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毬毬
七月中旬,永裕帝循例带领宫眷、朝中要臣以及王公显贵前往皇家宫苑名堂避暑。
明堂河湖密布,多处殿所依水而筑,很有江南的情调,锦鳞游摆,四面荷香,盛暑炎热在这里被荡涤了大半。
皇帝在沧波殿召对臣下,窗外树影婆娑,溪流淙淙,殿内他的嗓音洋洋盈耳,响遏行云,长篇大论的政事、经义在众臣听来也少了些许枯燥。
退朝后,周子尚等候大臣散尽,迈入殿中禀告:“回陛下,赞德娘娘来了。”
在大明宫时,宜政殿常常宣孟赞德侍奉笔墨,几次之后,这一传宣变成了一份主动。皇帝在御案后阖眼,捏着鼻梁,神色疲倦:“让她回去吧,等朕有空再见她。”
周子尚带着圣令到殿外回话,那张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问:“陛下可曾说了几时?”
“娘娘,”周子尚道:“圣上政务繁巨,何时有余暇,奴子也不知啊。”
察觉出失言,孟赞德勉强笑道:“周扈司所言极是,是我未想周全,那便等陛下有空吧。”
周子尚看着她落寞转过身去,不禁纳罕,盛宠优渥的嘴脸,怎的也患得患失?
丹墀上,一人抬手在眼前遮挡日光,在散朝的人群中捕捉到一抹花萼瑞草的艳丽彩绣,他下阶融于数丛官袍,一步一步追近她,拍她的肩。
“李令丞。”
李越回身,被刺眼的日光晃花了眼,两手在额前架起“人”字檐,在阴影里窥到一副昂扬气盛面目。
“郑舍人。”她觑视左右人流,公众面前,礼貌称呼他。
他携她在人流中慢走,脑后乌纱帽翅轻轻颤,在她眼角烙上斑驳,“时间尚早,李令丞有空么?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没空。”李越昂脸拒绝:“我还要去击鞠场练习打毬,为下个月击鞠比赛做准备。”
每逢避暑,入秋后圣驾回銮前,会在避暑所选的宫苑内举办狩猎或者击鞠赛事作为娱乐,此为惯例。
“巧了,”郑崟笑道:“我也向司宫台报备了名额,参与今年的赛事,我跟李令丞同路,一起去练毬如何?”
“那我不去了,改天再去。”她白眼翻飞。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他侧脸看向她,“摸清我打毬的实力,日后不至于输得太惨。”
李越听了冷嗤:“郑舍人未免太过自信,你打毬水平如何,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么?小时候是不是被我打哭过?你承不承认?”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郑崟声称:“郑某人今朝不同往日,令丞大人与我相互切磋便知。”
“不必。”李越轻哼:“届时我们赛场上见,胜负自有分晓。别瞎扯了,不是说有事商量?何事?”
“当然还是上次未谈完的事,”郑崟把她罩在自己身影开辟出的阴凉中道:“我们的婚事,李令丞考虑得怎么样了?上次你没有给我答复,今日可否给个说法?”
“又来?”李越冷哼:“上次我已向郑舍人明确表过态了,我们二人姻缘已断,还请郑大人不要再提这门婚事,你的承诺可以用来哄骗其他人,一定有不少名媛小姐会被打动。”
她还是不肯信他。
“琤琤,”他突然驻足,醍醐灌顶般追问:“如果我恳请圣上赐婚呢?你能违抗圣意么?”
李越艳阳下打了个冷颤,回身后柳眉倒竖,“郑山钦!你敢?你个浅薄之徒,跟我玩巧取豪夺的手段?”
郑崟似笑非笑,挑唇道:“果真如此,琤琤奈我何?”
“你……”她气赌,脸颊涨得通红,“你要是敢请圣上赐婚,我明日就削发为尼,到庙里做姑子去。佛门净地,你倒是来娶!”
两人争执,引得不少官员纷纷侧目,郑崟烈日下的眉眼依旧澄湛,翩翩公子样,把她汗意萌发的形容衬托狼狈。
李越轻咳一声,扶正官帽整理仪态,一撩袍,潇洒转身:“今日话已言尽,告辞。”
刚迈步,他就追上她一段腰身,拉起她的手腕在人潮中大步流星,李越被迫蹭过许多官员的肩头,引来他们诧异注视。
身侧之人忻忻得意,曼声道:“我们两家的婚事,长安京门人尽皆知,李令丞翻脸不认人,郑某还能娶到谁人?你要是去做尼姑,我就八抬大轿登门尼姑庵迎娶你,正好瞧瞧你光头什么样子。”
“得了吧你,痴心妄想,”李越奋力甩开他的手,落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道:“击鞠先赢了我再说,你个狗皮膏药!”
“赢了怎么说,”郑崟目光澹冶,唇边的笑意却狡猾,“倘若我赢了,琤琤嫁给我么?”
胜负欲旺盛的姑娘最吃激将法。
她不屑挑眉,眉弓弯成嶙峋山黛,目光从他的白玉帽正移入他的眼中,缓缓点头,“郑舍人,我们不妨打个赌,我赢了,你今后不能再以任何借口纠缠我。你赢了,我任你处置,怎么样?”
