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陈氏回答,三夫人径自道:“带我去见阿芜。”
那颐指气使的态度,分明是把陈氏当丫鬟看了。
陈氏暗暗咬牙,却不敢表现出不满。
虞宁初的亲舅舅沈三爷虽然是侯府庶子,可沈三爷仪表堂堂才华横溢,曾经连中三元,被皇上钦点状元时,沈三爷也被吏部尚书看中,将爱女许配给了沈三爷。也就是说,眼前的三夫人既是侯府儿媳,也是尚书府的姑奶奶,随便哪个身份都能碾压她。
“阿芜住在后院,舅夫人与公子们先去厅堂歇息,我派人去叫阿芜过来。”
陈氏赔笑道。
三夫人勉强认可了。
陈氏马上叫丫鬟去请虞宁初,然后她一边给三夫人带路,一边好奇地看向沈家的两位公子。
可惜,三夫人并没有给她介绍的打算。
到了厅堂,陈氏请三夫人上座。
三夫人面无表情地坐下,沈琢、沈逸并肩站在了她左侧。
陈氏知道,三夫人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她打量两个少年的模样,猜测年轻些的应该是三夫人的儿子沈逸,至于另一位,看年纪,只有平西侯府世子沈琢能对上,可是,沈家三房的事,堂堂世子爷来搀和什么?
三位京城来客没有任何与她寒暄的意思,陈氏攥攥手中的帕子,脑海里思绪万千。
过了一刻钟,虞宁初还没有出现。
三夫人皱眉问陈氏:“我看你们这宅子也就三进,怎么请个人去了这么久?”
陈氏也不知道虞宁初在搞什么,被三夫人一催,便叫身边另一个丫鬟去看看。
那丫鬟刚跨出厅堂,抬头一瞧,回头朝陈氏道:“太太,大姑娘来了。”
陈氏先是松了口气,转而又开始担心起来,虞宁初那死丫头,心里肯定恨着她,等会儿见了三夫人,会不会趁机告状?
思忖间,外面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陈氏带着一丝探究看着门口,纳闷虞宁初为何耽搁了这么久。
三夫人也有些紧张。
她知道丈夫沈三爷从未忘记过远在江南的小姑,只是小姑当年犯下的错太严重,三爷没办法替小姑求情,只能不断地劝说小姑珍惜婚后生活,别再惦记荣华富贵。小姑脾气执拗,厌烦这些劝说,最后干脆断了书信往来。
小姑去世时,恰赶上三爷外放做官,官务繁忙再加上距离太远,三爷没法亲自赶过来,而她才刚刚小产,动不得身,就只能派管事过来看看。
小姑死了,留下一个女儿虞宁初。
三爷认为,外甥女是虞尚的亲女儿,虞尚怎么都不可能苛待了亲生骨肉,而侯府一直没有接济过虞尚什么,虞尚想必早已心有怨言,所以他若写信给外甥女,只会增加虞尚对外甥女的厌恶,不如保持距离。
隔了一千里,他们以为虞宁初至少拥有父亲的疼爱,谁曾想,六月里竟然收到外甥女悲戚欲绝的求救信,虞尚这狼心狗肺的父亲,竟然要把年仅十四的女儿嫁给那种人!
三爷人在官场走不开,那就由她这个舅母来!小姑已经为她年轻时的错误付出了惨重代价,三爷为了侯府的体面从未开口要求过什么,如今外甥女都快被虞家逼死了,她说什么也要把外甥女接回京城。
光线一暗,门口多了一道纤细的身影,一袭碧色罗裙,衬得她面如春雪。
当她抬眸看来,露出一张清瘦却明艳的脸,三夫人不禁一怔。
她与小姑是同龄人,她也曾见过少女时期的小姑,沈氏之美,凡是她出现的地方,其他所有女子都只能沦为绿叶,哪怕是皇宫里的公主王府里的郡主,也难与沈氏争艳。
眼前的虞宁初,容貌与沈氏酷似,却比沈氏更美。
但虞宁初与沈氏又是完全不同的,沈氏艳丽得似牡丹花王,骄傲睥睨目中无人,虞宁初更像悄悄在水中孕育的一朵娇荷,低调得不为人知,直到一场风雨来袭震开了密布其周围的层层园叶,才终于叫人窥见她的仙姿玉骨。
同为女子,三夫人都不禁惊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
她正欣赏着小美人的美貌,却见美人脸上突然滑落两行清泪,跟着便是泣不成声了。
“舅母。”
虞宁初哽咽着跨进来,扑跪到三夫人面前,眼泪很快便打湿了三夫人的裙摆。
其实她该高兴的。
因为知道与曹家交换了庚帖,虞宁初刚刚都已经死心了,可就在她倒在床上苦苦盘算是否还有生机的时候,三夫人来了。
京城与江南相隔这么远,舅母岂会白走一趟,一定是来给她撑腰的。
有人给她撑腰,她不用再嫁曹奎了,多好啊。
过来的路上,虞宁初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在舅母面前好好表现,知书达理多讨舅母的喜欢。
只是才来到正院,还没看到那位要给自己撑腰的舅母,虞宁初便忍不住哭了一场。
一个人无依无靠地过了这么久,终于也有人愿意护着她了。
第3章 003
虞宁初与舅母团聚,陈氏识趣地离开了,给娘俩说贴己话的时间。
沈琢、沈逸也退到了院子中。
虞宁初没有哭太久,因为她忽然发现三夫人的衫摆已经湿了好大一圈,哪怕是夏天,衣裳湿了也不舒服,舅母身份尊贵,会不会因此厌恶了她?
