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说过无数这样的大话,她说过会和他一样为这个国家殚精竭虑。然而在这个生死关头她却不在。
然而她在又能怎么样呢?纵使她会有很多看似多管闲事的馊主意,一介女流,即便自小从军,又能抵得多少刀剑?她根本不懂得他平衡朝廷的艰难,也不知道他混迹内阁的被动处境。虽然他从未指望她懂,他甚至希望她根本不懂得何谓皇权,只在家做做女工,写字下棋就好。
将门之女,自有活法罢了。
他苦笑,总希望为她打下她原本就懵懂不堪的河山,让她再也不用拿剑拿刀,而活在这个时代甚至连放下刀剑都成了奢求。或许是自己带给她的命运,让她不仅要不停地习武练剑,甚至不得不学着寒暄于朝堂之上,绞尽脑汁对付每一个工于心计的老狐狸,她从前不过是一个见了死人都害怕的单纯少女,即便她从未在面上表现出任何惊恐,劭泽却是看得懂她强压在心底的恐惧。他表面坚强,不过是为了让随地潜伏的危险有所畏惧,内心却是脆弱的。
劭泽甚至敢断定,她接受不了身边任何一个人离去的打击,甚至在仅有几面之缘的蔚统领被判刑的那天,她躲在屋子里哭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迟迟赶到早已散了的刑场,仍旧没敢直视过自己,仿佛是害怕自己看到她肿成核桃的眼眶。更别说赋传铭死的后的那几日,劭泽甚至心虚得不敢见她。
即便是今日一早,他冲进别院给她带来段鸿文死去的消息,他知道他离开以后赋仟翊怕是什么都没做,只当段鸿文是自家哥哥赋传铭一般难过。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哭呢?我一直都知道。
“找死啊!”
他走思的时候零星的几枚箭终于从他的软剑上找到的破绽,破空而来!
骤听一声断喝,一袭银灰色的身影自宫门而降,几道剑光啪地将劭泽漏网的箭劈碎在半空中。
劭泽这才忽然醒神!他竟在生死关头走神了!仅一念之差,若是刚刚没有帮手出现,他几乎不敢想象自己中箭的场景。
倘若他在这宫门内被内党的箭扎成刺猬而死,不论是珈谜还是大皇子继承皇位,惑明都几乎会面临国破家亡。
他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
来人正是蓬莱派的白慕尘,那个一直想做蓬莱派掌门人的年轻人。
正当他帮着劭泽一起扫过那些乱箭,只见一股浓郁的怨气扑面而来,随着箭雨一波一波的接近,那些怨气竟顺着箭头来的方向直扑过去!一阵惊恐的呼救声响起,高耸的城墙上有无数射箭的士兵和手中的弓弩一同摔下墙头,重重砸死在坚硬的地面,溅出一片片腥红的血!
劭泽这时才看清了城楼最高处站着的人。他本挂着得意的笑,仿佛距离他期望的皇权又近了一步,直到他的士兵纷纷被一股莫名的力量袭击而掉落城墙,他脸上的笑意才忽然僵住。
“大皇子!”劭泽恨恨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怒火几乎要从眼眸中一跃而出!
这时大皇子自那最高的台上举起一份明黄色的卷轴,郑重其事地打开宣读道:“陛下有旨:宣王抗旨拘捕,着令大皇子缉其归案,如有违抗,就地正法。”
第169章
劭泽紧握的拳上几乎要漏出白骨。白慕尘见状上前一把拉住劭泽宽大的衣袖:“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这么不靠谱的衣服!”
平日群臣入宫觐见皆着广袖礼服,而江湖人士,特别是武林人士以及各军种军人通常是穿便于行动的紧袖常服,劭泽因为进宫,特意换上了瑾儿为他改造过的礼服。这种礼服可以随意拆卸袖子等不方便行动的部分。
“你怎么跑来了?蓬莱派怎么样?”劭泽问道。
“炎海人从蔽水山脉东海岸进攻,掌门带着蓬莱派的人打退了两次,不知道还会不会进攻第三次,掌门令我来帮你。”白慕尘说着迅速扫了劭泽一眼:“谁知道你这么没用,刚见面就差点被射成刺猬!一夜没睡?”
如果不是遍地血腥的景象,劭泽几乎要被白慕尘的话逗笑,说道:“你不如担心一下我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都这样了还进去做什么!”白慕尘听着劭泽的话几乎要被他气吐血:“我可告诉你啊,我是人,那这宫里有无数武艺高强的近卫军,我可没办法把你救出来!我是答应了掌门来帮你,可是我没打算帮你送命!”
白慕尘说着不由分说地要将劭泽往宫门外拉。
这时第二道宫门忽然开了,从那里面涌出了上百麒麟卫队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大皇子在城台上高喊道:“宣王,抗旨不尊已是重罪,陛下仁善,没有杀你的打算,皇兄劝你早早归降,也好劝陛下对你从轻发落!”
白慕尘怔怔地看着麒麟卫队魁梧的士兵蜂拥而来,声音微颤地问道:“这些人咱俩打得过吗?”
