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念其孝心,于昨日传召了冯筠。
作为新学设立以来第一个面圣的寒门学生,冯生显然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在与圣人交谈中尽显文采底蕴,得了圣人亲口夸赞,还给了赏赐,直接送至冯宅。
这可是天大的消息,听说那坊间整条街都知道冯家有了个出息儿子。
后来,圣人又专程召见了国子监一众师长,态度明明温和可亲,但话里话外都是敲打,希望他们身为师长,莫要因为自己的偏向而消减了对其他学生的关注,理当一视同仁。
这时候,云珏和孙博士那一茬又被提了出来。
瞧,倘若孙博士当初能多分一些心思出来,细细探究云珏的心思,便也没了云珏后面的率性而为。
那日,孙博士曾慷慨激昂扬言要辞去博士之职。
此事之后,她没主动辞官,倒是每每看到云珏,都要拉着好一番望闻问切,恨不得把她肠子底都刮出来,看清她的心思,倾听她的想法。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而今,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敢展示便有机会,那块立在胜文栏边上的展板便成了香饽饽。
他们当然知道贴出去的文章诗词未必全部叫好,也可能会冷门。
可脸面值几个钱!万一捡漏了呢!
云珏本是打听冯生的事,得个结论,此事便也揭过。
没想与她说话的师兄相当热情,一股脑说了许多不相干的,最后甚至期期艾艾的表示稍后的旬假是否可以约她游湖。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犯困了。
云珏兴趣缺缺,正想着怎么回绝,身后走来一人:“云师妹。”
是冯筠。
云珏如见神兵天降,当即借有事要与冯师兄说,打发了那个热情的师兄。
冯筠看着那人走远,眼神里的敌意总算消散些,看向云珏时已恢复温柔,甚至还蓄着几分欢喜和期待:“你来找我?”
嗯,其实也不是,就是想来打听一下。
没等云珏回答,冯筠已走上前来:“其实,我方才去找你了。”
“欸?”云珏一怔:“找我?”
冯筠抑制住见到她的喜悦和冲动,平声道:“我想向你道一声谢。”
她借自己的诗词发难,又是面圣,又是在国子监放话,现在博士们对学生的态度已大大转变,评级时小心小心再小心,就是为了避免评级不公,激得学生跑去自荐栏上贴文。
当然,那种本就才不如人,还望向靠自主张榜捡个漏的另算。
博士们乐见其成,期待着他们能因此清醒的认识自己。
可云珏却摇头:“你跟我道什么谢,你应该谢谢尹叙!”
冯筠心尖一凉,竟没能说出话来。
不错,第一个看到他们这些亟待出头却又求路无门之人的,就是尹叙。
可是,冯筠却抑制不住心头那股泛着酸的戾气。
忽的,他眼神微动,情绪迅速压下去,笑着看向云珏。
“其实,也不全是为这个。还为那日我被其他人谩骂欺辱的事……”
云珏偏偏头,静候下文,冯筠笑了笑,缓缓道来:“还记得那日,所有人都为尹叙辩白,甚至连学中才女谢清芸都站了出来,可是你没有。”
这一点,冯筠后来回想时是真的意外过。
云珏行事一向很随心,看着还有些感情用事。
那种情况下,就算是为表心意,她也该义不容辞的站尹叙。更别说尹叙的名声本就那么好,根本无人会怀疑她。
毫不夸张的说,凭云珏这等能闹的本事,若她当日站尹叙而针对他,他怕是都不能竖着走出国子监。
“这个啊……”云珏更觉得没什么了:“那时候不是事发突然,什么证据都没有么。”
冯筠觉得云珏没一个回应都没踩在自己想要的点子上,心有点急了:“但你敢当这么多人的面说那些话,无惧圣威与舆论,也……叫人钦佩。”
“哈。”云珏摆摆手:“这个就更没什么了!”
她神神秘秘靠近:“招数罢了,不值一提。”
“招数?”冯筠觉得自己快被她绕住了。
“嗯。”云珏自信满满道:“这叫‘没娘的孩子有糖吃’!”
大概是怕冯筠听不懂,云珏细细解释起来:“还记得我给你说过,陇西有许多随军的军户吧?我母亲、嫂嫂和婶婶时常同他们来往,有时候军户家眷有事需要返乡,但又不便携着孩子,便会把孩子寄放在我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饶是我母亲和婶婶那般睿智的女子,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孩子再乖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可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啊。打不得骂不得,原本是一片好意代为照顾,若是因恼怒把孩子跟打我似的打坏了,就吃力不讨好了。这就恰如我如今的情况!”