她忙跪正,拿出帕子轻轻贴在那片洇湿的地方,不安道:“对不起舅母,我……”
三夫人瞧着她眼圈红红却还担心这种小事的胆怯模样,心酸极了,想当年沈氏何其骄傲,如今女儿却胆小慎微,这就是有人疼没人疼的区别。
虞尚好狠的心,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姑娘,便是路上捡来的孤儿也舍不得让她吃苦,虞尚竟然可以对亲生女儿冷落丢弃。
“没事没事,舅母疼你还来不及,怎会介意这个,阿芜快起来,坐在舅母身边,让舅母好好瞧瞧。”
三夫人握住虞宁初的手,将她拉到了旁边。
红木太师椅很宽,两人身量都细,并肩坐着绰绰有余。
虞宁初脸上还挂着泪珠,三夫人一手轻抬她的下巴,一手拿着帕子为她拭泪。挨得这么近,三夫人将虞宁初的雪肌玉肤看得更清楚,也看见了小美人的消瘦与憔悴。
“舅母来迟了,阿芜是不是担惊受怕了很久?”三夫人歉疚地道,“其实我们收到你的信第二天就启程了,只是夏季多雨,路上耽误了几日,对了阿芜,你与曹家的亲事如何了,之前你说能拖到你娘的忌日,他们没提前吧?”
虞宁初急道:“舅母来之前,曹家的媒人刚来拿过庚贴,要去庆云寺请保善大师求签问吉。”
三夫人神色一凛:“你确定是庆云寺?”
虞宁初点头,陈氏故意刺激她,一应细节说得很清楚,还说保善大师经常为姻缘解签,经他手的很多夫妻都婚事美满。
三夫人拍拍她的手,扬声对门外道:“琢哥儿,你进来。”
沈琢闻言,推门而入,修长挺拔的世子爷,俊美华贵,为虞家这小小的厅堂增添了几分辉光。
虞宁初刚刚一心拜见舅母,此刻才看清此人的样貌,只是自己仍然半个身子陷在泥潭之中,沈琢是俊是丑她也无心欣赏,只守礼地站了起来,点头行礼。
三夫人给她介绍道:“这是咱们侯府世子,你叫大表哥的。前些时日他在江南当差,都要回京了,在渡口遇上我们,便跟过来帮你撑场面。”
在虞家眼中,沈琢这个世子爷的身份更重。
虞宁初知道,沈琢来此是出于他与舅舅舅母的情分,但她确实受了好处,便诚心拜谢道:“阿芜谢过大表哥。”
沈琢虚扶她起来:“都是自家亲戚,表妹无需多礼。”
说完他直接看向三夫人。
事不宜迟,三夫人低声交待道:“阿芜说,曹家的媒人刚刚拿着庚帖去本地的庆云寺找保善大师测吉凶去了,逸哥儿年少未经事,还得你替婶母跑一趟,务必让那个保善解个凶出来,就说江南风水克阿芜,阿芜不能嫁在本地。”
沈琢懂了,告辞道:“婶母放心,我马上去办。”
他转身离开,身形如风。
三夫人安慰虞宁初道:“你大表哥都替皇上当差了,这事定能办妥,阿芜等着好消息就是。”
短短一会儿功夫,虞宁初已经见识到了舅母的厉害,从庚帖占卜下手,这门婚便断得非常体面了,曹奎虽然娶不了她,自身名声却毫无损害,只要曹奎没有强横到非要与侯府对着干,便会同意这个占卜结果。
一个地方大员,不至于为了美色与京城权贵结仇。
“多亏有您,不然我只能嫁了。”虞宁初低声庆幸。
三夫人摸摸她的头,感慨道:“阿芜,舅舅舅母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你,是以为你在生父身边过得很好,我们贸然写信你爹可能会不高兴,那些陈年旧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虞宁初理解舅舅舅母的顾虑,父亲对侯府一直颇有怨言,肯定不会高兴她与侯府有来往。
“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敢给舅舅舅母写信,这次实在是没办法了……”
“傻丫头,你就该早点写,我们若知道你在这边过得跟没有爹一样,舅母早把你接去京城了,你爹不疼你,我们疼。”
虞宁初眼中再次浮现水雾。
她也是没料到父亲会那么狠心,她以为自己安分守己地住在家里,不给父亲继母添乱,父亲便会给她一门合适的婚事,哪知道那点骨血亲情在父亲眼里毫无意义。
她低着头不说话,三夫人稍微一想也就懂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不被逼急了,哪敢擅自联系京城?