“好。”郑崟双臂背在身后,探脸到她面前,挑衅似地笑:“琤琤可要愿赌服输,不能食言。”
“说话算话。”李越对着他白玉帽正里自己的倒影,慢条斯理把鬓角梳理整齐,然后推开他的肩道:“起开,挡我路了。”
她却无情他越喜欢,望着她绝尘的背影默然笑之。身旁有其他官员经过,撞见他笑,不明所以,拱拱手问:“郑大人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喜事临近了?”
他交指回礼,应承说:“快了快了。”
两人的赌约隔着一个盛夏,一场秋雨后,如约而至。
中秋的前一日,金风送爽,击鞠场被枫叶染出零星的红和黄,它们时不时被毬杖击飞,再次散落于天际。
场中骏马奔驰,金银珠珞镶缀在鬃鬣间,马蹄声中迸发出脆响。鸣笛雷鼓交织不断,伴着看场周围的人声喧哗,一时沸天震地。
舍人院对阵司宫台,开场第一局的赛况就已十分激烈。松石珊瑚马鞍上的毬手个个姿貌秀美,穿梭于赛场两端的毬门间,飞速传毬,击毬。
七宝毬在他们的操纵下灵活游走于马蹄中间,被他们的毬杖奋力铲飞,穿越毬门上的风流眼,落入网中。
局面胶着,舍人院和司宫台的得分相互紧咬不放,左军毬头中书舍人郑崟和右军毬头宫闱局令丞李越两人的身影纠缠,互不相让,争得难舍难分。
场外,太皇太后一边观赛,一边感慨:“年纪大了,愈发看不了这个,真揪心呢。”
话落只有一众嫔妃回复,不见了皇帝的踪影。太皇太后讶异的问:“皇帝何时起身的,哀家竟未留意。”
“回太皇太后,”柳苏白道:“刚升完座就离席了。”
太皇太后看着场内七宝毬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叹道,“黄鹰拴住鹞子的脚,扣了环儿了,安隅今日要上毬场,怀业怎能坐得住?”
一句话,引得有人乐,有人凄苦。
柳苏白笑着附和:“可不是,待会儿有好戏看了!”
时间所剩无几,比赛马上结束。舍人院和司宫台当下打了个平手,只见左军头挟带着毬冲破右军毬头的拦截,将毬传给了自己的毬头。
毬门近在眼前,但凡有些球技沾身的人都难以失手。全场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中书舍人郑崟的身上,屏息敛声,紧张以待。
他回首,遇到她焦灼不安的眼神,高高扬起了毬杖,七宝毬飞出,错过了风流眼,撞在毬框上反弹回来。
本场时间截止,平局。
满场哗然。
她跳下马,疾步快跑,他追了上去。
水面波光潋滟,未谢的碧荷簇拥在汉白玉石桥两侧,一人怒气冲冲,快步行至桥中央,被另外一人追了上来拽住肘弯拉回了身。
李越面红面绿,甩手道:“松开我!”
他任她手腕活鱼似的挣扎,她颓下胳膊,眼睛通红的望着他,“做什么让着我?我不需要你让着我。”
郑崟松开她,抬起手尴尬刮了刮鼻梁,小心翼翼地道:“对不起。”
他不辩护,只是道歉,与平日油腔滑调的作风有所出入。她低眉垂眼,吸吸鼻子追问:“为什么让着我?”
“因为不想让琤琤为难,打个平手挺好的,以后顺其自然,我慢慢等你,只是不想逼迫你,也不想让你欠我人情。”他的回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早就酝酿好了一般。
“可能要等一辈子。”
“无妨,一辈子很快,等得起。”
她转身就走,他再追,“你毬技什么时候这样好的?”她乜他一眼问。
像回到了两人并肩的青葱年少时,他笑,“很早之前,被你打哭那次以后。”
第二场,北衙禁军对阵南衙十六卫。看场上的呼喝声一度空前绝后。
左军毬人高居麟首凤翅的金鞍之上,玄帕横额,也难压眉间峥嵘,辔策驭于手,十指定山河。
右军毬人与他相望,眼埋利刃,唇绽枫红,波斯灯笼裤被风吹出波光水褶,长靿靴钳在马镫上,蓄势待发。
君王隆情如秋水。
美人肆意且嚣张。
天高云淡,剑拔弩张。一曲雅乐后,鼓声大作。人声冲喊,马声嘶鸣,左右两军瞬间融于一片混沌。
太皇太后捂住惴惴心跳,惊叹道:“狮牙对虎口,这两人闹将起来,真了不得。”
酎浓在贤妃怀里欢呼雀跃,“浓浓也要学击鞠,跟父皇母后一起玩毬!”