“我在陇西逍遥又自在,犯不着圣人。可他一道圣旨,我就要背井离乡来这里受他照顾,他要是还让我受委屈有个三长两短,我爹娘可得跟他急!为了让我好好过日子,就算我任性些,他们也会更包容些。所以这事,我闹得,别人闹不得!”
真是不引以为耻,还反以为荣。
冯筠彻底败下阵来,无力的笑了笑:“可是,你是怎么知道……”
这话题实在不能公开,他声音压得更低:“……怎么知道此事是我们自己策划的?”
第17章 我这挡箭牌,用的可还顺……
他说的“我们”,自然是指他和尹叙了。
云珏挠挠头:“就,猜得呀。”
冯筠这会儿已不急着表达心中的情思,纯粹好奇起来:“如何猜得?”
云珏撅撅嘴,“就是……觉得不对劲吧。”
碍于冯筠的好奇,云珏便耐着性子同他说了自己眼中的古怪之处。
首先,便是那首诗的雷同。
呈交诗文的早晨,她亲眼见到冯筠向尹叙请教,如果这两首诗是巧合雷同,当场便可得知。
可这两首诗愣是被同时教了上去,中间肯定有猫腻。
所以,在没有明确证据前,她对两人的怀疑是一半一半。甚至连如果是尹叙抄袭,她要如何帮他重新做人的想法都拟好了。
其次,便是那场纷争。
打群架时,其实很容易掩藏自己的立场。但云珏从小看人打架长大,当尹叙加入战局,看似在两边劝架,实则更多是将奔向冯生的拳头全部挡开。
如果真有抄袭的事儿,他俩之间必定死一个。对立的立场,尹叙却袒护冯生,还将袒护做的那么隐晦,那他就不对劲。
最后,便是冯生家门外那场谈话了。
云珏不容置疑道:“我知道尹叙去了,还藏着躲着不出来。”
冯筠彻底震惊:“你……”连这也知道?
云珏以为他不信,只说:“我就是知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尹叙的声音我可是相当熟悉,他连咳嗽声都比一般人动听!”
话音刚落,两人说话的回廊拐角传来一声颇具提示意味的——“咳”。
云珏的眸子当下一亮,纤白的手指指向声音来源:“听!就是这种!”
冯筠眼中光芒散去:……
诶?
云珏回过神来,缓缓转头看向拐角处,二话不说奔了过去。
一转弯,尹叙抱臂倚墙的身影便跃入眼中,他脸上还有未收的笑意,见云珏走来,主动解释:“无意偷听,只是听说冯生在此,又听到了自己的名讳被提及,这才好奇听了一耳朵,失礼了。”
嘴上这么说,可男人眼中半分惭愧都无,那坦荡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能背后说我,我也能背后听你,公平。
云珏怎会在乎这个,她高兴还来不及!
最近和尹叙说话都不用故意制造机会,他已经学会自己找上门来了!
可喜可贺。
“哪里的话,我还有几句没说完,你要不要站过来听?”
正说着,冯筠也走了过来,尹叙唯一抬眼,便见冯筠的眼神紧张的落在云珏身上。
仿佛在惶恐自己珍视之物要跑掉似的。
他垂眼敛眸,原本那点戏谑的语气骤然收拢,只剩公事公办的口吻:“冯生,崔祭酒方才派人来传话,让你过去一趟。”
冯筠尚未开口,云珏已在旁帮腔催促:“冯师兄你赶紧去吧,千万别耽误了!哦对,恭喜恭喜呀!”
冯筠:……
尹叙看在眼里,又加了句:“倒也不急,你二人说完话再去不迟。”
“已经说完了!”云珏望向冯筠:“冯师兄,我与尹叙还有些事情要说,不耽误你了!”
