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檐上的霜化作水,啪嗒落在裙摆与鹿皮靴之间的一截罗袜上,宋舟缩回脚,困顿得不住揉眼,“我不要试探,我要他们光明正大请我进宫。”
这几夜里她少有好觉,白日里越发没有精神。为了维持神女的神秘,也不敢出门,甚至只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活动。能娱乐的东西少了,太无聊便更容易困。
昨日小五子来陪宋舟解闷,两人在院子门口用石子垒了一座石头塔。塔顶上摆着一朵未开苞的梅花,经昨晚上,花瓣蔫了不少,在光滑的石头上留下一抹黯淡的红。
蔺外稍稍一抬脚,足风将桃花扫在湿泞的地里,一贯没什么耐性的少年攒起眉头,“宫里那位是多要面子的人,被奇人异术骗了几回,这次就算再蠢蠢欲动,至多也就遣人偷偷将你送入宫。”
“你能等,六殿下与楚歇鱼未必能等。”
摇椅上虽然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可到底是竹子做的,宋舟甫一坐起,缝隙就吱呀呀的响。宋舟憋着笑,“你着什么急啊,我以前也不知道你和六殿下与歇鱼关系这么好,居然这么紧张他们。我以为你只紧张你兄长呢。”
像是被踩痛了尾巴,蔺外险些没跳起来气急败坏,脚下开始不安分,不协调地走了几步路,还被石子塔绊了一跤。
“殿下是兄长好友,兄长为,为殿下而死,我就该替兄长完成夙愿……”
“知道啦,”宋舟摆摆手,“知道你和你兄长亲近了。”
***
宋舟入京两月,足不出户,连府中下人都极少出门走动。预言一桩一件从王府传出,又一桩一件依言应验。
众人还未见到所谓神女的真颜,就已经为她开庙立像,香火一日接一日的旺盛,连有朝廷撑腰的相国寺都不及万一。
听说自己已经被香烛祀品供奉起来,宋舟捏着鼻子硬逼着自己咽下浓稠发苦的汤药,嘴里含了一块蜜饯,摇头只觉得好笑,“我还没死,就已经有这样的待遇了。”
“姐姐,你好点没有?”小五子被孔嬷嬷派来盯着宋舟喝药,两条小短腿跪在脚榻,双手叠着搭在床沿,脑袋上两个小发髻随着抬头的动作晃了两下。
宋舟张嘴要再说话。不开口倒也还好,一开口,苦味后知后觉又从喉间反涌上来,顿时充满整个口腔,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伪装下的异常似乎终于被公司发现了,上司不再假借系统做幌子与她虚与委蛇。通牒下到最后一道,以噪音和噩梦来反复折磨宋舟的意识,宋舟也是硬生生地扛着。人一旦精神状态恍惚,身体自然也会跟着虚弱。
跨世界的操作并不被允许,对于现实世界与笔者创造的世界之间的联络自然也是被禁止的。时空管理局对这类行为一直管理严格,这也是宋舟刚来时常常联系不到系统的原因。
每一次的联系都是在时空管理局的眼皮底下顶风作案。最近这段时间在宋舟的刻意而为之下,公司与她的联络被迫频繁不少,恐怕已经引起了上面的注意,才会让他们这么气急败坏地折磨她。
“姐姐。”小五子往上窜了窜身,小脸一正,神神秘秘地对宋舟招招手。
宋舟觉得好笑,还是照他的意思弯下腰。
小家伙还极其老练地左右观察了没有隔墙有耳,小手卷做喇叭,小声道:“屋子里有鬼鬼。”
宋舟愣了愣,“鬼鬼?”