劭泽微微摇了摇头:“全是近卫军的高级精英,你能勉强对付十个,还可能重伤。”
“那……那怎么办?”
“我吸引注意,你赶紧跑。”
“那可不行!”白慕尘听着却拼命摇头:“秦掌门派我来帮你,我要把你帮死了,我可再别想接掌门之位了!”
“要权不要命!”劭泽低声斥道:“我暂时死不了,你快去找赋仟翊报信,告诉她想办法让赋将军将宫里的近卫军都支走!”
“这宫里的近卫军不是只听陛下的命令吗?”白慕尘忍不住问道。
如果不是被上百麒麟卫队的士兵包围着,劭泽几乎要先跳起来打这个贫嘴少年一顿:“赋恂的近卫军统领是白当的吗?”
“你再不去咱们俩都得死在这!你死了不要紧,蓬莱派有的是能人志士能做掌门。但我要是死了,别说你们蓬莱派,就是整个惑明都有灭国的危险,惑明要是没了,蓬莱派还能安在吗?那时你上哪当掌门去?”劭泽密切地注视着面前每一个麒麟卫队士兵的举动:“还不赶紧去!”
“……那我去了,你可千万别死啊!”白慕尘极其不情愿地开始活动了一下腕骨:“给我挡一下!”
他话音未落,手中的剑锋已经扫过宫门口处数名士兵的剑柄,整个人借着剑风的反作用力腾空而起。
劭泽早已接着白慕尘的动作瞬间欺身上前,锁住距离白慕尘最近的一名士兵的剑路,手中的软剑深深划过那名士兵的脖颈处,鲜血飞涌而出,溅得他满身都是。
他的衣衫第一次被自己人温热的鲜血所浸染,短暂地一愣——这就是惑明人,大敌当前,贪慕权势的皇亲贵胄竟动用这个国家最精英的一支队伍对付他这个唯一有能力驱除鞑虏的皇族!
而这些听令行事的士兵们又有什么错呢?他们原本该留在最关键的时候为国家而战!而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在瞬间估量自己和这些士兵究竟谁的价值更大,却也不愿再动手伤害他们,转眼见白慕尘的剑已朝两名士兵呼啸而去,忙挪步直追着那把剑而去。只听咣的一声巨响,白慕尘手中的剑被劭泽重重地击开:“别伤他们!”
白慕尘被劭泽的剑震得手腕生疼,惊愕的看向劭泽,却见劭泽缓缓放下手来,苦笑了一下,手上一松。
被灌注内力而坚实锋利的软剑在脱离劭泽掌心的同时犹如一条柔软的丝带一般簌簌掉落在地。这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这原本在嘈杂声中理应被忽略的声音变得万分刺耳,所有士兵都停住了攻击,怔怔地立于原地干望着劭泽。
劭泽转过身,仰望着那个立于高墙上的人高声道:“放他走,我不反抗!”
大皇子立于高墙之上清楚地看着事情的整个过程,他并不想放过那个他从未见过的银灰衣衫少年,断然喝令道:“两人一并拿下!”
见大皇子并不领情,劭泽忙拿捏着力道一掌扫过站在宫门口阻拦者的几名士兵,白慕尘很默契地趁着那些士兵应声倒地之时越过宫门护栏,靠着空遁移步的法子转眼跑远了。
这时劭泽的面前被数把冷剑封住,却深深松了口气,回头去看大皇子。
“炎海人已经渗透到左翼城了,你还有心思自相残杀吗?”
面对劭泽满腔怒火的质问,大皇子顾不得回答他,只急着吩咐到:“把那个人给我追回来!”
劭泽被麒麟卫队的士兵押着进了宫。
他忽然觉得很讽刺,他的父亲蔚瀚英掌握近卫军二十余年,除了麒麟卫队等几个专门负责皇宫警戒和皇亲安全的部分,近卫军对他而言是万分熟识的。他的未婚妻赋仟翊是近卫军统领赋恂的独女,他的好兄弟灵流在近卫军是最重要的幽萤都尉,他竟然被近卫军押进皇宫了!