“阿芜别哭,舅母这次来就是要接你去京城的,往后你跟这边再也没有关系,万事舅舅舅母替你做主。你舅舅官务缠身无法亲自赶过来,但他比我还急着见你呢,等你见了他就知道了,这些年他没少牵挂你。”
虞宁初听到这话,心里暖呼呼的,她本就想离开扬州,舅舅舅母有心,就不用她开口相求了。
“就怕我爹不肯让我进京。”
嫁不了曹奎,父亲还可以安排她嫁给别人,说到底她是虞家女儿,父亲铁了心不放手,舅舅舅母能如何?
三夫人冷哼一声,摸着虞宁初的头道:“莫怕,舅母自有办法对付他。”
虞宁初回房洗脸的功夫,虞尚闻讯赶回来了。
夫妻俩坐在一侧,看向三夫人、沈逸母子。
虞尚装糊涂道:“嫂子远道而来,不是所为何事?”
三夫人直言道:“自然是为了阿芜的婚事,那曹参将比妹婿还年长几岁,妹婿一心要阿芜嫁过去,图什么?图你想给自己找一个年龄相近的好女婿,想听年长之人喊你一声岳父?”
虞尚白净的脸皮被她刺得发红。
陈氏及时替丈夫分忧,笑着道:“嫂子是京城人,该比我们有见识,择婿择才,只要男方有本事,年龄不重要,曹将军抗击倭寇有功,是大家公认的英雄,这门婚讯就是传到京城,也不会有人认为咱们阿芜嫁差了。”
三夫人:“你倒是好口才,按理说,你如此贤惠,早该辅佐妹婿步步高升了,为何妹婿娶了你七八年,却一直在六品官的位置上转悠?”
陈氏讪讪:“我只是一介妇人,顶多相夫教子,谈何本事协助老爷升官,不像嫂子,出身吏部尚书府,遇事能在老尚书面前说说情。”
三夫人:“朝廷大事,妇人岂能干涉,不过我虽然没求过家父什么,过来之前却特意向家父打听了一些事。原来六年前妹婿有过一次升迁的机会,因为有人参了妹婿一本,说妹婿姑息妻弟欺凌民女,虽然当事人花钱私了了,却依然影响了妹婿的口碑,致使升迁无望。”
虞尚闻言,脸色大变:“有人参我?我怎么不知?”
三夫人笑:“人家参你,只管上报朝廷,知会你做什么?还是说,妹婿完全被人冤枉了,根本没有这种事?”
虞尚阴森森地瞪向陈氏。
六年前,他与陈氏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陈氏的弟弟仗着有他这个六品通判做姐夫,酒后欺辱了一个美貌农女。农女寻死觅活,事情捅到了官府,陈氏求他帮忙解决,虞尚只能替小舅子出了一笔银子,买通农女父母撤销了诉状。
他还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居然有人为此参过他,耽误了他的升迁?
六年前陈氏在他眼里貌美如花,可六年后的今天,当初的新鲜早没了,此时得知陈氏姐弟害了他一把,虞尚如何能不气?
陈氏哪肯轻易被三夫人挑拨了夫妻关系,立即质疑道:“空口无凭,嫂子有何证据?”
三夫人自然有备而来,拿出一份文书,对虞尚道:“你过来看,仔细别弄坏了,我还要带回京城。”
虞尚、陈氏都离席凑了过来,虞尚快了一步,展开文书,赫然是当年对方参他的折子。
陈氏面白如纸。
虞尚颤抖着将文书还给三夫人,再看陈氏目光闪躲的心虚模样,他握了握拳头,终于还是没忍住,一巴掌扇了过去:“你个蠢妇!当年花言巧语蛊惑我替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出头,如今又来哄我将女儿嫁去曹家,我真是眼瞎了才错把你当贤妻!”
陈氏捂着脸低着头,不敢在丈夫的气头上出声。
“还不滚!”虞尚怒喝道。
陈氏哭着离去。
虞尚坐回椅子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对三夫人道:“是我治家不严,让嫂子看笑话了。”
三夫人瞥眼院子,悠悠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妹婿为官多年,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按资历早该升一升了,只是有陈氏在,妹婿当年姑息妻弟之事便难以揭过去。”
虞尚听懂了三夫人的意思,毫不迟疑道:“明日我便写一封休书给她。”
他想升官,只要能升,一个陈氏算什么?
沈氏都没能让虞尚见色忘利,三夫人并不诧异虞尚对陈氏的无情,闲聊道:“她能有那种弟弟,说明陈家家风不严,留这种妇人在身边,迟早还要出事。阿芜已经大了,双生子正是启蒙的关键时候,妹婿当娶个真正的贤妻好好教导,家和万事兴,以妹婿的本事,想必明年就会有好消息。”
虞尚心头火热,三夫人这分明是暗示他了,只要他配合侯府,明年就能往上升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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