“晚上出去尿尿,我看见了。好多鬼鬼,排成队。”小五子展开手臂比划,“这么长,好多好多。”
“这么多哇。”宋舟捧场配合地做出吃惊的模样,弹了弹他头顶的揪,“我知道了,我晚上一定不出门,你也别出门,小心被鬼鬼抓到。”
小家伙同她再三叮嘱后,还小大人似的不放心想留下陪她,孔嬷嬷久等不到人回去,亲自来找人,才算把他拎回去。
冬季的夜晚一贯来得早,屋内地龙烧得旺,门窗紧闭闷得人透不过气,宋舟扯着衣襟,下床开了窗。
清醒的寒风裹着清冽的红梅香灌入,发烫的两颊短暂降下温。宋舟趴在窗沿换了口气,才搓着手心转身进内室。
鼻尖堪堪蹭到玄衣冰冷的质感。鸦羽一般的眼睫轻颤了颤,连手都没伸出,宋舟径直往前倾,额头抵着他,委屈莫名像是才挖出的一个泉眼,不住往外涌,怎么也堵不住,“难受。”
被她靠着的一动不动,一尊木雕一般立着。
宋舟闷在他身上半晌,才慢吞吞地仰起脑袋,细长的眉皱起,鼻尖许是被方才的寒风吹得的,泛着红。郑重其事的语气里还带着少许埋怨,“很难受。”
沾着凉气的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头,仿佛木头忽然之间被灌入灵气,原本冰块一样的蔺浮庭脸上终于卸下雷打不动的面无表情,弯下腰将宋舟拢在怀里。
一瞬间委屈被放到最大,宋舟收紧了揽在他脖子上的双臂,埋头在他颈侧,两眼一泛酸,蓄满了眼泪。
灭了灯的房间连光影都难得一见。蔺浮庭坐在角落的小椅子上,像抱孩子似的托着跨坐在他身上的宋舟,头微侧了侧,露出一段脖颈。
宋舟越想越气,下巴搭在他肩头,气急了就在他脖子上咬一口。发泄完了又安安静静窝在他怀中,再闷出另一样值得生气的理由来,接着咬他。
黑暗里一片寂静,唯独角落里的小兽在练习她的咬合。
***
莱阳的雪被晋南王府中的那位神女精准语言到了具体的日子,原本就被传说得神乎其神的人在信徒之中骤然掀起前所未有的风浪。
神女被宫中那位陛下命人恭恭敬敬请走时,南疆使者受玄族所托代为转交的宝物也正好送到神女手中。
王府门口乌泱泱的信众亲眼看着宝物一到神女手中,原本如凝脂白玉一样的宝物之中骤然有什么东西缓缓流动。
群众讶然。
宋舟看着手中神乎其神的宝物,扯着披风将它掩住,对着前来迎她入宫的宦官歉然微笑,“抱歉,实在是与它许久未见,闹脾气对我撒娇呢。”
距离不过三步的老太监跟在皇帝身边,一生见过不少奇珍异宝,饶是如此也不免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结巴道:“宝物有灵,杂家今日算是开眼了。”
被三邀四请后宋舟终于“推辞”不过,无奈应许,一脚已经迈进轿子,在老宦官殷切的注视中忽然又停了下来,慢吞吞收回脚,“我实在没什么本事,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且我出族后与人打交道也甚少,万一说错话了惹得龙颜大怒怎么办?”
眸子清澈明亮,明艳漂亮的脸蛋上满是羞怯,流露出恰如其分的懵懂稚气,倒真如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将老宦官哄得一愣一愣,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对她笑脸相加,“姑娘心思纯真,陛下宽容仁厚,喜欢姑娘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面圣时宋舟又记起老太监的这句形容,抬头看着殿上萎靡不振的老皇帝,抿了抿唇忍住冷笑。
四个字,拆开了揉碎了都与老皇帝沾不上边。
“朕记得你,你是晋南王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皇帝眼中露出一点精光,本就生性多疑,被三番四次欺骗后更是草木皆兵。
宋舟眉眼一弯,“陛下真是目光如炬,不过我现在是晋南王妃了。”
皇帝眯眼,“既是晋南王妃,又为何成了玄族神女?”
“我出族后初入中原举目无亲,途经晋阳时恰逢宋家痛失爱女,因容貌与已故宋小姐有几分相似,才被爱女深切的宋夫人认做女儿。后来宋家家道中落,因缘巧合下,才入了晋南王府。王爷看我可怜,于心不忍,便干脆将我当做表妹带在身边。”
皇帝饶有兴味,“又将表妹养成了夫人?”
宋舟闻言急得鼻尖微皱,一脸愤愤,“他诓我答应的。”
皇帝微叹了口气,“可惜晋南王英年早逝,倒是苦了你了。”
“不苦。”宋舟忽然道,面容霎时柔和得一塌糊涂。唇角微微弯起来,眸子里漾着柔软的光,“我能让他活过来。”
皇帝猛地惊醒,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宦官。亲自验过尸的老太监同样一脸愕然,惶惑仔地摇了摇头。
皇帝声音陡沉,“什么意思?”
“我族有一法可叫活死人肉白骨,因违背了天道,故而是禁忌秘术。使用此术者会被玄族驱逐。今日遇上南疆使者,正是为了告诉我被驱逐的消息而来。”
宋舟顿了顿,扭头看向身后门口的方向。
脚步声由远及近。
电流滋啦一声,联络信号连接。
——你好,这里是时空管理局。
第81章 天盲潭(十三)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从……
碧青的竹筒年久生斑, 随着水滴落上下摇晃。松针簌簌落了一地,铺满了院子,踩上去格外松软。
披风下摆太长, 卷起几缕翠绿的松针扬起, 又晃晃荡荡站在外袍上。
宋舟脚下生风,耳边都像有风声呼啸刮过,将她隐在兜帽下的头发吹出来几缕。
她闷着脸, 气恼得直咬牙还是没憋住火气,倏然刹住脚步, 转身时斗篷划起一个圈。
“你离我远点,我现在不想搭理你!”