在进入第二道宫门的时候,他看到宫门边有一个昏倒的女子,那女子看上去并不十分美,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清透感。他神色忽然顿住。
此女正是李潆,灵流的新婚妻子。
这时劭泽才恍然大悟,方才在第一道宫门内出现一股很重的怨气阻拦吓死了数十名弓箭手,他起初以为是白慕尘带来的些许巫术,却忘记白慕尘是地道的剑士,根本不会巫术。
原来在背地里帮了他的竟然是李潆吗?他不知道为何李潆这个时候会在宫里,转眼却见螣蛇队长带着人扛起李潆往拜阳殿的方向去了。
劭泽有了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蒙上心头。
灵流此时此刻应该在近卫军练兵。而李潆却不知什么原因出现在宫内,被珈谜的螣蛇队长带走。如果珈谜以李潆为饵威胁灵流,他不知道灵流会做出什么不顾大局的事来。
灵流自小长在灵家,却因不明不白的身份在灵家受尽侮辱压迫,本来就对身边少有的几个关心他的人有着不一样的回护之心。虽然极为不想往不好的地方去想,劭泽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会为了大局牺牲赋仟翊。而灵流不会,他会为了李潆背叛劭泽,背叛徽静夫人,甚至背叛整个国家,劭泽敢断定。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住脚步。
他因为束手就擒,麒麟卫队的士兵并没有如押送烦人一般将他捆绑,负责押送他的其中一个士兵见他停住,下意识地上前按住他的肩:“王爷,请自重。”
“你叫什么名字?”劭泽问道。
麒麟卫队编制在近卫军内,都是从近卫军营精挑细选的高手,麒麟卫队的士兵虽然只听玄封帝的号令,却始终受近卫军的军风影响,清楚知道当年代号海鹰的劭泽大破风隼阵的壮举。想到方才劭泽冒险隔开白慕尘带有强大内劲的剑锋,宁可自伤都不愿意伤及士兵的举动,那士兵忽然觉得劭泽虽然抗旨在先,但一定是为了更重要的事,不由说道:“回王爷,下臣名叫王烁。”
“王烁,你听着,你虽然身在麒麟卫队,受陛下差遣,总也是近卫军的战士。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王爷请讲,只要不让下臣违抗指令,下臣一定听王爷吩咐。”王烁低声说道。
“你想办法转达近卫军灵流灵少将,皇太女召见了他的夫人。”劭泽说道。
王烁先是一愣。
在这个皇宫里,祯元皇太女珈谜出了名的蛮横严苛,比较起来众人更偏向于温文尔雅的大皇子继承皇位。只要沾了祯元皇太女珈谜的私事,几乎没有人愿意插手。
见王烁为难,劭泽继续说道:“炎海人就快攻进来了,你们都应该知道,陛下治罪于我,只是为了巩固皇权。但如果炎海吞并了惑明,这惑明可还有皇权在?你们可还有家吗?”
王烁沉默了几斤一路,直到两人走到玄封帝的乾钧殿,他才低声开口:“王爷放心,下臣一定将话带到。”
劭泽这时紧绷着的神经才放松下来,释然道:“谢谢。”
乾钧殿里的人并不多,除了玄封帝高高坐于龙椅之上,只有大皇子、大学士邱易之、刑部尚书灵昀、户部尚书公孙宥、礼部尚书魏华等数名文臣,以及靖野军邱统领和征海军周统领等数名将领。
唯独近卫军和护天军的人都不在。
劭泽知道这是个阴谋,他回宫的举动无异于自投罗网。然而他还是必须回来,先是确保段鸿羲能够成功拦截子墨,坐稳护天军统领之位,之后……
他冷定地抬头看着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
“陛下,臣回来复命了。”
“大胆宣王!竟敢抗旨不尊,私自出城,拒不回宫!”大学士邱易之殿中高声斥道。
“宣王,你可知罪? ”玄封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劭泽,好像穿得过于厚重,额头上满是汗。
劭泽道:“臣并未收到不许臣出城的指令。”
“那么是段鸿羲抗旨,拒绝去子馥镇救段鸿文了?”大皇子说道。
劭泽一时间不能将这两句话的逻辑连到一起去,憎恶地看了大皇子一眼,说道:“段鸿羲身体不适,由本王代为营救。”
“那么段鸿文呢?”大皇子冷笑着追问道。
“……营救失败了。”说到段鸿文,劭泽的心忽然沉到谷底,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救段鸿文失败,面对大皇子和朝廷重臣的质问,他缓缓说到:“我没办法带段统领回来。段统领已经殉职了。”
他木然说着这个殿内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的答案,看着他们装作或惊惧或哀痛的表情,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是一条沉睡的龙突然苏醒,疯狂叫嚣着想冲破牢笼打碎这些人虚伪的面具。
他此番进宫是想和玄封帝做交易的,谁知进门就被大皇子将了一军。他早该想到这样的情况,只是连日的劳顿让他此时的头脑就像一团浆糊一样,杀了不该杀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
“你记不记得当初你是怎么许诺的?”大皇子问道:“如果救不出段鸿文,你就交出兵符。”
“是。”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劭泽知道自己除了领着近卫军控制住整个皇宫硬抢皇位,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因而也不想和大皇子多辩,只道:“兵符尚在王府中,晚点我会取来,双手奉上。”
对于劭泽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大皇子和众臣早已司空见惯,然而玄封帝却觉得有一丝刺骨的凉意穿堂而过,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段鸿羲因得宣王命令未前往子馥镇救人,有情可原,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朕决定不予追究。宣王,自昨日至今两次违抗圣旨,朕看在蔚统领和公主多年为朝廷肝胆披沥,免你死罪,着废除宣王封号,杖责八十,即刻执行。”
劭泽几乎是被玄封帝的话吓了一跳,愕然瞪向大皇子,见大皇子的假意关切的得志之色,几乎想上前一把撕破他道貌岸然的脸皮。
玄封帝到底没敢废除劭泽军机枢密使的职务。废除封号意味着劭泽参与朝政以来的一切功劳都被一举抹掉,这对于一心只想着赶走炎海人的劭泽来说并不算什么,然而杖责八十究竟是谁的主意?
劭泽的目光恨恨刮过玄封帝和大皇子,甚至在场每一位大臣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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