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扰现象很严重。我们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只听到“沙沙沙沙”的杂音。我相信我们并没有捕捉到宇宙大爆炸时遗留下来的余音。
雷爆区过后我们进入无形漩涡区。探测1号旋转起来,无法停止,这几乎令我窒息。温度越升越高,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航天服坏了。我告诉自己,航天服没有坏,不能脱掉它,还没到脱离探测1号的时候。
不知道多久以后,探测1号终于停止旋转,这让我感觉好受多了,但是过高的温度令我头脑不清醒,同时导致汗水像水柱般从头顶往下流,淋湿我的全身。我的身体在航天服内滑动,手没办法正常按动操作键,在我艰难地把它设置为自由航行模式后,闭上眼感受这糟糕的一切,并默默在心中倒计时。我记得在雷爆区待了三十分钟,在漩涡区待了一个小时,如果这一切有规律的话,我们应该会在蒸笼区待一个半小时,但愿它有规律。但愿吧。美卡西保佑。我不信上帝。我信美卡西。如果没有美卡西,当我身处这样的危境中时,根本不会知道所面对的是什么,虽然我现在依然不知道所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我知道大概是什么。
我的眉毛开始结冰,汗水凝结成冰柱,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半小时,刚刚好。我冷得直发抖。我们要在冰柜中待两个小时。极热后的极冷。我会生一场大病的。我很少生病。不知道特暮佩斯特怎么样了。世界如此安静,以至于除了沙沙声,我什么都听不到。如果我睡着了会怎么样?
我睁开双眼,看见外面是一片白色烟雾。特暮佩斯特不知去向。可是哪怕他/她此刻就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我也一定无法看见他/她和他/她的探测2号。
一面镜子?好像不对。四面八方都是镜子。我被困在一个用镜子制作而成且能随意伸缩的球里面了,这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不禁想起了那个水银星球。密密麻麻的探测1号朝我飞过来,飞过来,飞过来。我差点晕倒在探测1号内。我看见成千上万个我苍白着脸差点晕倒在成千上万艘探测1号内。我在常温下头晕耳鸣,汗流浃背。在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内我都没有再睁开眼,不停在心中祈求时间快点过去。我害怕看不见底的东西,比如深渊,比如黑洞,比如镜子。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没反应过来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只看见探测1号身处一片刺眼的光亮中,很远的地方有块模糊的小黑斑,是特暮佩斯特吗?我听到很多声音,仿佛有一群人在不远处争论着什么,当我仔细去听的时候,他们的音量并没有降低,声音却变得模糊起来,就像电子,当人们没有观察它时它正常在自己的轨道内运行,一旦发现有人在用仪器观察自己,便会立刻改变方向,很不可思议。我闻到很多花混杂在一起的香味,当我仔细去辨别的时候,那些味道变得模糊起来。我眼前出现一个黑白的世界,许许多多的人在各种各样的建筑之间来来回回,当我试图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一些时,画面却越来越模糊。我似乎陷入了幻听、幻闻和幻视中。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鼻尖上,仿佛那里正停着一只凤凰。
“特暮佩斯特,我在后面,你还好吗?”
“特暮佩斯特,你怎么样了?”
我连续两次呼叫特暮佩斯特。没有回音。那块小灰斑越变越大,它不是探测2号,甚至都不是实物,而是一个灰洞。我决定改变方向,往后退是最不明智的做法,要么往左要么往右,或者往上往下。我记得“莎比娜”在“图伊”右边,所以立刻往右驶去,祈祷在关键时刻“莎比娜”的拉扯力会带来奇迹。
“莎比娜”的拉扯力没有带来奇迹,探测1号被灰洞的牵引力缓缓往灰洞的方向牵动,仿佛被一只吸盘紧紧吸住。
遇到吸盘式磁场时,开启螺旋式旋转模式,能对周围的磁场产生一丝极微小的破坏作用。凭着这丝小作用,可以急速脱离困境。我开启螺旋式旋转模式,顺时针旋转一分钟再逆时针旋转一分钟,接着顺时针旋转三十秒再逆时针旋转三十秒,然后顺时针旋转一秒再逆时针旋转一秒,速度越来越快。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探测1号正漂浮在黑夜中。周围的能见度非常高,我看见遥远地方悬挂着一个发光星球,或者,是一颗头。那颗惨白的头没有头发,闭着鲜红的嘴,睁着绿色的眼,严肃而静穆。探测1号刚才差点被吸进它的左眼中。我又出了一身的汗,感觉自己快散架了。
我假设这确实是一张人脸,我假设……这是一张人脸的投影,嗯,这样简单多了——要是五百年前的科学家经历了这样的事,他们一定会以为自己看见了宇宙的主宰者——可是,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一张帅脸的投影?特暮佩斯特也看见了吗?他/她会不会已经被吸进他的眼睛中?他/她被吸进了左眼还是右眼?里面什么样?潜伏着什么?被吸进去后会怎么样?毁灭?或是进入另一个世界?还是仅仅从那里穿到脸的背面,就像走过一扇门?