冯筠看二人一眼,所有的失望和低落都藏进眼底,他扯了个笑:“好,我这就去。”
尹叙不动声色的看了云珏一眼,与冯筠告辞,转身离开。
云珏顺势就跟了上去。
冯筠站在原地,没有急着走。
他定定的看着那个跟在尹叙身后走的步伐雀跃的少女,心中被一股无言的苦涩一寸寸侵占。
也是这一刻,他终于认清自己刚才无意瞥见拐角处一闪而逝的身影时生出的微妙心思。
问出那些话,既是心中的好奇,也是一份隐隐的期待,甚至……是有意的误导。
事实证明,他这份心思,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未在第一时间表态站队,是因没有证据。
等她发现蹊跷时,便毫不犹豫的站在了尹叙这边。甚至在察觉尹叙对他隐晦的庇护帮衬时,主动出面接下了这个活儿,光明正大来帮他。
那些体贴周到的好意,打动人心的言辞,甚至勇气十足的挺.身而出而出,全都不是因为他……
冯筠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亦或说,出身不好的人,常常会自尊心作祟,所谓穷骨气,大抵便是如此。
以往任何事上,他都不屑于别人的同情和施舍。
就连尹叙此次的出手相助,他也明确表示,在事成后定会回以相等的报偿。
他不愿欠人,更不愿因为欠了谁显得自己低人一等。
可就在刚才,他竟忍不住的想,哪怕云珏的行为是因为同情他可怜他也好,至少,这份情绪都是因他而起,是为他而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另一个男人,为他作出这许多事来。
他受不了……
冯筠站在原地,双拳紧紧握住。
原本,他们渴求的就是一份一视同仁的态度。
有相同的机会,相同的起.点。
如今,情况明明已经大有改善,可冯筠心中不可抑制的生出了浓烈的不甘,甚至恶劣的想——哪里不一样了吗?
分明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和尹叙并列时,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尹叙。
因为他才名更响?因为他家世更好?又或是容貌出众?
如果……如果他也能手握重权,平步青云,是否便有了一争之力?
……
尹叙的的确确是来帮冯筠传个话,却没想离开时身后粘了条小尾巴。
午间时辰有限,他已用完午饭,可她手里还提着自己的小饭盒。
行至一处静谧之地,尹叙忽然问:“你打算拎着饭盒跟我多久?”
基于以往的经验,但凡他们之间的谈话开始了,就会很快结束。
她又不傻,干嘛主动开腔?
现在尹叙主动开腔,她也不好不答,拎着小饭盒的手背到身后,“吃饭固然重要,但答谢尹师兄更重要!”
尹叙笑了笑:“谢我什么?”
云珏脸上滋生笑意,微微朝他倾身,压低声音:“当然是答谢尹师兄暗中相助让我在圣人面前顺利过关呀!”
这一点,她在和冯生坦白时并未提到——尹叙或许是圣人有意安排在国子监的人。
尹叙眼神轻动,笑了一声:“这话,我就不懂了。”
云珏直勾勾盯着他,脚下往前迈了一步。
尹叙又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清香甜味,像是最新鲜的果子混在一起的什锦味儿,又似夏日里最透心的一捧清泉滋味。
“是吗?”少女偏偏头,有恃无恐:“那我倒是要去问问,我进宫那日,是谁赶在我们之前见了陛下,以至于让陛下在之后的应对里游刃有余,一丝不差的契合在我的点子上,叫我这番闹腾顺利收场。”
这话令尹叙心头一跳,好气又好笑。
那又是谁刚才对着冯生劲劲儿炫耀,这事她闹得,别人闹不得?
尹叙睨她一眼,反问:“不是因为‘没娘的孩子有糖吃’吗?想来圣人看你可怜,所以事事都让你几分,小孩子的心思又有多难猜?”
呸!她和圣人年岁相差无几,什么小孩子!
云珏瞪大眼:“才不是因为这样!”
其实,事后稍稍复盘,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圣人是乐见其成的。
他办新学养人才,说到底是为自己以后的势力多开拓一条新血液注入的渠道。
可他日理万机,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这一处,这时候,若有人跟榜下捉婿似的先一步来这里挖墙脚,无异于为他人做嫁衣。
云珏看上尹叙后,打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事,其中就有他曾为太子伴读的事。
再者,放在往年,像尹叙这样年仅弱冠的男子早已可以靠着家族入朝为官,只需几年历练,权势唾手可得,不比把宝贵光阴放在学堂里更有价值?
除非,他有必须来这里的理由。
她大胆行事固然是猜到他伙同冯筠闹出这一剧目是想拉冯筠这类学生一把,但圣人会完全配合她的节奏,让事情圆满收场,可不是什么单纯的纵容。
只能是有人暗中把所有情况都告知,而圣人乐得由她出面来打一通乱拳,自己坐收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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