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掩在面纱之下的脸蛋爬上胭脂红。
从安稳的大家闺秀变成欺君的假圣女,离开熟悉的家乡来到步步诡谲惊心的陌生地方,害怕犹豫时只有眼前人是唯一的依靠。听到他故意惹事挨罚只是为了能带她出去玩,一个让她安心又花尽心思哄她开心的男子,足够让情窦尚未初开的姑娘家心动。
但也见过他待其他女子的模样,与待她时无二。捉摸不透他的真心,哪怕心动也要装作不知。
楚歇鱼平静地退后一步,敛下眉眼,“殿下自重。”
她的动作让苏辞有些不舒服,但没说什么,哀哀两声,“死的都是晋南王的人,怎么也该是他去查。”
事发突然,宫宴进行到一半就散了,蔺浮庭醋意大发,也没做停留就带着宋舟离开,是以宫里的情况他们并不清楚。
前后死了两个都是蔺浮庭送出的美人,怎么也不会这么巧。
宋舟双手捧脸望着蔺浮庭发愁,愁得细长柳眉都皱起,陷入沉思,“不会是冲你来的吧?”
宽大的衣袖顺着上抬的手臂滑落,一截腕骨清瘦利落,手指抚平她眉间结皱。蔺浮庭轻轻扬起唇角,目光贪婪又克制,反反复复将她现在的表情描进心里。
她在担心他啊。
宋舟觉得痒,下意识挡开蔺浮庭的手,看见他骤然黯淡的眼神,迅速反应过来,干巴巴地解释,“我刚刚,就是觉得痒,想挠一挠。”
蔺浮庭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安安静静将手收回。他的嘴被宋舟咬得到处是伤,血痂深浅不一,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更加苍白,看得宋舟好一阵内疚。
宋舟将上半身靠过去,小脸凑到他眼前,黑亮的眼珠充满歉疚,“你摸,随便摸。”
第44章 诅咒(六) 闯祸了
樟树已然生得高大粗壮, 贝壳大小的叶片层层叠叠,树杈四仰八叉地往外横生,最粗壮的那支上面坐了个黄衫小儿。
小孩发丝稀疏泛黄, 用红绳绑成两个贫瘠的小揪, 脸上黑乎乎一块不知道哪里蹭的脏泥,抱着粗壮树干不撒手。
底下站着孔嬷嬷与蔺外。
孔嬷嬷手中拿着一根手臂长的细竹条挥得虎虎生风,左手掐着腰, 声音洪亮,“小五子你赶紧下来。”
小五子扭头不看自己的奶奶, “我才不,下去就要去学堂,我才不去学堂。”
“你瞧瞧你这般年纪的孩子,哪一个不在学堂上学,你不上学,长大后又哪里来的出路!”孔嬷嬷被孙子的不懂事气得直跺脚。
蔺外抱着剑冷静抬头, 望着小五子像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也是如此不爱读书, 为了躲读书, 每日绞尽脑汁找地方躲着。
他没小五子那么幸运, 仙女姐姐不会武功逮不到他,兄长却是会的。
他权衡了一下, 推此及彼, 决定帮小五子。
“小五子不愿意读书那便不读, 这世上多的是出路, 又不止读书这一条。”少年帮着腔道。
孔嬷嬷登时瞪他一眼,“小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改日在相看的姑娘面前可不能这么说,现今的姑娘都喜欢文绉绉的男儿, 你在王爷手下办事多年,怎么没学会半分王爷的气度。你瞧瞧,连表小姐亲近王爷都多于亲近你。”
蔺外面对孔嬷嬷,总能想起当初在晋南别庄时隔壁只身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他那时年纪小,整日里听隔壁骂骂咧咧,留下了不小阴影,如今在孔嬷嬷面前也不敢大声说话。
垂花门下,宋舟路过,看见外院的人,微微一愣,穿门过来。
“嬷嬷,表……哥,在做什么?”宋舟抬头,看见树上的小孩,“小五子?”
“我这小孙子,吵着闹着不肯上学堂,我正想法子让他下来呢。”
宋舟略略思忖,抬头同树上的小孩招招手,温温笑着问:“小五子,我去给学堂的孩子送糖水,你要一起去吗?”
小五子头一回听说上学还有糖水喝,小孩贪吃,马上馋了,抱着树干往下探头,“你真给学堂送糖水吗?”
“自然,我几时骗过你对不对。”宋舟点头保证。
蔺外咬咬牙,眉心一跳,下意识反驳,“你别信她,她骗你的。”
宋舟古怪地瞧着他,“我怎么就骗他了?”
蔺外正欲说你从前就是这样骗我念书的,回回都一骗一个准,话都到了嘴边,忽然停住。
他怎么也下意识将宋舟认成了仙女姐姐。
宋舟轻车熟路哄了小五子下来,小孩拉着她的手,二人往外走,机灵的小五子仍不放心,“你要说话算数的,大人可不许骗小孩子。”
宋舟神色自若,“我从来不骗人。”
蔺外拧着眉盯住宋舟看了会儿,三两步追上去,“我兄长呢?”