柳苏白抚摸她的发髻,轻叹,不知公主将来会是哪般命运,能否免于宫内束缚。
再看那场中,你追我赶,龙飞凤舞。
她杖端划出一尾偃月,毬落网囊。
他杖下铿锵碾碎嘈杂,击穿风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第20章 何年
呼啸风声中,擦肩而过。
“安安。”他框她入眼,回眸追她鬓边蓬勃飞舞的发丝。
“嗯?”她眼梢飞扬够到天上白云,赠他一瞥。
一时分开,再三奔赴。相遇时,他口吻揶揄:“朕瞧你晒黑了,也丰腴了些。”
她傲睨他马头,反唇相讥,“多年不上毬场,陛下毬技退步了。”
皇帝哂笑,一声令下传遍身后北衙禁军毬手耳中,“皇后娘娘嚣张跋扈至此,谁还敢再心慈手软?赢下这场,朕重重有赏。”
皇后扫一眼身侧南衙十六卫毬手,勾唇浅笑,“诸将不能因为顾念圣躬,便手下留情。赢下这场,我必犒赏。”
于是,两军骏马的肌骨紧绷,汗水淋漓,蹄声愈发暴躁,他与她的毬杖猛烈相撞,两弧偃月融成一轮满月。
他拦她的毬,她截断他的,风流眼双双洞开,等待他和她的情愫纠葛迷途落网。
时间截止,这一场又是平局。
她下马,辔策撂给为她做骁毬的南衙一卫将军关竞,蹲礼做给他看,向他告别。
骑射服下行蹲礼,原本不伦不类,她做来是风情款款,仪态万千,引得他忍不住前往深究。
收紧辔策,喝一声马,逼近她,拦腰将她困入怀中,带她远离喧嚣。
没有掌控方向,放任自流。御马识途,带他们来到御马厩,安隅挣脱他跃下马,他追她到殿内。帝后乍然出现,还是拉拉扯扯的姿势,殿中所有人惊讶过后,自觉关闭耳目,屏蔽出一方寂静天地。
“安安……”皇帝拢她入怀,声带近人,倾轧过来,“朕很想你,想的快要发疯,对不起,朕尽力了,但是朕忘不了……”
安隅竭力抵抗他的攻势,奈何她骑射的功底遇到他常年征战的铁腕时,防御的力度微乎其微。她踉跄,连连后退,在窗台桌案前,困兽犹斗。
回鹘骑装,拆解起来碰到很多阻碍,扯断腰间勾络带,窄袖衫下是褶袴,她拦住他手肘,摇头喝止,“不要。”
他吻她慌乱凹陷的面靥,堵她声息,轻啮她耳垂,“这样不算,”他轻声哄劝,“朕只是想让安安快活些,这样不算背叛他。”
安隅几近窒息,脸红筋涨,紧蹙的眉尖缓缓松懈,失力柔软,像无根浮萍,在水面上凋零,浮荡。
他目光专注,在她眉眼唇角辗转凝伫,不放过她表情细微变化的一厘一寸,容她在怀里抖成秋风瑟瑟中的枯叶。
“安安喜欢这样对么?”他鼻息靠近她耳颈,听她低呻轻唱,温声追问:“舒服么?”
“怀业,求你……”她如泣如诉,眼神无法凝聚,溺水一般,隔着水面呼救,眼池泪盈盈,颠簸复又颠簸,含樱的唇口红胀,要被她自己咬破,咬得爆浆。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沿着锦罗绸缎向下看一眼,又回眸,他轻吻她的额头,禁不住笑:“好多水,安安真是个妙人。”
远处不知谁又赢了分,七宝毬穿透风流眼,爆发出一阵喝彩。
她也终于从溺水的边缘得救上岸,两肩颤抖着,抵在他怀中抽噎,汗意凝结成秋露,挂满颈窝。
皇帝轻抚她的脑后,疼惜地安慰:“好了好了,不哭了,做这样的事情不丢人,安安不用觉得害羞。刚刚在场上不还很威风么?拿出那样的势头给朕看看。”
她彻底哭够,从他怀里抬眸,把眼底密布的血丝暴露给他看,“秦怀业,你坏到骨子里了,我想杀了你。”
尖牙利齿的野兽,被秋风抚出脆弱,再难以形成威慑。皇帝梳理她鬓边凌乱的发,抬高她的下颌,忽略她的叫嚣,“安安,我们从新开始,忘记从前,忘记旧人,只看今后如何,好么?”
“不好,”她垂眸,目光蛰痛他掌纹,“我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过往的牵绊她不愿回忆,早已忘记。目前的境遇岌岌可危,她不允自己打破,失去后路。她宁愿长久孤独,也不愿昙花一现,朱颜辞镜,失宠后卑微奢望他一眼怜悯,偶尔念旧。
世上最残忍的事不过镜花水月一场梦,她不坠落,便永远清醒。
盛夏将她肤色镀上一层浅金光泽,从前安放血晕妆的位置,被零星雀斑取代,明月上浮现出斑驳纹理,这等模样。
“试试好么安安?”他呼吸纠缠她的脖颈,“试着爱上朕,朕哪里不好?”
“云意不知沧海,”安隅怔眼,与他胸前张牙舞爪的龙头绣对视,“我与陛下缘浅,挂碍又多,何必徒劳追逐。陛下执着于我,只因想要降服,想要逼我低头而已,如果陛下得逞,只会觉得不过尔尔罢了。陛下口口声声说对我有情分,那就不要逼我做不情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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