我有一种猜想:这会不会是特暮佩斯特的脸?也许特暮佩斯特也看见了一颗和尚头,而那颗头属于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我就是这样想了。如果想得复杂一些,那么我该提问了:是谁在这么做?是这个星球本身吗?这是一个有思想有意识的星球?
继续,继续往下想,我告诉自己,可是脑子一片空白。不管怎么样,我得继续往前走。我驾驶着探测1号漫无目的地往前飞,心里想的全是特暮佩斯特的命运。我不该主动选择让特暮佩斯特出任务,应该交由机器随机选定,那样的话,他/她现在陷入这样的困境中便属于天灾,可以归咎为命运的安排。
“图伊”?好吧,让我们来谈谈你吧,“图伊”。伟大的冥幻星“图伊”。我们已经碰见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冥幻星,宜居星球离我们还会远吗?
特润斯。美卡西是怎么说冥幻星的?特润斯。美卡西说,大爆炸确实存在,但不是像科学家们所说的那样是大爆炸让时间和空间出现的,而是在大爆炸发生之前时间和空间便已存在。
我认为时间分两种,空间也分两种,一种虚无,一种实在,虚无的无限,实在的有限,虚无只能对应虚无,实在只能对应实在,所以,对于一切实在的事物而言,时间都是有限的,空间也是。在虚无中,时间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空间没有尽头亦没有形状,时空毫无意义,时间和空间是一种不存在的存在,存在的不存在。在实在中,时间有始有终有阶段,空间有尽头有大小有形状,时间和空间以各种方式并存。虚无和实在相互分离又相互交缠。在漫长的虚无中,点缀着一小颗短暂的实在,在实在出现之初,虚无便已存在,在实在消失之际,虚无将继续延续,实在有限,虚无永恒,实在间断,虚无连续。实在是偶然,虚无是必然。实在是突发,虚无是常态。
特润斯。美卡西认为,在宇宙空间中曾出现过一个超大体积星球,并且整个宇宙空间只有这个星球,它吸附一切物质,然后在某个时刻爆炸了。它的爆炸让宇宙星辰得以诞生。冥幻星是那个星球的心脏,其他一切星体是那个星球的躯壳。冥幻星企图重组躯壳,但是已经独立的躯壳碎块却在逃离,它们像电子般充满了意识,这就是宇宙膨胀的秘密。冥幻星用自我爆炸的方式进行重组,每次重组,吞噬的物质都比前一次多,让体积越来越大,就像一条蜕皮的龙。它变换成不同形态不同种类的星体,用不同方式吸收周围的物质。
如果特润斯。美卡西是正确的,那么冥幻星就是一个活物。特润斯。美卡西当然是正确的,我们确实进入了一个活着的生物体内。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它在对我们进行考验?或者戏弄。它对我们持善意还是恶意的态度?它会放我们离开,还是要把我们一口吃掉?它想把“巴别塔号”怎么样?它为什么没有吞噬掉“莎比娜”和“图伊”?
毫无头绪。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后看向外面,然后发现自己正站在“巴别塔号”内。
我确实站在“巴别塔号”内,这让我感到困惑,不明白什么地方出了错。难道我在探测1号中睡着了,并于梦中回到了“巴别塔号”?或者是被一种神秘力量送回了“巴别塔号”?那么特暮佩斯特呢?我觉得应该去特暮佩斯特的房间或者驾驶舱看一看,可是当我抬起头看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后,暂时放弃了去找特暮佩斯特的打算,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图伊的房间。
“巴别塔号”内所有房间的布局都一样,所以我仿佛走进了左右移位的自己的房间,外间只静静地摆放着一个衣柜,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当我来到内间后,发现一个特别之处,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顶部贴着一张画,画上是一个男人的侧脸——我的侧脸。我摸了摸自己的右脸,又摸了摸画上的右脸,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把右手放在心口上,感觉心脏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我猜他/她很快会回来,所以房门没有锁紧。这一切是那么地真实。梦里不会如此具体。我确定自己在“巴别塔号”内,不管我是如何回来的。我离开内间,决定坐在椅子上等图伊回来,跟他/她见一面。当我走出去的时候,看见他/她戴着面具,穿戴整齐地闭眼躺在床上,就像一个死人。我没有惊扰他/她,站在床边盯着他/她的双眼看了很久,然后悄悄走到窗户前看向对面,想知道从这里看过去,自己的房间是什么样的。
我的房间一片漆黑。周围的房间已经零零星星亮起灯。
我回头看向图伊。他/她睡得很沉。我的视线慢慢移到他/她的脚上,看见他/她的右脚脚板心破了个洞,两个字母清晰可见,它们分别是“T”和“E”。我的图伊叫Te……
我往前缓缓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他/她的房门,虽然他/她很可能是个男的,我也依然想看看他/她长什么样。非常想看。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巴别塔号”内。
我为什么会回到“巴别塔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者,为什么会被放置在这里?世上存在着无数无缘无故的事,但我假设这不是无缘无故的,我假设自己还在“图伊”里面飘荡。那么这一切……
我推开房门再次走了进去,看见“Te……”站在窗前望着对面,手中拿着一小杯酒。是柠檬酒,酒瓶还放在桌上。
我说:“Te——kakwitha?”