“出门了。”宋舟道,又觉得好笑,“想知道你兄长在哪儿为什么要问我。”
“他成日与你在一起,自然要问你。”蔺外嘀咕了两句。虽不情愿,可也不得不承认兄长的确亲近她。
小五子上学的学堂不远,走路也不过半刻钟。学堂只是一间不大的带院子的屋子,隐在街巷之中,被老屋新瓦藏匿。
宋舟叩响门,不多时便有一位胡须花白的老头过来开门。
学堂是教周围普通人家的孩子识字的地方,办了许多年,小五子道连他奶奶孔嬷嬷小时候也在这里上过几年学。出不起太多的钱请好夫子,便都被送到了这里学习。
小学堂里还从未见过这样美貌又衣着不凡的姑娘。老夫子见到宋舟先是一愣,再看到脸色不虞的白净少年,往下瞧见小五子才算是见到了熟悉面孔。
“我是来送小五子上学的。”宋舟微微笑道。
门打开,孩童清脆的朗朗读书声从内里传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宋舟半道上雇了一个做糖水的小贩到学堂,算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馋嘴的孩子们扔下读不懂的诗经,欢呼雀跃着围在小贩身边。
老夫子站在一旁,一生都是诗书礼仪,与书打交道,大约从前都没见过这样品性的人,何况还是个年轻姑娘,故而倒有几分拘谨。
宋舟福至心灵学会察言观色,礼貌询问可否在学堂中转一转,老夫子自然长舒一口气同意。
学堂简陋得不似学堂,一间屋子给孩子做教室,一间老夫子自己住,还有一间小小的藏书室。院角一丛葱郁青竹,已经长过院头,青竹之前,是老夫子辟出来种菜的土地。
宋舟转悠着,很快转进了藏书室。
蔺外等在门外嘲讽她,“在王府不见你看过半本书,到这里装什么样子。”
藏书室内堆书虽多,却很整洁,书架老旧但并不积灰。
宋舟抽出一本书,随意翻看了两页,“你没事做吗?跟着我做什么。”
“自然是盯着你以防你有什么心思。”
小少年以为自己是头野狼,可再瞪着眼睛充其量也就是条大狗。宋舟觉得蔺浮庭大约不怎么会带孩子,才将孩子养成这样。
宋舟放回书,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便打算回去,走到尽头忽然被什么绊了一脚,一个趔趄。
书架剧烈晃了一下,重重往前倒,书封纷纷如泥石流一样轰然落下。蔺外一惊,冲上前去将宋舟拉开,“姐姐!”
藏书室本就狭小,书架与书架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堪堪能行人,书架倒是没全部砸下,架上的书却稀里哗啦倒了一地。
宋舟被蔺外拉到门外,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望着一屋狼藉傻眼。
“唉呀!我的书!”
老夫子领了个新客人进来,隔着很远就听见这边的动静,跑来一看,登时捶胸顿足。
宋舟面上惭愧,见到老夫子身后的男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对不起……”
蔺浮庭望着她,以为她又消失不见而惴惴不安的心落下,眉眼一松,眼底浮起浅浅的笑意。欠身与老夫子赔礼道歉,保证会让人将藏书室收拾好。
那老夫子是将书当命根子看的,可知道眼前这位是位王爷,那姑娘一副嗫喏内疚的模样,他也不好朝个姑娘家发脾气,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堵着心口离开。
蔺浮庭走过来,看了眼屋内的惨况,垂眼望着眼前人,“闯祸了。”
是个陈述句,语气笃定。
蔺外见了兄长说话立刻也紧跟着训她,“你这人怎么笨手笨脚的。”
夹在中间的宋舟眨眨眼,鼓起腮帮子扭身背对他们俩,“你们两个骂我一个?完了,生气了,哄不好了。”
蔺浮庭一哂,拍拍她的脑袋,“去替老人家收拾东西。”
说着,牵着她的手腕进去。
被无视的蔺外走在最后面,看着室内两人蹲在地上捡书,不自觉就想起从前。那时尚没有如今权倾一方的晋南王,他亦听不到别人一声恭恭敬敬的小蔺大人。别庄连服侍的人都不多,为了将兄长院子里还藏了个姑娘的事情瞒着,许多时候常常是他们三人亲力亲为。
宋舟捡好一摞书,冲着发呆的蔺外招手,“站那干嘛,还不来帮忙。”
“你惹的祸凭何要我帮忙!”蔺外气冲冲地嘴硬,脚步却老实往里走。
三人总归清出一块地方,宋舟轻轻咦了一声,捡起一块石头。
石头平整,是砂岩上截下来的一块,宋舟拿着和旁边书架的站脚比了比,正合适。
藏书室的书架也不晓得放了多少年,有一些连站脚都短了一截,老夫子便用石头垫着。用来垫脚的石头都被包了一层皮革,只是这一块的皮被磨掉了,露出上面的画。
“庭庭,你过来看。”宋舟蹲在地上朝身后挥手。
蔺浮庭将将扶好书架,脸色微僵,“不许叫这个名字。”
“知道了知道了,”宋舟学着他的样子无声说不许叫这个名字,转头又招呼蔺外,“来,外外你过来。”
蔺外顶着兄长冷淡的视线,脸色扭曲,“宋舟你有病?”
