不用再和那妖婆假装母子情深。有了萧应这个借口,以后她干嘛要看魏家人的脸色。
乾坤殿那棵梧桐树上还有不少摇摇欲坠的残叶,她觉得她自己就是这些叶子,明知落叶归根随风而散才是自己的命运,却像还是挣扎着不肯认命。
萧应,会如她所愿吗?
一天过去,萧应没有动作。
两天过去,朝中一切依旧。
三天过去,宫中无事发生。
四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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