蔺浮庭听话地停在原地,黑漆漆的眼望着宋舟气红的脸,竟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少给我装可怜!”宋舟气急了,蹲下身抓起一把松针就往他身上扔。松针轻,还没砸到蔺浮庭身上就先飘飘洋洋悠悠落在中间。
蔺浮庭往前迈了一步, 原本没挨着衣边的松针眨眼沾得满身都是。他低头看了眼, 抬眼看向宋舟, 挨骂了黑曜石般的眸底都是浅浅的笑意。
假死之事, 是他在赌。
去往接壁山的一路上,他眼看着宋舟被梦魇近乎要去半条命, 折磨得她险些没了人样, 偶有能睡一小会儿的机会, 梦里也是哆哆嗦嗦断断续续的呓语, 念着不敢了,不会了。从不连贯的话语里他大抵能猜出缘由,可他等了这么久,怎么能甘心就这么放手。
哪怕放手, 他也要宋舟至死都记得他。他要死在她面前,将所有东西都留给她,即便留不住她,也要用另一种方式绑着她。不爱他也好歹能对他怀以一辈子的愧疚。
他不是什么善类,从来也不是,不得已放弃也一定要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痕迹。
可他似乎赌赢了,非但赢了,还得了意外之喜。
宋舟黑着脸摘下蔺浮庭身上的松针,脸颊冷不丁被冰冷的手指沾上,冻得她一激灵下意识避开,对男子轻轻呲了呲牙。
抓住宋舟的手腕,细细抻开手指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去,蔺浮庭一脸无辜,“冷。”
宋舟挣了挣,“我不冷。”
“炸山时吸入太多粉尘,”蔺浮庭平淡地说,“大夫说我身子不好,这下是真没几年可活了。”
炸山时他不是没动过真死的念头,又不甘心要看宋舟为他哭一回。
后来大夫断言他活不长久,他倒也不遗憾。他不惜命,宋舟不在,更没什么值得珍惜的了。
宋舟仰脸看着他,那张努力装着无辜的脸上还是有藏不住的笑意,好像生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蔺浮庭而言不过一个用来博同情卖惨的手段。
“蔺浮庭你是不是有病!”宋舟咬牙切齿。
猛地扑上去,蔺浮庭微一矮身将她抱住,下一秒肩膀被重重咬了一口。湿濡濡的眼泪从脖颈顺着衣领内流,被寒冬的风眨眼吹凉。
蔺浮庭满足地翘起唇角。
***
所谓神女能起死回生的消息如平地一声惊雷,在京城轰然炸开,余波未息,持续着无法宁静。
始作俑者却在暖和的屋子里,被宋舟强按着裹上了厚重大氅,走两步都要被命令赶紧坐着。
“舟舟。”蔺浮庭盯着宋舟隔着一道门槛同蔺外商量事情,虚弱开口。
宋舟回头望了他一眼,无奈地朝蔺外摆摆手,“先这样吧,其他事之后再说。”
等蔺外走了,才关上门,回身便看见蔺浮庭已经走到她身前。
大氅披下来将宋舟兜头盖了个囫囵,宋舟茫然从中探出脸,蔺浮庭便倾身压了下来。
“你做什么?”宋舟偏了偏脸,落下的吻只挨在唇角。
蔺浮庭顿了顿,坚持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黑睫敛下,将宋舟压上门板,下巴贴着她的发顶,闷闷道:“难受。”
宋舟微叹了口气,伸手在两人之间推出一段距离,在他可怜兮兮的眼神里踮脚亲了上去。
自回来后,蔺浮庭惯会卖惨,以不舒服的借口在宋舟这里占净便宜,连亲吻与拥抱都成了常态。若是宋舟在外人面前刻意与他拉开距离,私下只有两人时必然会得到蔺浮庭无理取闹的索吻与牵手,还要控诉她方才不理他。
蔺浮庭犹如得了糖果的孩子,最是得寸进尺。初尝到了宋舟心软的甜头,便屡屡故技重施。
被得逞后餍足的人拉着把玩手指,宋舟报仇似的拽了拽蔺浮庭的头发。
蔺浮庭抬头。
宋舟没什么力气,靠在他肩上,“装神弄鬼也演够了,我们是不是该计划救殿下和歇鱼出来了。他们在牢里肯定吃了不少苦。”
蔺浮庭的脸色忽地沉下些许,“你担心他们?你是我的妻子。”
宋舟懵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吃醋。
歪过脑袋,宋舟盯着他攒起眉头。
她的留下并没有给蔺浮庭吃下一剂定心丸,越来越频繁的妥协和让步反倒让他愈发偏执得明目张胆。以两人是白纸黑字名正言顺的夫妻为由直言不讳自己的占有欲,再达不到目的便佯装虚弱以博取同情。
若说宋舟的留下真的给蔺浮庭带来了改变,恐怕只是让他偏执得更有底气。
从前还好歹装一装大度。
宋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歇鱼是个姑娘,殿下有多喜欢歇鱼你也不是看不出,何况我们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救他们出来。”
“我做这么多,并非为了救他们。”蔺浮庭面无表情道。
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宋舟设局布棋而已。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就没有必要再去处理其他无关紧要的小事。
宋舟险些被气笑,“好啊,你干脆把我关起来谁都不让见谁都不要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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