宋舟哎呀了一声,“过来。”
“……”
两兄弟默然走过去。
宋舟将石头递给他们看。
白色的截面上刻了一幅画,是幅美人却扇图。这画刻的有些年头了,刀刻的痕迹渐显模糊,可线条精细,足见是用了心思的,石头右下角有个像是落款的吉字。
“石上刻美人,还用块皮包着,真是够闲的。”蔺外看了一眼就没兴趣了。
宋舟却将石头收在掌心,转眼去看其他书架下压着的石头。
将皮革拆了,每块石头上都是一位美人,或动或静,或喜或嗔。
“你们看……像不像同一个人?”宋舟将所有石头摆在一块儿,虽说脸皆已模糊的看不清,可感觉就是同一个人。抑或是说,倾注在这些刻画上的心意,都是同等的。
宋舟歪着脑袋喃喃:“暗恋?”眸子一亮,问蔺浮庭,“你说会不会是那位夫子刻的啊?”
她这幅八卦的模样有些可爱,恨不得马上去追问那老夫子。蔺浮庭隐隐觉得有些头疼,无奈,“谁会将心上人用来垫东西。”
琢磨过后,宋舟觉得他说的未尝不有理,便将石头放在一边,继续收拾书册。
书都是分门别类放好的,这一片是地理册,看着很久没人动过,书页都比别的新。宋舟将书扶正,原本被书挡着的木板便露了出来。
宋舟不经意瞥了一眼,吓得一哆嗦往后退了两步。
第45章 诅咒(七) 在理
宋舟怎么也料不到, 她单是收拾间屋子都能见到血眼,抓着蔺浮庭的袖子显出哭腔,“我怎么命这么好啊。”
蔺浮庭安抚性地摸摸她的耳垂, 拨开遮挡的书册, 两指拂过木板上的眼,指尖捻了捻。见她并未哭但在发抖,抿着唇生疏地将人抱在怀里, 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后背,“不怕, 假的。”
宋舟将信将疑,壮着胆子仔细观察了一下,也忍不住伸手去摸。
的确与之前见到的不同,那不过是刻在板子上的一只眼,因书架漆了红漆,方才匆匆扫过去, 才一时错认。
这只眼睛刻的长, 内眼角尖而深, 眼尾细长, 没有涂上血,倒不显得那么恐怖了, 反倒灵动活泼许多。
“这和我们之前见到的……是同样的图案吗?”宋舟问。在尚书府她并未细看, 所以也分不清究竟是否是血眼, “这么看, 居然是一只桃花眼。”
蔺外倒是调查过,回想之前看过的那只眼,疑惑地摸摸下巴,迟疑道:“有些像, 但又不是一样的……”说完,像是注意到什么,将那一排书全拿了下来。
木板展露全像,是个刻了一半的少女侧脸,其中眼睛刻画最细致,神韵最好。只是逐渐的,连宋舟这样的门外汉都瞧出这手艺人的力不从心,刀刻的痕迹越发浅细,甚至为了将某处刻深而反复几次,看着略显潦草。
“难怪看着不同,是角度变了。”蔺外将佩剑换了一只手握着,前倾着身子,仔细审视后笃定道,“之前的那些也都不如这个精细。”
蔺浮庭面上表情极淡,对此并不如何在意,身前的姑娘倒是不怕了,踮脚扒着书架恨不能将脑袋塞进去看清楚。
蔺浮庭提议,“不如去问问学堂的夫子。”
“垫书架的石头?”老夫子手边搁着一碗喝了一半的糖水,见宋舟过来,颇不好意思地将碗往角落里推,努力维持着面子,“这石头原是我在学堂的课桌里发现的,发现时上头便绑了皮革,当时觉得正好能用来垫书架站脚,倒是没注意当中还有画。”
“藏书室书架上的木板画呢?”蔺浮庭的声音温温的,彬彬有礼。
老夫子便道:“这座学堂是自我父亲手上传下来的,其中书籍,凡是在学堂就学的学子皆能翻阅。那一块存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地理志,都是先帝年间的旧书,放在如今大多已不适用,是以平日里并无人借阅,我也不清楚那画是何时画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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