他/她没有转头看我,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说话声,是看得太入神了,还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我慢慢靠近他/她。
在我走到他/她身旁时,他/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说:“塔提亚纳斯。”
我说:“你的门没关好,我轻轻一推就……”还没来得及说完就看见对面舰长房间内的灯亮了起来。舰长房间的窗户跟其他房间的窗户都不一样,它下方有个“T”,当房间内的灯亮着的时候“T”是橘红色的,当房间内的灯熄灭的时候“T”是青色的。我房间内的灯不仅亮着,房内还有人在走动。
“Te……”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用手拍了拍他/她的肩膀,他/她没有反应,可是他/她的肩膀于我而言是实实在在的。我离开他/她的房间,奔向自己的房间。我要看看谁此刻正待在里面。
我在房间里面看见了自己——在进门前我就已经隐隐有预感——我手中正拿着一张通知,上面写着莎茶过世的消息。
我为什么会回到这一天?我不知道。一定有它的意义。我想,我确实还在“图伊”里面飘荡,我的一部分回到了“巴别塔号”内。这有可能是我的意愿,也有可能是“图伊”的意愿。如果是我的意愿,只能说我舍不得离开,因为这里有我无法割舍的人,如果是“图伊”的意愿,那究竟是为什么?它让我回“巴别塔号”的原因何在?
我从房间内走了出来,让过去的自己在里面好好休息,漫无目的地在过道上走了一会儿后,不知不觉来到驾驶舱前。驾驶舱左、右各有一间会议室,左会议室用来探讨重大问题,右会议室用来探讨绝无仅有的问题。我看见右会议室的门牌亮着蓝光,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Φ2到Φ30围坐在右会议室内的圆桌周围。
Φ14说:“也许‘因卡尔那西恩’是‘图伊’和‘莎比娜’的质心。”
“因卡尔那西恩”、“图伊”、“莎比娜”的称呼已经被传开并被采纳,从此以后在天文学领域这三颗星的名字将永恒。“因卡尔那西恩”是“图伊”和“莎比娜”的质心,这太不可思议了,这个想法非常大胆。其他二十八个人和我共同陷入了沉思。
三百多年前的某些教科书上说地球围绕太阳进行公转,部分老师告诉学生行星围绕恒星公转是一条定律。其实并非如此。行星不是围绕恒星在公转,而恒星也不是只有自转,由恒星和行星组成的“恒星—行星”双星系统共同围绕着质心公转,因为质心离恒星(比如太阳)较近,离行星(比如地球)较远,所以看起来像行星在围绕恒星公转。恒星在非常微小的范围内沿着一条椭圆形轨道绕质心公转,根据多普勒效应,当恒星公转到离行星较远的一侧时会发生红移,当恒星公转到离行星较近的一侧时会发生蓝移。
Φ14觉得“因卡尔那西恩”是“图伊”和“莎比娜”的质心,意味着他/她认为“图伊”曾经是一颗恒星。
一颗恒星和一颗行星被困在质心内,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质心的引力绝对能够做到这一点。二十八个人都表示赞同。可是“‘因卡尔那西恩’是‘图伊’和‘莎比娜’的质心”,这种假设可能是错的,如果他们有把握,一定会写在出任务前必看的资料纸上。
Φ14说:“这是我心里面唯一的确信,虽然它很荒谬。”
Φ21说:“那些数字很反常。”
Φ7说:“哪些?”
Φ21说:“所有。”
一片沉默。
Φ21继续说:“‘因卡尔那西恩’的质量为太阳的7%,赤道外突率为7%,4T族行星在共振区7:1处。”
Φ28说:“全都跟7有关。”
Φ11说:“类柯克伍德间隙的具体位置在‘莎比娜’和小行星带的轨道周期比为14:1,12:1,8:1,6:1,4:1,2:1处。”
跟7无关。
Φ2说:“14、12、8、6、4、2。”
Φ3说:“少了一个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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